筱冢沉稳地说着,距离近到江波几乎能感受到他呼出的气息。江波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头,正好与露出笑容的筱冢四目相接。
筱冢的笑容并不是嘲笑,而是担心孩子的温柔眼神。这令江波心中突然涌出一股说不上来的强烈怒气,脸颊跟着燥热起来。
「您一定觉得我是个麻烦的家伙吧?」
「多多少少。但你不需要介意,我很习惯照顾喝醉的人,因为浅川也老是喝过头。」
江波很想说自己根本不想听这些,现在他不想听筱冢提起其他男人的名字。
「筱冢先生。」
江波缓缓转过身体,双手撑住墙壁,将筱冢的头夹在自己与墙壁之间。
江波直直望进筱冢的眼里,想看穿这双眼睛里究竟有些什么。然而,筱冢的眼神依然像一滩平静的水。
他很想朝那片水面投下一颗石头,这样一来,至少在石头沉没之处会掀起若干波澜,然后慢慢化成小水波打向岸边。他希望看见这种细微的变化。
「您应该要有点警觉心。竟然找男同性恋来家里,还让他喝酒并让他住下来,这样很难不让人想入非非。」
江波极其认真地说着,筱冢却笑咪咪地看着江波。
「有什么好笑的?」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果然是个自我意识过强的人。」
江波不知该生气还是该觉得好笑,无力地低着头。
「您真过分。是不是因为觉得我是个小鬼,一点都不需要防备?」
「我没有那样想。」
「骗人!明明觉得我是又菜又嫩的小鬼头,一定常偷偷嘲笑我。」
江波抬起头等候回应,却没听到筱冢继续否认。江波本来有些埋怨筱冢的沉默,不过如果又被筱冢敷衍,可能会让自己感觉更加悲惨,所以他没有开口要求筱冢回应。
醉醺醺的江波正努力思考着,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将筱冢困在怀里?既然答应筱冢的邀约时并无不良企图,为什么会演变成现在这种局面?
难道自己爱上了筱冢?或是对他抱有某种欲望?这连江波自己都搞不清楚。即使如此,每当他望着筱冢,却常被某种不知名的冲动支配。
硬要形容这种冲动,就像是想要践踏洁白无瑕的雪地一样。看到白色的雪印上满是泥泞的黑色脚印,心中会充满变态的狂喜。
「真想让您这张好看的脸因快感和痛苦而扭曲……」
不管有多醉都不该这样和上司说话,但江波停不下来。他直视着筱冢,更加逼近。
「我突然想看看您在我身下喘息的模样,想看看您如何乞求我放过您。」
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到鼻尖几乎相碰,但筱冢依然冷静,丝毫不见紧张。如果筱冢能因此露出紧张的模样,或许江波便能干脆地放弃,可是筱冢竟然连一点反应都没有,这令江波心中的空虚感更胜于不甘心,因而更加自暴自弃。
是不是觉得对方是个小鬼,所以被污辱还是无法生气?这让江波决定更加为所欲为。
江波伸手抢下筱冢的眼镜,吐着炙热的气息挑逗筱冢的鼻梁。他看到筱冢那形状优美的嘴唇稍稍张开,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现在才叫自己停手已经太迟了……江波在心中对筱冢这么说着,就在他的唇即将贴上筱冢的嘴唇时——
「抱歉,我并不打算乖乖任你这少爷摆布。」
筱冢的口吻并不严厉,而是冷静且不容侵犯的声音。虽然被筱冢称为「少爷」,但江波对此不仅不觉得生气,反而很安心,因为筱冢终于愿意出手反击。
「既然如此,换我任你摆布如何?我的叫声很不错唷。」
江波的手滑过筱冢的脸,筱冢歪着头深深注视着江波。头一次看到筱冢没戴眼镜的模样,好像比平常看来还没有防备,让江波的心产生强烈的悸动。
江波是真心想拥有这个男人,想要侵犯他或是被他侵犯。总之,他现在极度渴望能碰触筱冢。想不到自己竟对年纪大一轮的上司有这种绮想,但江波现在已顾不了那么多。
「让你这傲慢的家伙哭泣可能满有趣的,但我不想那么做。我是个与恋爱无缘的人,实在无法达成你的期待。」
江波觉得筱冢的回答很狡猾。如果他能清楚表示「我对男人没兴趣」或「这样很恶心,不要再碰我」之类的话,或许江波就能干脆地放弃。如此模糊的回答反而让人留下拖泥带水的依恋。
「如果我继续逼您,会让您感到困扰吗?」
「没错,我会很困扰。」
筱冢依旧维持一贯优雅的微笑来拒绝。江波的心仿佛被刀一分为二,完全被击垮。他艰苦地叹息后,身体离开了筱冢。
「好,我这个醉鬼要乖乖去睡觉了。」
07.
早晚开始出现夏天接近尾声的空气时,一筹莫展的调查发生极大的变化。巴朗尼科夫又开始频繁地与国防部事务官——须饲满弘碰面,他们甚至看到巴朗尼科夫转交现金给须饲。根据现场监视的调查员报告指出,信封里大约装有十万圆。
由于须饲给了巴朗尼科夫一个薄薄类似文件的物品,因而这十万圆很可能是酬金。可惜,他们不知道须饲到底给了巴朗尼科夫什么资料。
变化还不仅于此。更早之前,须饲开始跟俄罗斯酒吧里的小姐在店外见面。那名年轻的公关小姐名叫娜塔莉,是巴朗尼科夫带须饲去的酒吧里的小姐,是个日文流利的金发美女,而且从一开始四股就认定娜塔莉也是巴朗尼科夫的人。
娜塔莉积极地接近须饲,两人间的关系很快就超越一般公关小姐与客人间的关系。之后,须饲便常常购买昂贵的名牌精品送给娜塔莉。
很明显的,须饲完全爱上这个年轻美丽的俄罗斯女孩,估计他送出的礼品金额至少超过两百万圆。
须饲也给老家很多家用,父亲过世时的丧葬费亦由须饲买单。他原本就不是有钱人,加上送娜塔莉那些礼物,存款应该已经所剩无几。
但是,须饲需要钱才能继续与娜塔莉交往。巴朗尼科夫很可能利用这一点,用酬金加以引诱,先要求须饲带出他能轻易得手的内部文件。
这样一来,触犯过一次法律的须饲会为了钱再度铤而走险。当须饲拿的不再是人人都有机会拿到的文件,而是那些绝对不可以带出国防部的机密文件时,便是巴朗尼科夫与须饲的末日。
由于曾让巴朗尼科夫逃走一次,这次筱冢决心不再放过巴朗尼科夫。因此,他频繁地进出四股,并以前所未有的严格态度向调查员下达指令。
巴朗尼科夫突然不再上夜店之后,江波从前阵子开始转而跟监须饲。看到不断奉献名贵精品给娜塔莉的须饲,其愚蠢的行为让江波感到难以言喻的郁闷。
不过,他并不是想嘲笑须饲的愚行,毕竟他自己也曾被井泽欺骗。现在,他心中比较多的是对于筱冢的复杂情感。
对筱冢做出愚蠢行为的隔天,江波便慎重地向筱冢道歉。他心脏不够强,无法假装忘记自己所有喝醉时的丑态。筱冢笑着说是他不好,不该让部下喝那么多。那天发生的一切,就这样以「酒后乱性」给带了过去。
江波很庆幸筱冢并未因此生气,但是,筱冢一点也不在意的态度又让江波觉得有些受伤。一般男人被另一个男人那样对待时,多多少少会觉得尴尬与不自在才对。
如果筱冢刻意回避自己也不好,可是,他完全若无其事的样子也让江波很不是滋味。这样一来,那天晚上江波的行为对筱冢来说,好像只是一个孩子的恶作剧一样。心仪的对象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这样的事实让江波颇感悲哀。
对江波而言,喜欢筱冢的程度还不到刻骨铭心的地步,他觉得应该只是自己想太多或者一时迷惑。可惜自从那天晚上见面之后,他再也没有机会与筱冢独处。江波还没有办法厘清自己对筱冢的感情究竟为何,只能埋首于日常忙碌的工作中。
「江波,要不要一起喝一杯?」
下班后走出警视厅大楼时,走在一旁的堀下以疲惫的声音提出邀约。江波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已是晚上十点,外头还下着雨。
「外头在下雨耶。」
「我管它是在下雨还是下长枪,反正就是想喝酒。」
听了堀下的话,江波无奈地叹一口气。最近巴朗尼科夫变得更加小心翼翼,今天堀下又跟丢他一次。
幸好巴朗尼科夫并末与须饲碰面,但是调查渐渐接近收网阶段,知道堀下跟踪失败,筱冢严厉地斥责了堀下。
筱冢总是语气平静地追究部下的疏忽。那与其说是责备,不如说是针对为什么会搞砸工作的原因加以探讨。
这样的责备方式有点像是后劲十足的重击拳,相较之下,被情绪化地痛骂一顿或许还比较轻松一些。
明天休假,喝一杯也无妨,可是江波今天很想早点一个人静一静。他正在想借口拒绝堀下时,眼前出现了熟悉的背影。
筱冢撑着伞走在前方。而且他不是一个人,身边还有一个江波没见过的男人,与筱冢并肩共用一把伞。昏暗的天色下难以看清对方的脸孔,但那名男子看来年纪与江波相近。
「咦?那不是筱冢先生吗?他旁边的是谁啊?」
堀下也发现筱冢就在前方。
「我不知道。」
江波如此回答,但他推测那个人很可能是筱冢的小舅子。不经意看见的筱冢侧脸充满温柔,两个人之间似乎有亲昵的空气流动着。
两人忽然停下脚步面向马路,筱冢抬起手,原来是要招计程车。经过的某辆计程车打了方向灯后缓缓靠近他们,平稳地停在路边。
江波与堀下因此更加靠近他们所在的位置,来到他们身旁。
「姐夫,请。」
男人年轻的声音传来。江波心想,那果然是筱冢的小舅子。只见筱冢回答「没关系,你先」,接着轻推男人的背。
「你先上车,都淋到雨了,快点进去。」
「好,那我先上车啰。」
男人坐进车子的后座,筱冢则撑着伞替男人挡雨,害自己被雨淋湿背部。
筱冢没注意到江波站在后面,跟着坐进车子里。江波看着计程车驶离,低声询问:
「要去哪里?」
「嗯?你说什么?」
「我是说喝酒的地方。你想去哪里喝?」
「这个喔?要不要去我们常去的『大源』?」
堀下说出经常光顾的店家名称,江波点头附和着说「好」。
「对了,前阵子我跟很久没见的学生时期朋友一起喝酒,没想到大家都变成老头子,害我吓一跳。会不会在别人眼中,我也跟朋友一样变成老头了呢?」
江波随口敷衍着堀下,事实上堀下所说的话完全没有进入江波脑中。他脑海里只有方才所见的光景。
这些片段的影像盘旋在脑中,挥之不去——筱冢轻推男人背部的手,筱冢被雨淋湿的西装肩膀,消失在夜晚街道上的计程车之红色尾灯。
江波紧闭双眼,想甩掉这些残留在眼皮底下的景象。
他想,今晚是个适合烂醉的日子。
江波果然喝醉了。与堀下道别后,他连路都走不稳而叫了计程车。车子开到住家附近时,江波突然觉得很想吐。
他请司机停车,让他在路边呕吐。他没有余力撑伞,淋着雨吐个不停。晚上吃下的食物全都吐出来,但他还是很不舒服。
「客人,您没事吧?」
司机从车窗开口询问,声音听起来十分冷淡,一脸觉得麻烦的表情。江波看了就生气,决定当场下车。
江波踩着蹒跚的步伐淋着雨走回家。他不但想吐,头也疼得厉害。好想快点躺在床上——这个念头支撑着他继续向前走。
走到他家的大楼前面时,一辆急驶而过的车子辗过地上的水洼,溅起的水让江波腰部以下全湿了。生气的江波抓起雨伞往车子丢过去,可惜车子早已不知去向。
混蛋!怎么搞的!大家都来耍自己吗?
江波在心中咒骂无数次,拖着湿透的身躯回到家。他的身体因寒冷而颤抖,手却因为醉意而无法顺利解开衬衫的扣子。
「可恶……真气人!」
江波像个闹脾气的小孩,粗鲁地硬脱下湿透的衣裳,光着身子倒在床上。他心想,好不容易可以好好睡上一觉,可是很不巧的,突然又觉得喉咙干渴得受不了。
江波像只心情极差的流浪狗般咒骂着,披着薄毯子往厨房走去。
他打开冰箱,取出一瓶矿泉水并坐在地板上一饮而尽。解决口渴的需求之后,身体轻松无比,接着便失去力气似地倒卧在地。
他睁开眼看见掉在地上的手机,那应该是脱衣服时弄掉的。半睁着眼睛看向手机时,手机忽然发出闪光并震动着。
他赶紧匍匐前进,抓起手机。萤幕上显示的来电号码属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江波稍微犹豫之后,因为想知道对方来电的动机而按下通话键。
「喂?」
「是郁彦吗?抱歉这么晚还打电话给你,是不是已经睡了?」
耳畔响起的温柔口吻一如往常,几乎让江波误以为自己和对方还是情侣关系。
「井泽?找我有什么事?」
「只是想听听郁彦的声音而已。真的,我有点失眠,脑子想东想西的,结果又想起郁彦。你最近好吗?」
江波目瞪口呆,不知道井泽到底在想些什么,但他又不像在说谎。何况事到如今,井泽想出新诡计才打电话来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他自嘲地想,没想到自己竟然轻易上了井泽的当。但另一方面,他又单纯地想,接起井泽的电话、听听井泽说些好听话,似乎也无伤大雅。
「很好啊。你呢?」
「还可以啰。虽然现在说这个有点太迟……但我很抱歉欺骗了你。我不会找借口解释,不过我和你交往并不只是为了利用你。希望你能明白。」
「什么意思?」
江波捡起地上的空瓶把玩着。
「也许你不相信我,但是我真的很喜欢郁彦喔。就算你不是警察,我也会跟你交往。只是,当我知道你是公安的调查员时还是忍不住想利用你,对不起。」
江波的手指抚摸着宝特瓶的瓶口,点点头说「我知道」。虽然不完全相信井泽的话,可是,对方毕竟是一个曾有过肌肤之亲的人,听到他说曾经喜欢过自己,还是比知道他对自己只是逢场作戏要来得舒服。
「如果我不是警察,可能我们现在还是像一般人那样交往吧?」
「是啊,一定的。何况,我跟阿列克谢已经不可能了。」
井泽平静地开始叙述他与巴朗尼科夫是如何走向分手。
「阿列克谢喜欢年轻又可爱的男人,很早就厌倦我。当我因膝盖的伤回到日本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早已名存实亡。原本以为他这次回日本是为了与我重修旧好,不过,现在的阿列克谢已经对我不感兴趣。我以为要是告诉阿列克谢我认识你,便会引起他的兴趣,实在太愚蠢了。正当我试图引起他的注意时,你就发现了我真正的目的。」
「这么说来,巴朗尼科夫还不知道我这个人吗?」
「嗯,我什么都没说。」
电话那头的井泽似乎喝了什么东西,江波猜想井泽一定正在喝酒。他也很明了不得不喝酒的那种心情。
「对了,我知道一个关于阿列克谢的有趣消息喔。」
「如果是跟调查有关,请你不要跟我说,跟筱冢先生说吧。我被禁止和你有任何私下的接触。」
「筱冢?是那个戴眼镜的人吗?他好像有给我名片,我跟他联络吧。」
事实上,江波很想知道井泽口中的有趣消息是什么。
若是这则情报有用,筱冢便会适当地处理;如果是无用的情报,则会被筱冢弃之不理吧。就江波的立场而言,他无法与井泽有任何台面上的接触。
「我再也不会打电话给你,放心吧。你愿意和我说话已经让我很开心。」
「嗯。」
其实江波还想再与井泽多聊一会儿,但是他不能挽留对方,只能轻声回应。
「再见,郁彦。」
江波再次「嗯」了一声,井泽就这样挂断电话。
扔下手机后,江波靠在冰箱上闭起双眼,耳朵只听到冰箱压缩机微弱的运转声与外头的雨声。
伤脑筋,好像没办法继续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