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波有一种被独自丢在寂静夜里的感觉,无奈地叹一口气。
隔天醒来时,宿醉的情况非常严重。
头疼的江波躺在棉被上赖床,但到中午时连躺着也无法轻松,只好起床洗了个热水澡。
洗完澡后,仅套上牛仔裤的江波走到阳台一看,发现前一天的乌云已不知去向,又是一个万里无云的好天气。不知是不是睡过头的关系,晴朗的蓝天竟让江波觉得有些刺眼。
秋天独有的凉爽微风徐徐吹来,这是个很舒服的下午。可惜江波的心情与好天气相反,他感到某种沉重的东西直冲喉咙。
他又想起昨晚看到的景象。
明知筱冢与那个人是一家人,才会那样亲昵地一起回家。他明明知道这一点,即使如此还是感觉很讨厌。
温柔的眼神,温柔的声音,体贴入微的动作。
当时筱冢所有温柔的举动,全都是为了那个男人,这一点让江波难以忍受。一想起那个情景,胸口便隐隐抽痛。
之前他一直不愿意承认,也不愿多想。但是江波知道,自己果然喜欢上筱冢了。不仅是对筱冢有好感,而是真的喜欢。现在他才厘清自己对筱冢的感情,可是就算知道又如何?筱冢是他再怎么喜欢也无法得到的对象。
因为开始觉得冷,江波走回屋内,朝衣柜走去。打开柜子后,他看着柜子里的衣服。
他常常买衣服,柜子里的衣服却没有很多。因为只要是穿腻的衣服,就会被他丢弃。江波不会将喜欢的衣服穿上好几年,他是那种喜欢不停换新衣的个性。
他拿下上周刚买的Paul Smith黑色衬衫,深深地叹息。他觉得自己好蠢,怀着像是输了一场游戏的心情穿上衬衫。
虽然上次的造访一无所获,可是,江波还是很想见筱冢一面。这样的渴望让他坐立难安,也让他同情起自己。为了一个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的人痴狂,令江波好不甘心,很想问自己:「为什么你连一点自尊也没有?」
为什么?为什么会喜欢那个人?
准备妥当的江波,百思不解地走出家门。
来到筱冢家附近时,江波的脚步越显沉重。
——临时拜访上司家实在很没礼貌,要不要改天再来?
走到这里才找借口犹豫,在华灯初上的街头徘徊,江波对无所适从的自己感到着急。最糟的是失去自尊,又不能坚持已见。
光凭着一股想见面的冲动来到这里,却没有想过见面之后要怎么办,只觉得如果筱冢不在也无所谓,就这样回去亦无妨。
假设筱冢在家好了,依照他的个性,应该不会赶江波离开。江波甚至心想,筱冢可能会邀请自己到家里喝杯茶之类的。
喝完茶再闲聊一会儿,然后说声「打扰您了」,沮丧地打道回府。这么一来,江波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心满意足地回家?没有亲身经历过,江波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
基本上,单恋只会有两种结果。亦即直接向对方告白,或是默默地继续喜欢对方。按照江波的个性来看,他很难一直保持沉默。偷偷爱着对方这种举动,根本一点也不符合江波的性格。
但是,直接告白的话一定会被拒绝,江波很清楚这点。
或许,干脆痛快地被筱冢拒绝算了,单恋实在太逊。执着于无法得到的恋情也没用,倒不如快点松手,寻找下一个目标。
既然如此,应该要立刻去筱冢家,跟他说自己喜欢上他,搞砸一切。这样一来,便能干脆地放弃筱冢,早点忘记这个人。
可是……江波不想忘掉筱冢,也不想破坏自己与筱冢的关系。他打从心底这样想着。
江波咂舌并踢着路旁的盆栽。刚才所想的事情完全不合逻辑。他一直以为自己对恋爱这种事情很淡泊,现在却因为一个尚未交往的人而心烦意乱到这种程度。
筱冢住的大楼近在眼前,越来越无法鼓起勇气的江波终于完全停下脚步。他伸手拿出手机,想在这里打电话给筱冢。
——喂?请问是筱冢先生吗?我是江波。请问您现在在家吗?是这样的,我刚好有事到您府上附近,如果方便的话,可以上去找您吗?
江波把玩着手机,思索着该说什么话。虽然觉得自己的紧张很可笑,又不是想约喜欢的女孩出去而练习对话的国中生,但江波还是压抑不了紧张的情绪。
他叫自己冷静一些,但当他迟疑地四处张望时,脑中想念的人居然就在前方不远处,令他惊讶得心脏几乎停止。
筱冢站在大楼对面的公园前,隔着栏杆看向某处。他披着米色毛衣,手上拎着小塑胶袋,好像是出来买东西正要回家的模样。
江波随着筱冢的视线看向公园,只见公园里有一群小学五、六年级的男生踢着足球。大家精力充沛,一下骂着传球失败的人,一下笑着没踢好的人。
筱冢仿佛感到目眩似地眯起眼睛看向孩子们。这模样并不奇怪。虽然江波不喜欢小孩所以没有特别的感觉,但很多人看到孩子们在公园快乐地玩耍时,都会露出会心的微笑。
只有知道筱冢背景的人,看到这样的筱冢会替他感到不忍。如果当初筱冢妻子怀的孩子平安地长大,现在应该跟那些孩子的年纪差不多吧?
筱冢慢慢地迈开步伐,过了马路之后往家里前进。江波惊醒般地跟在筱冢身后,终于在大楼入口前赶上筱冢。
「筱冢先生。」
筱冢听到呼唤而转身,态度自然得仿佛正在等待江波前来拜访。他微笑说「是你啊」,令江波听了莫名地想哭泣。江波最痛恨筱冢这样,总是撼动着他仅有的纯情。
「你来得正好。喜欢吃甜食吗?」
「甜食?还好,偶尔会吃一点。」
筱冢扬了扬手上的塑胶袋。
「我在附近的和式点心店买了大福,一起吃吧。」
「好。」
不经意地邀约让江波不自觉地答应。
筱冢没追问江波拜访的理由,径自打开大楼的自动门锁。
筱冢落落大方的态度让江波不再感到紧张。江波甚至觉得,自己并不需要赶在今天厘清对筱冢的感情。
进到筱冢家、坐在客厅的地上等候,不一会儿筱冢便拿着泡好的茶过来。
「我开动了。」
江波立刻拿起盘子上的白色大福放进嘴巴。弹牙柔软的麻糬皮里,包着甜度适中的红豆馅。可能是从早上就没吃东西的缘故,江波觉得这个平凡的大福美味至极。
「您喜欢吃甜食吗?」
「不常吃,但是偶尔会想吃吃看。」
「原来是这样……对了,昨天晚上井泽打电话给我。」
突然想起这件事情后,江波调整一下坐姿。
「井泽打电话给你?」
筱冢眼镜后方的眼睛闪过一丝锐利的神色。
「是,他说他知道一个关于巴朗尼科夫的有趣消息。我想,他应该会跟您联络。」
「是吗?他还说了什么?」
筱冢的眼神专注地望着江波,让他有些心跳加速。
「其他就没说什么了。」
「真的?没有聊到任何私人的事情?」
总觉得筱冢能看穿自己的心思,令江波无法继续保持沉默。隐瞒不甚重要的谈话内容也有些不妥,于是他将井泽与巴朗尼科夫的关系不若以往的事,以及井泽仍对自己抱有好感的事都一一告诉筱冢。
「不管他跟你说什么都不要受到影响。你看起来很冷淡,其实也有天真的一面。」
「咦?您说什么,我才不天真呢。」
筱冢怀疑地看着江波,喃喃地说:
「很难说喔。被井泽那性感的嗓音告白,你应该有一点开心吧?」
「这、这个嘛……是有一点……可是,就算是这样我也不可能再被他欺骗!」
筱冢的话让江波慌张地啜饮着茶。他惊诧于筱冢敏锐的观察力,不安地将茶杯放回桌上时,不小心溅出几滴茶水。
江波环顾四周想找面纸擦拭,正好看到电视旁的柜子上有一盒。他伸手抽出一张面纸,注意到面纸旁有个相框。
简单的白色相框中是筱冢,旁边则是疑似筱冢妻子的女性,还有一个年轻的男人。三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感觉上是到某地旅行而拍下的纪念照。
「照片里的人是您太太吗?」
江波拿起相框询问,筱冢看了一眼之后点头说:
「嗯,是啊,旁边的男生是我太太的弟弟。」
果然和江波料想的一样。筱冢太太与旁边的年轻人长得很像。虽然他昨晚没有看清那人的脸孔,不过年轻时就长得如此俊美,相信现在一定更漂亮。
「您的小舅子叫做椎叶昌纪,对吗?上次您给我看过他寄来的简讯。」
「没错。你还记得啊?他也是警察,现在刑事部的反贪组。」
与亡妻神似的小舅子——这样的事实让江波有些反胃,简直像是无聊的肥皂剧一样。他冷冷地开口说道:
「昨天您是跟小舅子一起搭计程车回家吧?」
「你看到了吗?」
「是,我跟堀下走在后面。你们之间的气氛很不错。」
筱冢轻轻挑眉,像是询问江波这么说的用意。
「您对他的态度,就像是呵护着心爱的情人一般小心。您总是那样对待小舅子吗?」
「你在说什么?为什么要用这么拐弯抹角的方式说话?想说什么就直说,这样说话很不像你。」
——不像我?你又了解我什么?
江波顿时很想反抗筱冢,因而任由情绪驱使地继续说:
「那我就直接问了。对您而言,小舅子是什么样的存在?」
「他是我重要的家人。」
「他不是真的家人。你们既没有血缘关系,连结你们的太太也已经过世。为什么您还要用那种眼神持续看着他超过十年?」
筱冢紧闭双唇。这模样看在情绪激昂的江波眼中,只觉得筱冢是被人说中痛处才无法反驳。因此,自觉获得胜利的江波更加肆无忌惮地说着。
「您已经把他与太太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了吧?所以只要和他在一起,就不需要再婚。如果真是这样——」
「江波,你有什么权利批评我的私生活?」
筱冢平静的声音打断江波的话,江波顿时噤口不语。
自己哪有什么权利啊!江波在心中呐喊着,但他就是想知道、想干涉,如此而已。不管这样的行为有没有礼貌、合不合规矩,他一心只想窥探喜欢的人心里的秘密。
「因为我喜欢您。」
江波不顾一切地说出口。
「我喜欢筱冢先生,是想跟您谈恋爱的那种喜欢。所以,我很介意您的小舅子,也讨厌您一脸温和其实一直拒绝别人关心的生活方式。」
筱冢拿起茶壶,替江波的空茶杯注入热茶。
或许筱冢这个动作并没有深意,只不过时机太过凑巧,让江波觉得筱冢并不想理会自己的告白而深感受伤。
过了一会儿,筱冢才看着江波,他脸上的表情不知是温柔还是冷淡。这个人的心果然是一片光亮如镜的水面。
「对不起,我无法接受你的感情。」
江波早知道会被拒绝,并没有因此受到打击。他紧盯着筱冢的双唇,想知道筱冢要说些什么。
「这与昌纪无关,我对昌纪并没有超乎寻常的感情。他的确长得很像我死去的妻子,所以有时看着昌纪会让我感到心痛,但那只是无聊的感伤而已。我认识妻子时,她的父母都过世了,剩下她一个人照顾着还在念大学的弟弟。结婚时,我决定不只要当妻子的家人,也要当昌纪的家人。我要成为一个能照顾他们两人的男人。」
江波看向手中的照片,只见年轻的筱冢对着镜头露出微笑。这令江波不禁好奇看似稳重的筱冢当时几岁。
「您是在几岁结婚的?」
「二十八岁。」
那和现在的江波同年,但江波觉得自己完全比不上当时的筱冢。明明一样是二十八岁,筱冢却已毫不犹疑地选择一名女性成为人生的伴侣,同时决定守护那名女性的弟弟。
可是……江波心想,可是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现在筱冢所爱的女人已不在这世上,当年还是大学生的小舅子也已当上警察,能够独当一面。然而,只有筱冢的心仍然与拍照当时一样。
「您打算今后也只爱着回忆而活吗?」
江波将相框往下放在桌上,语气坚定地询问。他不是为了找碴,也不是因为被拒绝才故意这样质问。
江波不希望筱冢只想着过去美好的回忆,而不珍惜现在所拥有的人生。
「相亲也一样,您明知上司会不高兴还是拒绝对方。别说是再婚,只怕您连喜欢的对象都不想找。虽然也有人将工作当作终身的志向,但您却不是这样。您只是拿工作当借口,不肯好好经营自己的人生。」
「就算真是如此,也跟你无关。」
江波觉得好像被人单方面关上门似的,气愤地往桌上用力一拍。
「没错,这跟我无关。虽然跟我没有关系,可是就因为我喜欢您,所以才啰嗦了这么多。每次看见您这副模样,都让我觉得很着急。您真的愿意过着不停计算死去孩子的年龄的人生吗?这样不是太——」
「江波。」
筱冢低沉的声音阻止江波继续说下去。他的眼里看不出任何情绪,没有怒意与烦躁,完全空无一物。就像是不在乎任何人一般,张大的双眼中毫无表情。
「我的人生只属于我。」
简短一句话里包含着强硬的拒绝。筱冢不仅关上门,这次连门都消失了,只剩下空荡荡的白色墙壁横亘在江波眼前。
若是筱冢如此希望,他能立刻将任何人从心里赶出去。这不是因为他是个冷淡的人,而是因为他想继续保护自己,如此而已。
「我要回去了……打扰您。」
江波站起身往门口走去,筱冢没有出来送客。江波知道自己很孩子气,却还是故意用力地甩上门。
快步走出筱冢家的江波站在公园前,那里正好是筱冢之前站立的位置。他从同一个地方看着公园,但是刚才在这里踢球的孩子们已经离开。
天黑之后的公园里空无一人,江波看着这景象突然觉得有些鼻酸,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他赶紧迈开脚步,想办法忍住眼泪,取而代之出现的则是鼻水。
江波不停吸着鼻子,一边心想,早知道会这样草草结束,那天借着酒意逼近筱冢时,应该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强吻他,不管筱冢愿不愿意或者会不会骂人。
其实比起失恋这件事本身,再也看不到筱冢对自己露出温柔的笑容更让江波感到难过。
08.
「哇!好小喔,宝宝的手好像娃娃一样。」
「不过她的手比想象中有力喔。把手指靠过去看看,她会用力抓住。」
在浅川的催促下,椎叶伸出食指按压小宝宝的手掌,小小的手便紧抓住椎叶的手指。
「真的耶!力气真不小呢。」
「要不要抱看看?」
浅川以尚称笨拙的姿势抱起宝宝,将孩子放在椎叶的胸前。椎叶战战兢兢地抱起宝宝。
「这是我第一次抱刚出生的宝宝,好紧张喔。」
椎叶看起来既开心又带点害怕,表情复杂地凝视着宝宝。
「母亲和婴儿同室会很辛苦吧?晚上也不能好好睡觉。」
听到筱冢的话,躺在床上的铃子面露苦笑地回答:
「就是啊。可能是母奶分泌得不太够,每两小时就得起来喂一次呢。不过,能一直和宝宝在一起很棒。她爸爸下班过来也能立刻看到宝宝,对不对?」
浅川还不太习惯被称为「爸爸」,有点害羞似地点头说:「对啊。」
铃子在三天前生下宝宝,比预产期提早四天。不过宝宝一出生就有三千零八十公克,是个很健康的女孩。
他们当天就收到浅川的通知。但除了家人以外,医院开放给其他人的面会时间只到晚上七点,因而筱冢特地等到礼拜天才与椎叶来医院探望铃子。
「阿筱,你要不要抱抱看?」
听到浅川这么问,抱着宝宝的椎叶走到筱冢身旁。筱冢伸出双手接过宝宝,体重不重的宝宝却让双手感觉颇有重量。
手里抱着的是一个纯净的生命体。筱冢一边感受着她的重量,一边看着宝宝黑亮的眼睛。宝宝的眼睛长得像浅川,其他五官则像铃子。小宝宝的嘴巴一张一合,眼睛直直地盯着筱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