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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穿上新衣走到前厅,便看到父亲的几位通房与平时不见的小妾已经恭恭敬敬的站在桌后,于是寻了靠门口的座位坐下,等待着他人。
过不到半响,方砚翎就进来了,他对着方砚翙微微做一揖,然后便似笑非笑的看着方砚翙。这是的作揖是有讲究的,平时行小礼的时候,上过鼻下过胸便可,每逢这样大日子的时候是要行大礼的,上过头下过膝,虽然方砚翙是庶子,但是也是受得起弟弟的小礼的,但是他这弟弟却连小礼也不愿做。
方砚翙心中被狠狠的噎了一下,然后神情平淡的对方砚翎行了小礼,动作流畅,姿势优美,将少年特有的柔韧的身姿与纤弱的形态表现的淋漓尽致。这一番动作,竟然也使得旁边的丫环羞红了脸颊。
显然方砚翎也见到了这样君子如玉的翩翩风度,但是看到自己的眼中却很不是滋味。这个大哥……原本是那样的木讷,家中长者的目光一直在自己的身上,如今,他却敏感的感觉到家中气氛的变化。因此心怀不忿,看到的景象也觉得做作无比。
虽然自己得到的远比这个哥哥要多,但是他的心中却有一丝惶恐,好像这个哥哥会蚕食掉他的一切……
他皱着眉头一甩袖子,率先坐到座位上去,红檀的椅子在他的身下,也让他感到一丝的不惬意。
他平日行的是君子之道,如今这做派已经是失礼得很了,他怎么会……把那融在骨髓中的礼仪忘掉呢?只是,只是见到了这个人那独特的进步而已啊!
方砚翙见了只是踱步到旁边,今天这场家宴,虽然父亲与母亲还没到,但是这样在大丫鬟面前失礼也是要被下人嚼舌根的吧。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身着寿字朱红外袍的方老爷与同样身着红色梅花暗纹并且落后方老爷半步的大奶奶同时来了。同来的还有庶出的大小姐,三小姐,嫡出的二小姐,四小姐,五小姐。投靠与此的表小姐。各个女眷都穿金戴银,将整个厅堂都映得亮了几分。领头而来的二小姐穿着梅红色的旗装,头上插着拇指粗的金丝莲花五彩步摇,在明亮的烛光的照耀下,洒下细碎的金芒。指甲大的东珠镶嵌在抹额上,显得她的更加的通体富贵,不愧是嫡小姐的做派。而旁边的庶出的大小姐虽然占着长女的名分,但是穿着显然就要小气几分。古朴的梅花金簪斜斜的插在侧髻上,金虽然是足金,但是却有些发暗,可见是用了许久的,样式也不甚新颖。
方砚翙与方砚翎同时起身,跪倒在地,齐声道:“请父亲安,祝父亲鸿运通年。”方老爷叫起后大家按次序坐好。各色菜样齐齐端上来,卖相极好,香气也很足。
待到酒足饭饱后,时间也尚早,全家便坐在一处守夜。
丫环婆子将残羹冷炙撤下,方老爷也不复往日的威严,大家也不便扫方老爷的兴,于是便纷纷建议,有的要玩击鼓传花,有的要玩射覆之术。方老爷抚掌而笑道:“诸位也无需争辩,只要取阄便好。”于是便决定取阄。
待第一张纸取出,只见上面是欹斜多姿的“射覆”二字。射覆之名,方砚翙也偶有听说,原是一种高深的占卜之术,东方朔也是极为擅长的,流传至今,有时也做酒桌游戏。
“这可是抽到这游戏的祖宗了。”方砚翎笑道。
这时鼓乐响起,
方老爷抿口酒笑道:“那我便出题了,诸位且注意啊。”这射覆之艺,是前一人射一字,这个字当在各种经典中找到与之最为对应的一字,而这对应的字便是要覆的字,但是这覆字却是不能喧之于口的,而需找一个同样与之有经典的诗词关系的字说出。也就是两人均不说出此字,而心领神会。
看着眼前的莲花黄铜烛台与那跳动的烛火,方砚翙心中突然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喜悦之情,纵然在这里举步维艰,但是在这个辉煌的时代,能看到那消逝不见的盛唐之风又是怎样的美好啊!纵然没有李商隐的“隔座送勾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的美景,也不会有“身无彩翼双飞燕,心有灵犀一点通”美丽女郎为自己挑眉示勾,但是这样已经足矣!他从没有过辛弃疾“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的气魄。因此觉得自己尽然是格外的幸运。
沉吟片刻,方老爷道:“我便抛砖引玉,射个酒桌上的东西,瓢。”方老爷先前那句提示无疑将问题简单化了,也是,在桌上的除了饱读诗书的男儿,也有养在深闺中的女子。
方砚翙握着酒杯考虑这瓢字应覆何字,却也无果。
那二小姐笑道:“绿。”方老爷抚掌大笑。
说道这绿,方砚翙方恍然大悟,方老爷的瓢是取自“瓢樽空挂地”,而二小姐的绿字是取自“愁何绿樽生。”二人说的都是这个樽字。
四小姐也显然是不懂的,只是痴缠道:“爹爹,爹爹,我们换个游戏好不好。”她说话的样子天真无邪,两个圆髻被嫩粉色的丝带系着,随着她说话而微微的颤动,粉嫩的唇嘟起来,显得极为娇美可爱。方老爷觉得这样可爱的做派也是无法训斥的,便笑道:“学问不精便想着逃避。”虽然是训话,但却没有丝毫训斥的意思,随后也依照四小姐的意思将射覆的签取了。
方砚翙看到这对父女互动,又想起自己哪日在书房中被那双凌厉的双眼,心中有一丝酸楚,这个孩子这般年纪便看到人情冷暖,不阴沉犹豫也是不可能的啊。纵然衣食毫无短缺,但是这不经意间的种种差别对待却如同利刃,深深的刺入这个孩子的心中,任血液肆流。
如此,方砚翙也便兴致低沉,不过还是脸上挂着笑与诸人玩了击鼓传花,击鼓传钩等游艺,然后看着单色的烟花在黑沉沉的夜幕中绽放,消逝。
那样的烟花绝没有现代的色彩艳丽,姹紫嫣红,只是在空中闪现淡黄色的华光罢了,但是却也引起一连串的惊叫。方砚翙本是在城市中看惯各色烟花的人,如今也被这剧烈的欢呼声,人人脸上带着的笑意感染了。脸上的笑容也有几分真心。
待回到房中,他合眼而眠,却怎生也无法睡着。眼中数次闪现方老爷昵宠的笑与冷漠的眉眼。纵然心中不断的回想母亲看到当年偏执的自己所劝说的话“人生穷通夭寿,都是由心决定的,心胸宽大的人,幸福亦随之增多,心境狭隘的人,即使有缘身登高位,生涯亦不得丰裕,性情急躁的人,往往寿命不长,心神旷达的人,长寿之例甚多。”纵然努力克己坚忍却也挡不住他内心的嫉妒与忿忿不平。
方砚翙盯着绣花的床帐,心中隐隐下了决定——即使是日后被识破,即使是身败名裂,如今也要尽力试一试,摆脱这种困境。既然已经身处此朝代,那么便要努力的尽自己所能——对他不屑的人,日后被他踩在脚下!
虽然下此决心,但是他亦是不敢轻易尝试,孟浩然的诗意境深远,与王维合称为王孟,也只敢到四十岁的时候,名气积聚到顶峰的时候去长安考试,最终因为那首不合时宜的诗终身不仕,而吟出“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的诗句,抱憾终身。
如此盛世,每三年录取的进士多则二三十,少则寥寥几人,若非名气极大,或是行卷有人的化,又怎能脱颖而出呢。三十老名经,五十少进士。可不是说得玩的。
积聚声名的方式很多,但是他既无涉红之财,也无太白之才,最后也没有那些脚踏终南捷径之人的脸面,所以也只得剽窃了。
或许是会后悔的吧,在未来的时候,想到今日的舍弃了原则的剽窃,会如同吴梅村一般泣血而书,悔不当初。但是他却不会放过今日的,不会!
在这个群星皎皎的时代,即使是晚了半步,也会有无数的诗篇问世,所以——成名需趁早。这不是张爱玲骄傲的呼声,而是沉淀血泪后那深沉的低唤。
08.窃人佳作
翌日清晨,微薄的阳光洒入窗口,透过帐子。
早有穿着喜庆的小厮捧衣立于一旁,簇新的衣服使这座屋子平添了几分喜色。
方砚翙打点妥帖,又将那显得空荡荡的檀木盒子取出,捡了一块不好也不坏的翡翠。固然是平生受了这大奶奶的苛待,但是这么表现出来总归是失礼至极的。
厚底的布鞋踩在地上,他的脚底一片发寒,硬邦邦的鞋底与冷硬的土地更衬托着这冬季的寒冷。
方砚翙跟在父亲的身后与族中的叔伯拜年,也跟着收了不少好东西。心情也跟着舒畅起来,这时代的人都是视金钱入粪土的,但是这是因为他们都不真正的当家!这个家中他固然是吃大锅饭不要钱,冬夏两季的衣服也是家中统一提供的,但是那些例钱却是不够走动的。
四太爷笑眯眯的拉着方砚翙与方砚翎的手黄色的牙暴露在空气中。他的眼睛已经不太好使了,只是不断的说,你们哥俩小时候……天知道我们小时候根本就不在一处,这般亲昵……究竟是为什么……
这个时代是以异爨为耻的,但是自己的父亲却是分家而出……这个家,远没有眼睛看到的和睦啊!每一代人都有他们无痕的恨意与不可调和的矛盾。
待回到家已经是午时一刻,众人在客厅草草用了饭,便去休息了。
方砚翙从几房亲戚中打听到这时的名士中还没有朱庆馀的大名,便也就放心的将宋明清的几首诗整理成册,另取一张宣纸,上面写了《闺意献张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以女子的口吻问自己的诗文好坏。当然最好的还是得到张籍的一声赞,如此即便是没有其他的功名,也是可以直接入翰林的。
待写完,才发现这长安是没有一个张水部的,唐朝绵延五百年有余,可见是他将时代弄混了。想到这里,方砚翙也便放心了。将这张笺投入炭盆中,看其袅袅成烟,然后便放心的打探起这世界的风流人物了。
“大少爷,老爷唤您。”方顺毕恭毕敬请安道。这方顺养了些许日子出来,便将往日的浮夸之气全改,看起来老实而忠厚,方砚翙便知道,这是个可用之人,有些人天生便知道总结,便知道如何提高,这样的人即使出生草莽,也是一条好汉。而方顺的聪明不在于他在这院子中养出的勾心斗角,而在于他的学习,他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学会一样东西,这就是一种强悍的能力。这样的人是真正的聪明人。
“听说你最近活跃的很啊!”方老爷一手托着茶盏,细细的品茶。长长的袖子行云流水一般垂下来,那样的华光好似天女以云雾为丝以长虹线用千百年织出天衣一般。
方砚翙心中一跳,他汲汲于功名的事被方老爷知道了。家族子弟应该走被安排好的道路,而不是自己随意的开阔,如此这般,是要被嘲笑的……
“父亲……”他低声道,纵然有千万种说辞,此刻也是不好说的。
这一声呼唤让方老爷的心震动了片刻,这个孩子好似从来都没有与自己亲昵过,从来都是默默的站在阴影中,让人看不清眉眼,时间长了,也就不上心了……纵然知道有这么一个人,却也仅仅是知道有这么一个人而已。不是不知道妻的心思,但是为了安抚这个妻,他也就这么听之任之……如今突然听到这吞吞吐吐的呼唤,他的心也软了,这个,终归是自己的孩子,这般年纪便已经眉目沉沉,看不出喜怒了……
“今上好隐逸之人,这般奔走反而落了下层。”方老爷将茶盏放到小几上缓缓的说。
“吾儿是要考明经科吗?”方老爷看着儿子问道。看着看着,心中不禁赞一声好。这个孩子好像一直都发生着变化,上一次看觉得气质尤佳,今次再看,反而感到上一次是自己落入了俗套,这孩子真是当得起“其音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双眸闪闪若岩下电,其形濯濯如春月柳,谡谡如劲松下风。”这般风度气质也不知是如何养成的。但这孩子是诗文实在是有些艰难,所以他才问他是否要考明经科。
“不是,儿子要考进士科。”方砚翙道。虽然自己读了不少经义,但是要考这明经还是有些费事的,倒是进士科只是要求写诗文,对自己来说要好过许多。
“进士科?”方老爷吃了一惊道:“虽说进士科所考为帖经与时务策五道,经义次之。但是诗文考试尤为重要……”
“儿子知道。”方砚翙点头,然后自袖中取出白居易的《赋得古原草送行》,呈上。
这首诗是白居易考上进士科后行卷顾况大人的一首诗,在《唐才子传》中,这位大人在未翻阅白居易的诗时讽刺道:“长安百物皆贵,居大不易。”后看了“离离原上草……”之句,便道“有句如此,居天下不难,老夫前言戏之耳。?”两人遂结为知己。这样的故事虽然不可信,但是却也能说明这诗之好。但是太好又无法自圆其说,于是方砚翙便取其首联,颔联并且该了名为《赋草》。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诗……”方老爷诵读一遍,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却闭上了嘴。这样的诗脍炙人口固然是好诗,但是却让他没办法评价,有这等诗才,却在当初给了弟弟一个难堪,这孩子的心胸,也不似自己想的那样宽广啊。想到这里,方老爷不禁叹了口气,富有才华却又心底狭隘,这样的孩子是无法走得太远的。他们的路会荆棘密布。这样的孩子做了官,有时反而是害了他……
方砚翙看方老爷半响都没有动静,不由心焦起来。他不就是抄袭他人,心中自然没有底,如今又把后两句抒情诗句去掉……也许会不伦不类吧……他心中叹息。
或许是这个父亲震惊于他的诗句不知说什么好了……
在这一刹那方砚翙心头浮现出无数纷乱的念头,那些或是正常,或是荒诞的念头居然无法停歇的在他的脑海中翻滚,让他渐渐的忘记了身处何处。
“这诗古朴天成,却是一首好诗。”方老爷的话似远实近的在他的耳畔炸想,那一瞬间,他的头脑一片空白,尽然只是不断的重复着方老爷刚才的话“这诗古朴天成……古朴天成……”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冲忙道:“谢父亲谬赞。”
方老爷叹息一声,挥挥手示意他离开。待看这孩子消瘦却笔直的身躯渐渐消失,才又拿出那张薄薄纸,一次又一次的诵读。这诗读起来简单,却含着凌云壮志,气势也是恢弘,若是未见诗人,先读此诗,他定会以为诗人乃以爽朗豁达之人,天骄之子,傲气跃然纸上。但是,自己这个儿子却是这般淡漠阴郁之人。若是先人之作,定会留下痕迹,方老爷虽不算是穷经皓首,却也底蕴甚深,不是可以轻易蒙骗得了的。想到这里,方老爷眉峰一紧,他越发的看不透这个孩子了……
方砚翙退出门槛,伸手欲将门合上,此时夕阳从门外射入,将方老爷的面目照的不甚清楚,只是暗金色的华光密密的笼罩着他,在那一瞬间,他发觉,那个身形壮硕的男人似乎有些萧瑟,那样端着茶杯的姿势定格在那里,颇有些垂垂老者的气质,暮气深重又含着淡淡的悲哀与无法改变的落寞之意。这个意气风发的男人何以到了如此的地步……
待雕花木门缓缓的合上,方砚翙才踏着石阶向外走去。布鞋踏在青石之上,细微的尘土扬起,如梦似幻的腾起在脚边,阳光透过尘埃化为实质的光束悠悠然的在石阶上铺洒了一片余晖。
冬日的阳光远没有夏日的那般炙热仿若烈火般像是要焚尽一切,也没有像秋日的一般好似饱经风霜的将军,那般豁达而爽朗,他只是娇柔而静好的徐徐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