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拉,给达纳盖严实一些,有一位士兵要检查一下,就一会。”
帕克有些兴奋地绕到了马车的后方。
登上一位炼金术士的马车的机会可不多。
车厢的正后方,一扇从外面绝对看不出其位置的暗门被从里面推开了一条缝隙,正好能让他看到车厢的内部。
一位年轻美丽的女性坐在车厢里,低着头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而头上缠着厚厚绷带的男孩裹着一条毛毯,把头枕在她的腿上。
即使在暗处这位年轻女性也漂亮得让帕克目眩,她有一头火焰燃烧一样的红发,让帕克几乎没有办法把注意力集中到她除了鼻子有些过分威严之外,无可挑剔的脸蛋上。
“夫……夫人,打扰了,这只是例行检查。”
帕克想多看看这位美人儿又唯恐冒犯了她的丈夫,只是快速在车厢里扫了一眼。车厢内被划分为两个区域,一块供炼金术士的妻子和她的弟弟休息,另一块堆着好几包草药,还摆着一张桌子。虽然桌子上盖着一块麻布,不过帕克还是可以看到桌腿之间的空间——除了几个口袋,并没有人藏在里面。
年轻人和这位年轻女性行礼之后,急匆匆地推出了车厢,没等他伸手,门就自动关上了。
“我们可以通过了吗?从天色来看今晚要赶到首都有些困难。”
“是,没有问题,您可以通过了,祝您的妻弟早日康复。”
炼金术士和他点头示意,拉上窗,这辆由两匹漂亮白马拉着的马车就这样通过了通向伯里纳的最后一道关卡,只留下有些出神的年轻士兵。
首都伯里纳的名字,据说来自弥尔顿的古语,意为“群山中的都市”。据说原本这里是弥尔顿北边一处深入云端的高山,终年被白雪覆盖的山顶经常躲藏在白云的覆盖下,难觅其踪影。
不过和这些古语已经不再被人提起一样,那时候的崇山峻岭,也已经消失,成为连绵的低矮山脉和平原。魔导战争和魔法的巨大威力摧毁了大片的山脉和森林,极大地改变了这片土地的面貌,使得遗留下来的古代帝国时期的种种记叙看上去更加模糊。
现在的伯里纳,是一座由大量有着白色尖顶的美丽建筑群构架的都市。和古代建筑的遗迹中体现的那种庄严沉重的建筑风格相比,这座城市作为一国的首都显得有些轻佻了。不过这不是一开始建立这座城市的人的规划,而是由人们不断修缮、新建建筑物而造成的形象。从这一点来说,这是度过战乱年代渴望平静生活的西斯勒王国的居民们所期望看到的首都的模样。
虽然那座传说中的高高山峰早已不复存在,伯里纳周围的山脉依然成为首都的风景线。达官贵人们喜欢在山顶建立自己的别墅,其中最为豪华,占据了最高的一座山峰的,正是国王的行宫。这些内部极尽奢华的别墅在外观上继承了首都建筑那种纤细高挑的风格,旅人通常只能从树海之顶偶尔瞥见它们的尖尖的顶部。
在这些山林中,还点缀着大大小小的泉水和湖泊,最大的能装下整个王宫,最小的可能只有普通人家的院子那么大,像是珍珠和镜子一样,散落在首都一带的平原上。遇到干旱的年份,这些湖泊的水位也很少下降,有人推测它们可能是通过某一条庞大的地下水系而彼此贯通的,不过这一观点并没有得到任何学者的认可。
那些没有从王室、大贵族和魔法师手中竞争到山林中的土地的贵族们,通常会把自己的别墅建立在这些湖泊的周围。当然,仅限于临近首都的那些湖泊,像是诺恩他们暂时驻扎的这个在首都边缘的小湖泊,就不在贵族的眼界之中。
诺恩靠在一棵树干需要三个成年人合抱才能勉强围住的悬铃木上,看着佛洛尔趴在湖水边洗刷自己脸上的粉彩。
这是埃拉克雷想出来的“绝妙”主意。
虽然一开始伯尔巴特的表现充分展现死灵法师的卑鄙狡猾和不择手段,但从他国王的身份来看,在他们回到首都的路上,真正会造成麻烦的,还是那些世俗的力量。
不出所料,在离首都最近的大城市蒂博尔开始,国王陛下以追查叛党的名义,设下了层层的关卡。
埃拉克雷炼金术士的马车起到了很好的掩护作用,一是因为伯尔巴特似乎还不知道他的动向,没有在通缉令上添加他的名字;另一个原因是那些负责盘问、检查每一个过路人的士兵不太会冒着开罪一个炼金术士的风险对他过分刁难。
但佛洛尔本人是个大问题。
他不但在通缉令上榜上有名,被注明是叛党中最危险的一员,他那灿烂的金发和俊美的容貌,本身就是难以掩饰的鲜明特征。根据他们一路上的见闻,那些头发里带一些金色的年轻男人,即使相貌普通,都是重点检查的对象。
不过在埃拉克雷看起来,诺恩和罗宾才是最让他头痛的。
佛洛尔虽然特征鲜明,但为人机敏,能灵活应对各种盘问,也许只要为他化妆一下就能混过岗哨上的眼线。而埃拉克雷一开始就没有指望诺恩和罗宾能配合“演一场好戏”。抛开被他评论为木头脑袋的诺恩不提,罗宾虽然足够聪明,又很有待人接物的技巧,但有些太过死板,根本无法配合演出。
最后,埃拉克雷想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
他为他们分配了炼金术士的妻子、妻子的弟弟,以及布景的角色。
佛洛尔的容貌漂亮得无可挑剔,在十来岁的时候扮演美丽的少女绝对可以倾倒众生,不过到了二十岁上就显得五官有些锐利,身材也过于高大了。埃拉克雷用从蒂博尔买来的布料给他做了一条简易的长裙,再由他自己化妆(经常和首都的诗人和演员混在一起的佛洛尔在化妆上很有一套),坐在光线暗淡里的车厢里,不仔细看,倒是很有美人的架势。
埃拉克雷还把他的金发染成了红色。
这种红色的染料是从矿石中提取的,把他的金发染成了艳丽无比的红色,看上去甚至比他原来的发色更加鲜艳,让见到他的人很难把目光从这一头红发上挪开。
谁也不会想到这个被通缉中的魔法师会摇身一变成为一位端坐在马车里的美丽少妇。这个形象足够招摇又足够隐蔽,因为无论何时,凝视一位有身份的妇人的面孔都是十分失礼的事,这让佛洛尔的化妆轻松可以蒙混过去。
诺恩的工作就更简单了,扮演一个因为撞伤了脑袋而神志昏沉,一言不发的男孩。至于罗宾……埃拉克雷想来想去,在自己的工作台下面给他找了一个位置。
士兵帕克看到的一堆麻袋的其实是一块麻布,埃拉克雷只用了寥寥几笔就让这个伪装看上去很像是那么一回事,佛洛尔连连感慨他如果在首都出任剧团的道具师,一定可以让这个剧团跃居一流——当然对于炼金术士来说,这实在是太过大材小用了。
只有诺恩知道埃拉克雷展现出的才艺源自何方。
不知道为什么,罗宾并没有被划入通缉犯的名单。也许是看在那位刚正不阿,不参与任何派系的塞纳尔公爵的面子,不过从把妇女和儿童一并绞死这一点看,新王陛下不像是还有这样的理智。
他们一行人就这样混进了首都的地界。
到了这个时候,伪装的意义已经不大。他们都知道,想要依靠这样粗看上去不错但仔细追究起来还有不少漏洞的伪装进入白色的首都是几乎不可能的。现在他们要做的是通过休息来平复这十几天旅途的劳顿,以及商量下一步的对策。
当然,对于佛洛尔来说,当务之急是洗去自己脸上的彩妆。
埃拉克雷一选定今晚露营的地方,他就迫不及待地一边把那件长裙扯下来,一边向着湖边跑去。
这些腮红和唇彩能让女性变得更加美丽动人,但是要让一个对自己容貌很有自信的年轻男人顶着这一套行头过上一天,这和酷刑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别。
终于把头从湖面上抬起来的时候,佛洛尔已经恢复了他的本来面目。晶莹剔透的水滴顺着他的头发以及高高的额头和鼻子往下淌,把他衬衣的胸前都打湿了一小片。
也许是把头发染成红色的关系,比其他刻意营造出来的魅惑形象,他现在的样子有一种更加独特的气质,在性感中又显得无比威严。
诺恩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这一路上佛洛尔的变化。
他看起来正从那个活泼轻佻的游吟诗人变成……佛洛阿雷亚的样子。
诺恩说不准这种变化是好是坏,因为没有人能够与他分担即希望这个人醒来,又期望永远维持现状的心情。
“你又在发什么呆呢?”
诺恩抬起头,就对上佛洛尔明亮的蓝眼睛。
虽然语气里充满戏谑的味道,但他看他的眼神十分柔和。
“没什么。”
“虽然那么说,但是总觉得这一路上你的心事很大,而且越来越重。”
佛洛尔说着,伸出右手的手指,在诺恩的胸前,靠近心脏的位置划了一下。
“如果有的话,可以告诉我。”
诺恩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也不会回避他的凝视。
佛洛尔的右手没有收回去,而是撑在树上,利用身高优势,以居高临下的姿态看着他。
虽然这是一个很有压迫感的姿势,但是从他的眼睛里和表情上完全找不到与之匹配的东西。
佛洛尔的脸和他的贴得越来越近。
不用靠得那么近,诺恩也能清楚地听到他呼吸的声音,以及他正在略微加速的心跳。不过这和由他鼻子里喷出来的有温热气息的空气直接吹在他的脸上,似乎还是有一些他无法理解的区别。
佛洛尔低下头来,吻了他。
这和上一个吻,那个在金色枫树的森林里的讨人厌的吻很不一样。
佛洛尔显得十分小心。
诺恩只能用剑术做比较,觉得他正在试探性地出招,而没有展开全力进攻。
但是他并不讨厌。
毕竟这个人是佛洛阿雷亚。
当这个吻持续到他漏听了有到底有几片树叶在这个片刻落地的时候,佛洛尔暂时性地放开了他。
“不一样……很不一样。”
这个家伙一边回味着,一边说。
“和上一次不一样,和吻约瑟夫也很不一样……不,我不是那样的意思,不要误会了。”
他说着抱住诺恩的肩膀,试图把他从树干上搂进自己的怀里。诺恩想了一下,决定暂时不推开他。
“我这样告诉你有些不适合吗?不过这也不是在比较……只是我想知道我到底抱着怎样的心态。上一次我……那么对你的时候,确实存心在刺激约瑟夫,我想说这个开始不太好,也许和你这样的木头脑袋说这些纯属我多虑了,不过这样确实不太好,很不好,我……非常担心你……”
“担心我什么。”
诺恩被佛洛尔的说辞弄得有点迷糊。不过他的优点一向是不自己深究这些东西。
“我是想说……也许我们应该坐下来谈?不不,就这样。”
佛洛尔短暂地松开手臂,然后又更紧地抱住了他。
“我们的旅途也许这几天就结束了,我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在开始的时候,在斯佛兰我对你说的话。我有很奇怪的感觉,开始的时候不明显,但是现在这种感情越来越强烈,像是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之前你就在我的心里一样。这和我之前经历过的感情都完全不同,但是我能确认那是什么——至少在刚才,我确认了这是什么。”
“是什么。”
“……”
佛洛尔觉得诺恩似乎稍微歪了一下头,于是在两个人之间松开一点空隙,好让自己能看到他的表情。
实际上这时候他很怕看他的脸,因为他几乎没有办法从他的脸上判断出他的表情。
诺恩的脸上有了笑意。
不是扬起嘴角,也不是弯起眉毛,但是有欢快的表情流淌在他的脸上,这简直是不可思议。
“居然给我装傻,你……”
佛洛尔虽然那么说,但是完全不考虑把晚饭前的宝贵时间浪费在埋怨诺恩的装傻行为上。
埃拉克雷看到这两个家伙的身影再次紧紧靠在一起的时候,就百无聊赖地从树丛的缝隙中挪开脑袋,转了一圈,走回马车停靠的空地。
对他来说这是好事,一个人如果连自己心爱之人都忘记的话,这是不可想象的。
虽然其中还有很多让他疑惑的地方,但这都不构成影响。
埃拉克雷十分相信自己的陛下必将会扫除一切的障碍,这种信任即使在经历各种不可预料的波折的今天,也不曾动摇过。
不过埃拉克雷还是觉得暂时只嘲笑两个人笨拙地表达感情的方式就可以了。
能看到佛洛阿雷亚那么狼狈又紧张的样子的机会实在是非常难得。
想到这里,他终于还是笑了起来。
罗宾收起剑,在原地站了一会,然后伸手,抹去额头沁出的微小汗珠。
手臂上的伤势已经完全恢复,但是脚步还是有一些跟不上挥剑的速度,大约还需要两至三天的时间才能回到最佳状态。
也就是说如果这几天和对方——伯尔巴特国王陛下发生冲突的话,自己很可能成为累赘。
罗宾不喜欢这种感觉,但是知道只能通过休息来改变这一局面的他也不喜欢抱怨。
他走回马车边上的时候,一只黑色的小鸟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这是一只看上去很像是喜鹊的鸟,仔细看的话,它的尾羽有两片细细长长像是画再它尾巴上的线条一样的褐色羽毛,喙也要比喜鹊的更加尖一些。不过当它飞过城市的上空的时候,很少会有人有那么好的眼力辨别出这只小鸟和喜鹊的区别。
西斯勒的密探们正是以这种方式传递一些秘密的讯息。
由于他本人和公爵打人都没有上通缉令,罗宾无法动用自己手中的眼线,那相当于直接向国王挑衅,必然会为还在首都的公爵招来麻烦,所以他只能依靠一些更私人的关系打探消息。
这一路上都一无所获。
白色的首都像是笼罩在一片烟雾之中一样,没有任何消息从伯里纳的城门里被放出来。
今天也一样,鸟爪上并没有捎来讯息的纸条。
没有坏消息,但是也没有好消息。
罗宾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面包干,马车的轮子上坐下来,把捏碎的面包干放到手心里。他小小的信使发出一声欢快的鸣叫,低头在他的掌心啄食起来。
不知不觉,他们半个月的行程已经到达旅途的重点。也许是佛洛尔和埃拉克雷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能制造一些笑料的关系,这条各怀心事的道路显得并不漫长。
这不是罗宾第一次和佛洛尔坐马车出行。
戈尔迪娜夫人的身体变差之后,她反而更热衷于郊游而不是舞会。作为佛洛尔的好朋友,罗宾经常受到她的邀请,远远多过于那些曾是她小舞会坐上嘉宾的贵妇人。
他们曾经坐着马车穿过伯里纳附近大大小小的湖泊和森林,追逐着春天的新绿直到王国的北方,然后又为了听一曲纺织娘的夜曲而赶回首都。
这是罗宾仅有的关于郊游的回忆。
为了能为公爵服务,成为他的左右手,罗宾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都是在不间断的学习中度过的,只有受到戈尔迪娜妇人的邀请,他才能够享受到同龄人拥有的部分童年。虽然一直不很明白为什么公爵会让自己和佛洛尔走得很,但毫无疑问,那是他十分珍视的时光。
对于那些一直窥视伯尔巴特将会拥有的王位的人来说,被当做公爵的继承人培养的他和戈尔迪娜夫人母子走得很近无疑是一种暗示,让他们在黑暗中行动的时候,都会忍不得意地发出笑声。
但是不管这些人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待自己和佛洛尔的友情,罗宾也明白这份友情的厚重和真实。
他们是朋友又像是兄弟,这让他们的关系比他们和其他任何人的都牢固。罗宾做任何事,首先都会考虑到公爵大人的意见,而当这件事牵扯到佛洛尔的时候,一切又以他的利益为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