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肆定定的瞧着曼卿,手指挑起他额前的一缕头发绕在手上轻轻把玩。突然头像要裂开似的一阵剧痛,曼卿不禁吸了口气皱起眉来。
“你又头疼了?”耶律肆见曼卿眉头拧起,知道他老毛病又犯了,忙伸手去他头顶几个穴道缓缓按压,好一会儿那痛才抽丝般的去了。
这是刺那黥印时落下的毛病,在建章营的时候也偶有发作,总是少龙细心的为他按压穴道,并缓缓注入内力缓解痛苦。这些年按着耶律肆的说法塞外的风沙并未在他脸上留下过重的痕迹,可或许是这天冷的缘故,这头疼的毛病却是越来越重了。
“你这样的人才,那小皇帝怎么就舍得在你头上刺上五个大字,流放边塞?”耶律肆随即又笑,“若非如此,你我又焉有今日,算来我也要谢谢他将你送到我身边来才是。”对于曼卿头上这块黥印,他平日绝少提起,一是不哂,男儿重在有挽吴钩向九州的豪气,脸蛋上有个黥印算得什么;二是不愿,契丹贵族有在奴隶面上烙上印记的习俗,曼卿因为这个黥印,已经有好几次被人误以为是谁家偷跑出来的奴隶了。
“你老眼昏花了,哪里有五个字来?”曼卿奇道。
“一二三四五,这可不是五个么?我诗做不来,可数数总还是会的。”耶律肆在曼卿额头上点了五下。
曼卿突然心中一动,起身去打了盆水来,撩开头发细看。这个黥印只刚刺下的时候看了一眼,那时额上红肿一片,阵痛不已,只匆匆扫了一眼,接着充军发配生活流离,男人又不像女儿家要日日对镜敛妆,所以后来就再没有仔细瞧过,如今细细端详,那个重字确是太大了些,原以为是笔划太繁的缘故,现在再瞧,分明是“千里”二字,原来他刺下的并非“重罪不赦”,而是“千里不罪,赦”。
曼卿抚着额大笑起来,笑自己头上顶着特赦的圣旨而不自知,恐怕他早就在等着自己手持金印进宫面圣谢恩了,可惜六年后他才瞧出这“重”字里的玄机,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若是早些发觉,自己应当还在父母身边尽孝,风花雪月中流连,又何需受那充军流放之苦;只是若是早些发觉,自己也就摆脱不了官场争斗的日子,又何来这些年悠闲快活时光和这个相依相伴之人,命数天定,奇妙如斯。
耶律肆见曼卿突然瞧着自己的脸大笑不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问怎么了,曼卿好容易止住笑,只道:“果真是五个字,我竟然连自己脸上的字都认不清,可不好笑么。”曼卿虽然曾将自己过去对耶律肆和盘托出,却隐去了与李重珂的一段纠葛,毕竟那人是一国之君,九五至尊,虽然年轻却自有一份雄睨天下的傲气,更身兼一国之荣辱,否则干什么一道赦令都要用这样隐晦的法子。想起那日天牢之中,那人便服布衣的深夜来访,那羞赧神情,调皮言语,哪有半分责怪自己之意,只是当时太过在意二人的身份硬是逼着自己不去察觉,也逼得他不得不端起帝王之尊赏罚分明。如今虽明了他的心意,只可惜,再回首已是百年身,徐曼卿今生今世,也只能依约做个忠心的臣子。
“你在想谁?”耶律肆圈住曼卿,细眼斜睨,“你的小书僮还是小白龙?”他见曼卿发呆知道他又想以前的什么事来,只是他从不承认罢了。
“想如何收拾你!”曼卿回身狠狠咬上身后人的薄唇恣意掠夺重又煽风点火不提。
……
“徐曼卿,你会留在这里陪我一世,是也不是?”
“是。”
欢情罢了,耶律肆总要问上这么一句,曼卿每每答“是”,一问经年,一答数载。
塞北之地,三月还是早春,因为曼卿昨晚头疼病又发作,耶律肆不由分说,硬是留了他在家休息。曼卿无趣得紧,一个人拈着黑白棋子儿对着棋盘上那纵横十九道呆呆出神,这六年放马牧羊之外,吟诗无人对,抚琴无人和,唯有这一方楸枰之上,尚可左手与右手相谈一番,正思量这白子下一步是该断还是该连,突听得外面耶律肆大声叫道:“曼卿,你瞧谁来了!”语气很是兴奋。
曼卿抬头一瞧,右眼突的跳了一下,进来的竟然是萧天寒,后面还跟着一个黝黑壮实的青年,虽然长高了许多,但看那眉眼,是萨迦无疑。
“一听说桑青桑白兄弟的传说,我就猜是你们俩,果不其然。”萧天寒笑着走进来,虽面带风霜却精神奕奕。
曼卿只有无奈笑笑,该来的还是来了。锋利的锥子总会刺破口袋,像耶律肆这样的人是怎么也藏不住的。六年前二人化名桑青桑白兄弟随纳赫部一起四处游牧,耶律肆功夫了得,力挽强弓一箭双雕,独斗群狼毫发无伤,无双勇士之名很快便在牧人中传播开来,前来比试的招揽的络绎不绝,再加上曼卿生得俊雅又待人温柔,很得少女们的喜爱,来求亲的更是挤破了帐篷,契丹女子不似汉家姑娘腼腆,大多热情奔放,豪迈直爽,有一次竟硬将曼卿抢了去,二人实在招架不往,又怕名声太响引得朝廷注意,只得离了纳赫部再寻别处落脚,但每一次都会重蹈覆辙,多则半年少则数月二人就又得搬家,结果几年下来,两人辗转走遍了半个契丹,不但未能如愿以偿的默默无闻,反而成了在契丹牧人中广为流传的传奇:继耶律肆后的契丹第一勇士桑青和与桑青相依为命的兄弟桑白。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耶律肆特地开了两坛平时没舍得喝的好酒,盛情款待,萧天寒与二人久别重逢,自是一番痛饮,萨迦却低着头少言寡语的,显得心事重重。
酒至半酣,萧天寒拍拍萨迦的肩笑道:“你从前总想出来找师父,现在见了怎的反倒腼腆起来,怎么不将你做了属珊飞虎骑骑主的事告诉你师父知道?”说罢又转头向曼卿二人道:“现在萨迦可是属珊最年轻的骑主,太皇太后跟前的大红人呢。”
“哦?那我可要瞧瞧你练功有没有偷懒。”耶律肆听说很是高兴,拖起愣愣发呆的萨迦便要考较他功夫,萨迦不敢怠慢,当下全神贯注的与耶律肆较量起拳脚来。
席中只剩下曼卿与萧天寒,萧天寒揣起酒又干一碗,道:“没想到你真的跟着他这么多年。”眼睛却瞧着二人比试,仿佛自言自语一般。
曼卿也揣起酒呷了一口,并不接他的话,却突然漫不经心的问了句,“太皇太后又要用兵?”
“你还留心着朝廷动向?”
曼卿一笑,“不在庙堂,才看得更清楚。最近一直在征粮征丁,太皇太后的心思并不难猜,六年备战,看来这次势在必得,只是两国百姓,又要陷身于水火,受奔走离乱之苦了。”想起六年前在军中亲眼所见两国的寻常百姓被敌军捉住后的惨烈下场,曼卿瞧了正聚精会神的与耶律肆比试的萨迦一眼,不由轻叹了口气,他已经长得这样高了,还学得一身武艺,这次两国交战,定会一马当先,为惨死的家人讨回血债罢,一场仗打下来,不知道又要有多少孩童像萨迦当年一样要家破人亡,立志血债血偿呢。
萧天寒道:“据我们的消息,中原李氏近年暗地里一直秣马厉兵,屯田保甲,卧榻之侧有猛虎酣睡,也怪不得娘娘寝食难安,至于百姓受到牵连,也是在所难免。”
曼卿不由皱起眉头,李重柯要立新法行新政,强兵固国他是早就知道的,难不成他还要学汉武帝对付匈奴那样,赶尽杀绝一劳永逸?只是塞外荒芜之地,易攻难守,纵然灭了契丹一族也只是便宜了其他北方部族,若是筑城建镇,耗费巨大,本朝没有文景之治,哪有如此财力,这次皇上未免急了些,可是史上又有哪个皇帝不急着建功立业,何况这血气方刚的年轻天子,能忍这许多年已是不易。曼聊心道,需得想个法子叫这仗打不起来才好。想到这里,曼卿问道:“他答应了吗?”
萧天寒一愣,“什么?”
“你们不是奉命来召耶律肆回去的么?”曼卿淡淡说道,这些年来他与耶律肆不仅没能隐姓埋名,反而很出了些风头,以萧平的本事,哪会猜不出桑青桑白何许人也,萧天寒却六年之后方才又出现在二人面前,其中玄机不问可知。
萧天寒惊异的瞧了曼卿一眼,“什么都瞒不过你,前锋大元帅一职,论兵法见识论武功资历,都非六殿下不可,只是,我还未来得及开口。”
曼卿心道,他的确是最佳人选,六年时间足够萧平铲平朝中异己势力,将朝政大权牢牢在握,纵然还有人不死心要拥耶律肆还朝只怕也是孤掌难鸣。而让一个身份金贵的王子流落在外饱经风霜六年,再将其召回,还他金枝玉叶的身份,一般人都会感激涕零罢,耶律肆虽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主,但毕竟尊贵惯了,看不顺眼立时大打出手,为此开罪不少人也吃了许多苦头,力不能及时还不得不忍气吞声,若是有六皇子这个身份,又何需如此。想到这里,曼卿不禁佩服萧平摆弄人心的手段倒是越来越好了。
萧天寒沉吟半晌又道:“若是六殿下应了,你可会助他一臂之力?”
曼卿摇头,“不会。”
这回答显是出萧天寒意料之外,他不解的看曼卿一眼,也不再多说,又转去看耶律肆与萨迦比试。
方才两人说话的当儿,耶律肆已将萨迦掼倒在地,锁住他双臂按在地下,道:“服是不服?”
萨迦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你耍诈,故意叫我以为……。”
耶律肆哈哈一笑,将他放开,顺手在他脑门个弹个爆栗,“身手不错,够当骑主,只是还太沉不住气,需知兵不厌诈,要是在战场上,你方才的举动叫做贪功冒进,可是兵家大忌,战场上你若是中了敌人的圈套,凭你一个人力气再大武功再好也是无济于事。”
不料萨迦没了钳制,立刻鲤鱼打挺倒挂金钩欲将耶律肆勾倒,耶律肆应变极速,身子一闪躲过萨迦踢来的一脚,顺势扣住他脚踝倒提起来,道:“兵不厌诈你倒是学得挺快,功夫也长进不少,只是沉不住气的毛病却没改,你也跟过我一阵子,难道不知道打了胜仗以后才是最该防备的时候?”说罢又将萨迦摔将出去,这一摔使了巧劲,萨迦屁股先着的地,疼却不伤。
这一交萨迦虽摔得狼狈,脸上神情却反而高兴起来,只面对面站着,他就能感到耶律肆身上凌厉的杀气,那是腥风血雨里洗炼出来的,轻易褪不去,师父还是那个万夫莫当的契丹第一勇士,一点没变。
“师父。”萨迦揉着发麻的屁股站起来,兴奋的说道:“跟我们回西楼吧,巴莫,图罕,搏尔齐,还有三军将士们都盼着您呢。”
萨迦说的全是以跟着耶律肆出生入死的好兄弟,突然又听到他们的名字,从前一起陷阵杀敌痛饮高歌肝胆相照的日子从脑中一闪而过,但耶律肆还是摇了摇头,“过去的事我已经不记得了,我和耶律家再无瓜葛,也终生不会再上沙场。”
“胡说!”萨迦神情激动起来,“若是不记得了,为什么方才明明是考较武功,你却总拿战场上的事打比方?什么贪功冒进,兵不厌诈,若有您回去号令三军,我哪会落入什么圈套。”
萨迦气势逼人,耶律肆一时竟哑口无言,可能这些天他察觉朝廷有用兵之意才会不知不觉的拿打仗打了比方,他并未有意探听,只是对战事太过了如指掌,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眼睛,看来那些霜星铁月西川戎马已经牢牢烙在心里再也抹不去了。耶律肆半晌才道:“就算我肯回去,太皇太后也容不下我,萨迦,你有志为国建功立业,我很是高兴,就算没有我,有萧将军和其他诸位将军也是一样。”
“就是太皇太后叫我们来找师父回去的。”萨迦脱口而出。
“你说母后她……?”耶律肆大吃一惊的望向萧天寒。
萧天寒见萨迦先说破了,也不再隐瞒,“不错,我们的确是奉了太皇太后的懿旨而来,自六殿下走后,娘娘时常在先帝灵前忏悔哭诉,还将朵月王妃的牌位移入了宗庙,就放在太祖的牌位旁边,她其实……也是很想念六殿下的。”
“萧将军,你回去替我谢谢母后,但是……”耶律肆瞧了曼卿一眼,语意坚定,“耶律肆已死,这里只有桑青,天色已晚,你们就在这歇息一夜,明日便离开吧,以后不要再来打扰我们。”说罢沉着脸就走。
萨迦红了眼叫道:“师父,战书已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这回不是争权夺势,而是事关契丹兴亡荣辱,你真忍心弃国不顾吗?”
耶律肆只身子顿了一下,终是没有回头。
曼卿给二人准备好下处,回到自己和耶律肆的帐中,见他正用麂皮擦拭赤玥的刀锋,赤玥虽久未饮血,刀锋上的寒光血气却依旧如初。这几年耶律肆虽未再将赤玥随身带着,但依旧和从前一样,每天都要取出来小心擦拭,曼卿时常打趣他看刀的目光深情的好像在看自己的情人。
耶律肆抬头见曼卿进来,放下刀,一脸歉意的道:“对不起,我以为只是凑巧碰到,我不该带他们回来。”
“你不带他们也会来。”曼卿过去坐在耶律肆身边,“你真的放得下?”
“我们不是已经许了一辈子么,怎么,你不信我?”耶律肆脸上闪过一些闪烁的神色。
“那你为何还留着它?”曼卿伸手抚上赤玥的刀锋,却一不留神划破了指尖,一滴鲜红的血珠顺着刀锋滑落下来。
耶律肆不语,将刀收起,抓过曼卿的手默默吮他指尖上的血珠。是啊,为何他还留着它?这杀人的凶器。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因为赤玥于他,已经仿佛身体的一部分,每天将它拿出来擦拭也像是每天都要洗脸漱口一样平常。
曼卿瞧着他半垂的细眼,不禁想,只是因为这双眼像极了三儿才会留在这里陪他放马牧羊么,抑或是当日在野狼沟就被他策马挥刀的身影,箭鸣冲宵的气势所折服。沙场上的耶律肆马踏平沙,镔铁为颜,刀光血影寻常事,万马千军只等闲,举刀一呼,三军相应,是何等的男儿本色,英雄气概;但这副威风凛凛的躯体里的一颗心却是出人意料的敏感脆弱,一想到他孩子气的叫着“阿阖”求自己留下,曼卿就只想好好疼惜他不忍离开;到底是哪一个耶律肆叫自己意乱情迷不能自已?
曼卿正出神,耶律肆突然放开他的手,仓促又张皇的吻上他的唇来,曼卿呆了一下,顺势按着耶律肆滚在地上,牢牢含住他发抖的唇舌,堵住他慌乱的呼吸,弄得二人几欲窒息。等曼卿气喘吁吁的离开耶律肆的唇,耶律肆秋日般的双眼已经迷离起来,脸上也染上了一抹红晕。
“我明白了。”曼卿低头摩挲着耶律肆挺直的鼻子道。
“什么?”耶律肆紧紧回抱住曼卿,借他的体温安抚没来由得变得烦躁不安的心情。
“笑傲沙场的是你,敏感稚气的是你,这样热情如火的也是你……”曼卿有意蹭了一下耶律肆已经微挺的下身,果然见他脸上赧色闪过,“这些,我全部都喜欢,少了哪一样,你都不是完整的你,我都会觉得遗憾。肆,你不仅是我的肆,更是耶律异的儿子,契丹的英雄,如果你为我做了可能会后悔的决定,我只会比你更后悔。”
“阿阖……你是在劝我跟他们去吗?”耶律肆猛的推开曼卿,“当年令我放弃皇位的是你,叫我离开西楼的是你,许了我一辈子的也是你,为何如今又说这些话?”
“肆,当年我向萧后献计夺你皇位虽是为你好,但我确实是存了私心,至今想来尤觉不安。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萨迦说得没错,这回你去与不与或许关系着契丹的胜败荣辱。这一次,你要自己做决定,不要顾忌我,因为我知道,不管你选了哪一样,都会惦记着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