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絮语——榎田尤利

文案：

开始认同自己对久留米产生感情的鱼住，以及不想认同自己对鱼住产生感情的久留米，两人带着某位少女前往冬天的迪斯奈乐园。鱼住和这位名叫幸乃的少女是在医院中邂逅的。他被这位个子娇小瘦弱、眼神令人怀念的少女所吸引。但不久降临在少女身上的无情命运，使鱼住受到极大的震撼……

1

「呃，这个是什么啊？」

「翅膀啊，天使的翅膀。」

让人联想到棕熊布偶装的落腮胡里头，有个人正辛苦地边抽烟边回答，语气含有「听到就该了解吧」的意思。

「背起来就行了。你小时候背过双背带的书包吧？就像那样。诀窍就是要扛在背上。啊！对了，先穿上那件衣服吧。那件白色，看起来像Drifters合唱团的那种。」

鱼住按照指示拿起了天使的衣服，直盯着瞧。

「因为你长得很漂亮，所以很适合演天使。真是的，滨田那家伙，有这种美男子应该要早点告诉我嘛。去年的老兄虽然脸蛋还算不错，可是身材高大，不是扮演天使的料。那老兄叫啥去了？啊啊，对了，叫伊东啦伊东。」

是指在研究所里跟鱼住同属日野讲座的伊东庆吾吧。伊东去年也被要求穿上这玩意儿吗？

可是——

可是，为什么得在这个地方打扮成天使的模样呢？鱼住想不通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得穿上这件衣服吗？」

「嗯啊，怎么？你想扮圣诞老人吗？不行不行！我已经决定要当主角了。」

身上穿着白袍的熊布偶说道。

这只熊娃娃其实是医生，然后两人所处的地方是东京都内的某大学附属医院里。

院内到处都可以听到赞美歌的歌声，大概是这所大学的合唱团或什么团体在唱歌吧。那是很常听到的旋律，鱼住虽然不知道歌名，但那应该是巴哈的乐曲。

「你还在烦恼什么？很简单啊，只要穿上这个、背上翅膀，帮忙我去发送礼物就好啦，这都是为了那些在这住院的小鬼头们啊。报告完毕！啊，对了，做这活动没有报酬喔。」

总之，就是那么一回事。

「离圣诞节还早吧？」

「因为十二月后半段都非常忙碌，所以小儿科病房每年的圣诞派对都是在月初举行，这已经是惯例了。」

「喔……是这样子啊。」

「快点穿好啦，两点开始发放礼物喔。」

熊医生说完，自己披上红色衣服后就离开房间。

被丢下的鱼住愣了好一阵子后，才无奈并慢吞吞地换穿衣服。

——为了成为一名天使。

故事先回溯到不久前。

在研究所攻读免疫学的鱼住真澄，是今天早上第一个进入研究室的人。因为抵达的时候才早上八点左右，暖气机也还没打开，所以整个室内非常寒冷。

虽然怕冷，不过鱼住并不讨厌冬天。他喜欢穿着厚厚的衣服，漫步在校内现在枝叶凋谢殆尽的林荫大道上，享受鞋底传来踩在碎石子上的感觉，还有放在口袋内罐装咖啡的温度。即使进入十二月后寒冷已正式到来，不过因为可以从繁琐单调的课程中转换心情，所以鱼住很常一个人散步。那条林荫大道并不会很长，他今天早上也走过一次。

虽然还要再过一段时间才放寒假，但学生们的脚步已经不由自主地轻快起来。圣诞节啦滑雪啦，十二月是个活动很多的月份。但是各个理科的研究生们，也不乏有人会窝在研究室里头直到年终。不过，和鱼住使用同个研究室的伊东等人，已经扛着滑雪板出发去雪国旅行了。他们还真是心急啊！在雪地上踩板子有什么好玩的，鱼住实在想不透，也觉得雪地上滑溜溜的应该很危险才对，而且又很冷吧？

老旧的暖气机隆隆作响地努力工作。

「真麻烦。」

有人边发牢骚边走进来，那是滨田。滨田已经不是学生了，他念完博士课程后，闲闲没事干地留在大学里兼差当临时讲师之类的工作。

「早安。」

「喔～～早，你真早到啊。荏原小姐刚刚打电话过来，说她的感冒变得更严重了。希望不会是流行性感冒，今年好像在大流行啊。你呢，没问题吧？鱼住，你身体状况如何？」

「是的，普普通通。」

鱼住的脸型就像用纤细的线条仔细描绘过的图画般，非常秀丽，不过却是个跟爽朗、朝气还有活泼等字汇完全无缘的人。这张不太会表达喜怒哀乐的脸孔淡淡地回答完后，就继续做实验。

「普普通通吗？也对，说不定普普通通才是最好的。对了，你现在在做什么？」

「嗯，正在制作Peptide Map中。」

「进行到哪了？」

「凝胶片的平衡化。」

「那个在中午前可以告一段落吗？」

「大概可以。」

怎么感觉滨田好像有急事的样子？

滨田是那种自己能做，就会把事情彻底做好的男人，通常都只有他帮忙别人的份。

「我有个东西想送到东研大附属医院，可以拜托你帮我这个忙吗？」

「好的，是什么呢？」

滨田交给鱼住几片MO。

「我有位学长是那边的医生。你到了那就找内科的南云医师，我希望你将这东西亲手交给他——真的很对不起喔。」

「不会。」

鱼住边将任其恣意生长的头发往上拢，边接过MO。那时还不觉得奇怪，但现在回想起来，滨田的脸上满是歉意，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啊。

——这样啊，滨田先生早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

鱼住边想边背起翅膀。MO其实怎样都没差吧，南云医师需要的是一名天使。

鱼住离开大学时，天空阴沉沉的。

现在时间是过没多久就要下午两点。深灰色的云朵逐渐变得稀薄，可是阳光还是无法穿透到达地面。虽然穿着牛仔裤，可是上半身只穿着一件天使衣裳，所以鱼住感到非常寒冷。

举行圣诞派对的地点，是离这有段距离的病童专用游戏室内，现在鱼住正和大胡子圣诞老人一起走在可以看到屋外的走廊上。

「不过，你还真适合穿这个耶。一般大人打扮成像你这样，都只会沦为笑柄。可是你就算穿着这身衣服走在市中心，也不会让人觉得奇怪。」

「我觉得很奇怪。」

就连像鱼住这样温吞的人都马上一口否定。

从衣摆下缘可以看到Side Gores的黑色长统靴，这点让他觉得很奇怪。

「哈哈哈。那些小鬼头正兴奋地期待我们送礼物给他们呢。你啊，嗯……鱼住是吧？你喜欢小孩子吗？」

「如果有喜欢的对象的话。」

「我说啊，又不是叫你来联谊的。」南云医师惊讶地说道。

鱼住并不会特别讨厌小孩子，也没有特别喜欢小孩子。

不论是大人或小孩，只要是合得来的人感情就会变亲密，合不来就让人想避开。因为接触的机会少之又少，所以鱼住和孩童这样的生物可说向来是毫无缘分。

即使试着回想孩提时候的事，但涌入脑海的都不是些好事，所以最后就放弃了。

「有吊着点滴瓶的孩子，也有坐轮椅的，里头还有因为药物的副作用而变成光头的女孩子。你就像平常一样跟他们接触，不要用同情的态度，跟他们一起玩就行了。」

「是。」

「还真是没有干劲的人啊，没问题吧？」

「……天使该做些什么好呢？」

鱼住没见过天使，所以不知道该如何扮演天使这个角色。如果被人要求得飞上天空那该如何是好？光想到这些就让人有点紧张。

「负责帮我发送礼物就好啦，之后就和小鬼头们玩捉迷藏之类的游戏就OK了。好啦，就是这里，帮我开门。」

南云医师因为双手抱着装有礼物的瓦楞纸箱，所以没办法开门。原本走在后方的鱼住因此绕到他前面，伸手抓住门把。门的后方传来孩童们的喧闹声。

鱼住慢慢地打开门。这时，躲起来的阳光从云缝中露脸。

光线斜斜地从游戏室的窗户往鱼住他们所站的出入口方向照进来，只有阳光照射进来的狭小范围内跟着鲜明起来。

强烈的光芒晒在开门的鱼住所站立的场所，彷佛只切割下那一区。因为照进来的阳光太耀眼，鱼住一时之间无法看见房间内部。

「啊！」

「天使。」

「天使耶。」

「天使大人！」

孩子们全都注视着站在光芒中的天使。

身穿长衣摆的白色衣服，背上有着洁白的翅膀，就跟绘本里的天使一模一样。

在幼小的孩童眼中，鱼住看起来就像真正的天使。微暗被光线洗刷后，出现在光芒中的鱼住，他的站姿彷佛天使降临一般。由于出现的时机实在是太巧了，连照顾小孩子的护士们，顿时都忘记言语而目不转睛地盯着鱼住。不过，她们当然不会认为鱼住是天使。只是因为有个和天使装扮非常相称、极为美丽的青年到来，使她们感到惊讶而已。

「天使～～天使耶～～」

一大票年龄大约还在念幼儿园的小孩们围绕过来，使鱼住不知所措。

「啊，好奇怪喔。」

「翅膀是用背着的。」

「是做出来的东西！」

「骗人的假天使！」

就算是小孩子，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一看也知道天使是假扮出来的。这次他们边拉扯鱼住的衣摆，边发出责难的声音，不停念着：「骗人的～～假天使～～」令鱼住越来越不知所措。

「好啦好啦，天使是骗人的，但礼物可不是骗人的喔。」

落腮胡圣诞老人南云将纸箱放下后，呼唤孩子们靠过去。小孩还真是现实，马上欢呼喧闹地往礼物靠近。鱼住心想，简直就像是把石头翻开来后，底下在攀爬蠕动的虫子一样。

「——大人。」

「咦？」

从膝盖高度的地方传来小小的声音。

有位娇小的女孩子正抓着天使衣裳的长袍，抬头仰望鱼住。

「天使大人。」

「啊，是。」

鱼住连忙蹲下来，让自己跟她处在同样的高度。

「那个……请告诉我。」

「好，告诉你什么？」

「那个，为什么人类会死呢？」

「死？」

突然从那圆滚滚的眼睛接下如此富有哲学的问题，让鱼住无法马上回答。

鱼住在女孩的面前抱着膝盖，皱起眉头。

为什么人类会死呢？

为什么呢？

鱼住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在他心中，不论是谁早晚都会死，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了。自己的周遭死了许多人，有车祸死亡的、自杀的，还有病死的。这些不在世上的人们，不久就已变成稀薄消散的残像。

「呜……嗯……」

「天使大人，你也不知道吗？」

「……不知道。」

「那么，人死后会上天堂吗？天堂是个怎么样的地方呢？」

小女孩说完，微微歪着她纤瘦的脖子。所谓的幼童应该要胖嘟嘟的才对，可是眼前的她不但瘦弱，脸色也不太好。这孩子是生了什么病呢？锁骨凹陷处的淤青是打点滴所留下的痕迹吧？

「天使大人不是从天堂来的吗？」

「不是，我不是从天堂来的。」

「不然是从哪来的？」

我是从别的大学走到车站，搭乘中央线来的——鱼住还没笨到会这样回答。

「我是从很近的地方过来的，我总是待在离大家很近很近的地方。」

「天使大人总是待在大家的身边吗？」

女孩子安心地笑了，缺了一颗门牙的笑容非常可爱。

「没错，在大家的身边。」

「那么……」

「嗯？」

「那么，麻美死掉的时候，我们就一起上天堂吧。」

「麻美？」

小女孩瘦小的身体，突然轻轻地往上方移动，原来是一双粗壮的手腕从后面将她抱起来。

「嘿咻，麻美小亲亲，你在跟天使说些什么啊？」

被圣诞老人抱起来后，小女孩高兴地哇哇大叫。

「讨厌啦，你才不是圣诞老人，麻美知道你是南云医生啦。」

喔！原来如此——鱼住终于省悟，「麻美」是这个小女孩的名字。

麻美和南云医师说说笑笑好一阵子后，不久出现一位像是麻美母亲的女性，牵着女孩的手去领礼物了。

「她又变轻了啊。」

「那孩子说自己会死。」

「是吗……」

南云医师除此之外，没再针对此事说些什么。那不是什么会死的病啦，或者真是可怜的孩子之类的，他一句都没说。

「好啦，好好去玩一玩吧！你的脸还蛮受女孩子欢迎的，就混到那边的圈圈里吧。」

鱼住遵照指示加入围成一圈坐在房间一角的小女孩堆里，结果衣服被拉扯，羽毛被拔下来，身上还被沾到口水，这真是艰辛的工作。再加上他又听不太懂小孩子的话。即使鱼住回答了，但孩子们也不是很懂吧？简直就像是在跟外国人说话一样。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后，自然而然就能沟通理解，真是奇妙又不可思议啊。

「鱼住先生，你的眼神和孩子一样呢。」

身处在同个圈圈的护士笑着说道。

「小孩子不都直接看着人的眼睛吗？因为他们还不太有害羞这种感觉。鱼住先生你也是呢，即使直接接触到孩子们的视线也非常自然。如果是不习惯的大人，一般都会退缩。」

「喔，这样子啊……好痛好痛，是谁咬我啊？」

这行为代表鱼住已经被这些孩子们接纳了。

大约经过一个小时后，喧闹的孩子们也稍微安静下来。症状比较重的孩子先回去病房，房内的人数少了一半左右。

卡式录音机拨放着红鼻子驯鹿鲁道夫这首歌。当歌曲中断时，鱼住听见从远方传来护理站的紧急呼叫铃声音，顿时让人回想起这里是医院。

护士将录音带倒带，看来圣诞派对已经接近尾声了，房内也有被母亲抱在怀里睡着的孩子。

鱼住完全没注意到，那名少女是何时进入房间，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就站在那里。

和房内的孩童们相比，少女比较年长。她穿着繋有胭脂色缎带的深蓝色制服，手上拿的不是书包而是小小的纸袋，看起来应该是国中生。

她就这样默默地站在入口附近，没有跟任何人说话。

她的模样不能说是健康，因为她非常瘦。头发则不知是在哪剪的，是随意且粗糙修剪过的发型，让人不知道是该称赞还是该忽略。

在剪成锯齿状浏海后方窥视的瞳孔和杏仁一样大，另外有着不成比例的小巧鼻子以及小小嘴巴，这样的不平衡使人印象深刻。

少女将来长大必定会是个美人吧？如果她现在笑起来，一定也很可爱。

可是，她的表情距离笑脸差了几千几万里。

——眼睛……

那双眼睛，在哪看过的——眼睛。

鱼住凝视着少女。注意到他的视线，少女也回看鱼住。

站在面向中庭的窗户旁的鱼住以及少女之间，仅仅相隔数公尺之遥。这距离之间有孩子们的叫闹声、护士的责备声，还有再度开始流泄的红鼻子驯鹿鲁道夫的音乐声。

但少女的眼睛对这些都视而不见，直直地捕捉住鱼住。

——彷佛什么都看不见一般。

不对，那是看穿一切后的虚无眼神，但却不混浊。

鱼注非常了解，那视线宛如穿透一切的平静之水，沉静到令人心痛的地步。

「怎么了，天使？」

回过神时，南云医师已经拿下圣诞老人的帽子，抓着他鬈曲的头发站在一旁。

「那边有个女孩子。」

「喔喔，终于来啦。喂，幸乃！干嘛呆呆地站在那里啊？」

少女即使被人叫唤也毫无动静，于是南云医师朝她走近。

鱼住也跟着南云医师走过去。不知是被吸引，还是想看清楚少女的模样——总之，鱼住的脚就是跟着动了。

「喔，你带来啦。」

看到叫做幸乃的少女手上所拿的纸袋后，南云医师微笑着说，并轻轻自那双细瘦的手中提过袋子，少女则默默地抬头看着南云医师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