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嘿~~」
滨田有点意外。
在来到这个研究室之前,鱼住对自己的失败漠不关心。鱼住以前的指导教授也曾说过,鱼住的着眼点不错,可是对于实验就很草率随便,也可以说是感觉不到他对研究的热情或执着。但这么说的教授本人也是重视酒甚于科学,结果因为肝硬化而住院去了。还真给人「有其师必有其弟子」的感觉呢。
「怎么办啊……响子应该是要用那些来写论文的开头……」
「数据不见了也没办法吧,遇到计算机当机谁都束手无策啊,那不是你的错。」
「可是,如果我在离开座位前,有先将数据备份到磁盘片里的话就没事了。这都是我的错。」
现在的鱼住对其他人的实验数据非常执着。
或许正因为是他人的事情所以才感觉自已有责任——不过,并不只是如此。
鱼住变了。
不食人间烟火的容貌、感情表达缺乏起伏,这些都没有改变。但是从外在看不见的地方,的确是改变了。滨田心想,这算是成长吧?鱼住本身有没有自觉是另外一回事,不过他对研究的态度的确有明显提升。
鱼住掌握住自己该做些什么,也因此开拓了身为研究者的生存之路,踏上通往科学的森林……不,鱼住现在已经在里头了吧?
不断在那郁郁苍苍的森林中探索,会迷路也会痛苦,但或许有一天,会偶然走到蔚蓝晴空下的广袤草原中。那时,就能深切体会科学家欢喜到颤抖的感受。
当然,并非所有的研究者都能体验到那份感受,那是极少数拥有一部分才能和运气者才有的特权。
「明天荏原小姐也会来研究室。只能到时跟她说清楚,再次重新取得资料啰。我也会帮忙的。」
「……」
鱼住打算说些什么而抬头看着滨田,但最后还是默默地低头。是不知道要说什么吧,因为也没有其他方法了。
「好啦,不要一直垂头丧气的。研究不就是这么一回事嘛,失败、意外、重头再来,然后不知不觉结果就出来了。来,把手洗一洗,吃点甜的东西吧。」
鱼住总算是放开滨田的袖子,乖乖地走向水槽。听到水流出来的声音,还有混杂在水声里的小声叹息,滨田不禁微笑。他拍拍沾到灰烬的袖子,伸手拿了一个放在打印机架上的糖果。
「啊,这个麻花糖都已经软掉了嘛。是因为从昨天晚上放到现在的关系吧,没沾到什么奇怪的药剂吧?」
「嗯。」洗完手回来的鱼住,有气无力地回答。
「不过,不吃又太浪费了,我把它吃掉啰。呐,你也要负起责任,把这些糖果吃掉。」
鱼住无精打采地看着递过来的麻花糖。
糖果放在一张A4纸张上面,纸还沾到了糖果的油。
——纸张背面有印刷图表和数值。
鱼住那没什么焦点的眼睛顿时睁得大大的。
「那……」
「嗯?虽然软掉了,但还是可以吃喔。」
「那张纸……」
「咦?」
滨田为了不让放着麻花糖的纸折到,所以小心翼翼地抬起整张纸,直到可以清楚看见背面的印刷为止。
两人倾斜身体盯着纸背,鱼住长长的浏海滑下额头。
「——找到了……」
鱼住张着嘴巴,如此低语。
因为这样的前因后果,所以鱼住迟到了。
当他想起跟幸乃有约时,已经快六点。
「什么?你跟南云先生的病患有约?这怎么行,还不快点去!怎么能让女孩子在冬天的公园里等人呢!」
不等滨田说完,鱼住连善后收拾都没做就飞奔而出。
这么说来,因为是在医院认识的,所以幸乃有可能是病患。就算不是好了,鱼住也绝不希望让一个国中女生在寒冬中的室外等上一个小时之久。
鱼住奔跑着。感觉光是今天,他就把累积到现在不知多少年的分量给跑光了。
很担心幸乃,但脚似乎不听使唤。
如此在意某个人,对鱼住来说是久违的事了。
这和在意久留米是不一样的。
鱼住不曾担心过久留米。鱼住会在发呆时想着久留米;如果他就在附近,鱼住的眼神会追逐他,可是却不会担心他。因为没有那个必要。久留米是个就算没有鱼住,也能靠自己的脚站得稳稳的男人。
幸乃却不是那样。
自从感觉到被那双眼睛捕捉住开始,鱼住就忆起了某种独特的不安定感。勉勉强强支撑着自己站起来的少女,彷佛随时都会放弃站立。她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厌烦了一直坐着,不得已才站起来的样子。
当然,这有可能只是鱼住单方面的观点。鱼住不曾理解过他人的心情,就算试着去努力了解,通常也不太有用。更何况是仅仅打过照面的幸乃,鱼住怎么可能了解她呢。
即使如此,鱼住还是拚命奔跑。
不知道是谁,一直在耳边嗫嚅:「快点!快点!」
坚硬的柏油路让膝盖的骨头疼痛地咯吱作响,肺部也在抗议氧气不够了。
边喘气边跑到大马路上后,鱼住拦下一辆出租车。希望不要塞车的祈祷没有实现,平常就在塞车的国道,今天也依然堵塞不通。坐在出租车内的鱼住不停地看手表。
最后,鱼住迟到了将近两个钟头才抵达公园。
就跟猜想的一样,公园里没有幸乃的身影。
不只没有幸乃的影子,冷清的公园中连一只野猫也没有。
「呜嗯……」
鱼住独自呻吟,将一眼就能看完的公园绕了一圈。
然后,他在长椅旁边发现了被践踏过的纸袋。
——里头装着黄色的玛德莲蛋糕。
2
对幸乃来说,讨厌的事物有很多。而且太多了,这世上几乎都是由讨厌的东西所构成。第一个讨厌的就是医院,学校又更讨厌;老师很可恨,而自己是没有朋友的;冬天的寒冷会导致发烧,夏天的暑气又让人不舒服;圣诞节和过年很讨厌,天空和海洋也很讨厌。
然后,最讨厌的就是说谎的大人。
——那个天使也说谎。
听着放学的钟声,幸乃心想。
骗人的服装、骗人的白色翅膀、骗人的话语,如果连自己活着这件事也是骗人的话,那就太完美了。
幸乃走到走廊上。
只要幸乃一走动,身旁所有人都会回避。就像分开红海的摩西一样,大家都让出一条路给她。
幸乃已经习惯这种事情了,反正怎样都没差。
不论什么事都没什么大不了的。
反正,如果实在是不好过,那就不要活着就好。
在校舍出入口换好鞋子后,幸乃听到其他班级的女孩子传来一阵骚动。
「真的是好~~漂亮的人喔。」
「他好瘦喔!唉,可是又没什么时髦感。」
「他在等谁啊?既然是站在我们学校前等人,那应该是在等我们学校的学生吧?」
幸乃被那些高亢的声音弄得很不耐烦。不过那也只有一瞬间,因为她马上就认为那些事情跟她没关系。
她踩着沉重的步伐走向校门口,感觉膝盖和脚踝像是被灌了铅一样。自己能够轻盈地跑步,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呢?
幸乃不看着面前走路,只看着脚边往前走,所以没有马上发现。
「幸乃。」
直到被人叫住,她才抬起头。
天使——才怪,他有名字的。
不过自己忘记了,算了,反正名字什么的都没差。
「对不起!昨天我……对不起!」
一个年纪比自己大很多的男人,恭敬地向自己低头。
好奇怪,幸乃心想。
竟然认真地对着像自己这样的小孩低头,还说对不起。真是奇怪的人。
——不理他吧,懒得说话。
幸乃踏出步伐,但假天使跟了过来。
「那个……你没有感冒吧?那天很冷吧?冬天的晚上很冷喔。我竟然迟到了两个小时,真的很对不起。」
即使幸乃快步前行,假天使依旧从容不迫地跟上来。
是步伐差太多的关系吧?自己没办法甩开他,又没力气全力冲刺。说不定自己已经再也不能奔跑了。踢着地面、往前飞奔这种事,自己再也没办法做了。
「不会吧!」
幸乃听到背后传来这句话,应该是同班同学说的吧。
「……为何你会知道这里?」
「我有问过南云医师你家在哪,可是他说不能告诉我。我缠着他说无论如何都要知道,他就告诉我你念的学校,不过也只有告诉我这个。」
「喔。」
「对不起。」
「没关系啊,每个人都这样。」
「咦?什么?」
「每个人都不想吃我亲手做的东西。」
「我吃了呀,很好吃喔!非常好吃,比店里卖的还好吃。口感湿润,而且柠檬的风味扩散到整个口中,是我至今为止所吃过最好吃的玛德莲蛋糕了。」
「——你吃了?」
「嗯。」
「明明被我扔了啊。」
「我捡起来了。」
「我还踩过喔。」
「没关系,没有鞋子的味道。」
「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我以为你知道了,所以才不来的……如果你知道后,就绝对不会吃的。」
幸乃停了下来,因为眼前正好是十字路口。她小小的脸到嘴角都被黄绿色的围巾遮住。倾卸车驶过身边的马路。因为接近年终而且道路又在施工,所以这附近的交通流量很大。
在一片烟雾弥漫中,幸乃说:「我是HIV带原者喔。」
「咦?」
幸乃凝视假天使的脸,不让一丝变化逃过她的眼睛。
HIV——那是引起艾滋病的病毒。
大部分人在听到患者如此告白之后会有三种反应,一种是笑着说「开玩笑的吧」,第二种是露出怜悯的表情,第三种就是因为恐惧而痉挛。
那么,眼前这位会露出哪种表情呢?
不过,这三种都不符合假天使的表情。在幸乃看来,他只是微微皱眉,极为认真地问:「你知道你现在的CD4值是多少吗?」
「前几天检查是六八〇。」
「RNA量呢?」
「五〇〇〇上下……」
「那么,还没用药啰?」
「嗯……你真的不是医生吗?」
「我不是啊。我念的不是医学系而是理学系,不过正在研究免疫方面的东西。」
「嘿~~」
「不过呢……」
「不过?」
「不过,这件事跟玛德莲蛋糕有什么关系啊?」
「呃,就是说……」
幸乃连鼻子都埋进围巾里。
——我在学校可是被当作霉菌一样对待喔。没人敢碰我也没人敢跟我说话,我只是经过,就有人会停止呼吸哟!
这些话幸乃说不出口。这样像是在发牢骚,她讨厌这样。
「HIV是经由体液感染。所以,除非使用同一个针筒或是发生性行为,否则绝对不会传染。就算接吻也不会传染,一起洗澡也不会感染,更何况是吃你做的玛德莲蛋糕,更不可能会感染。」
假天使用冷静至极的声音如此说道,让幸乃终于认真地仰望他的脸。
幸乃这么认为,他明明是男人,却有一张如此漂亮的脸蛋。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这么认为。他虽然没有女人味,但也没有男人味,就只是漂亮而已——像天使一样。
「那个,幸乃啊。」
假天使小心翼翼地执起幸乃的手,就像在对待玻璃制品一般。
他只牵着幸乃的手指,然后迈开步伐。两人的体温都很低,不过只有幸乃的指头有些微微的温度。鱼住配合小个子幸乃的步伐,两人慢慢地横越十字路口。
「跟你说喔,你做的玛德莲蛋糕真的很好吃。」
「……你叫什么名字?」
「鱼住,鱼住真澄。」
「……真澄。」
「嗯。啊,这样感觉还真新鲜,因为平常大家都叫我的姓氏。」
鱼住微微地笑了。被小他十多岁的国中生直接叫名字,也没有丝毫感到不快的样子,还不如说他看起来很高兴。
——真是奇怪的人。
指头痒痒的,幸乃偷偷抬头看走在身旁的男人。
鱼住正抬起微尖的下巴看向天空。没做什么,就只是看着冬天阴郁的天空,然后,忽然转而面向幸乃。幸乃又再次低头。天空是灰色的,柏油地面是灰色的,眼睛深处彷佛也被染成灰色。
「我呢……」
「嗯?」
「我还有其他拿手的料理喔,例如蛋糕……恶魔的蛋糕之类的。」
「恶魔?」
「那是用很多巧克力所烤出来的蛋糕。因为烤出来是黑色的,所以才叫做恶魔的蛋糕。」
「我想吃。」
「你想吃?」
「嗯。我想吃,超想吃的。」
「那……我就烤吧。」
「嗯。」
两人就这样,一同走到车站。
十二月快要结束了。
街道上全都装饰着圣诞节的颜色,触目所及尽是红色、绿色和金色。一到晚上,灯饰就争奇斗艳地主张自己。时尚大楼的橱窗里头,陈列的圣诞老人人偶正在跳舞。
「不过我啊,喜欢圣诞节喔。」
玛莉穿着细线条的黑色长大衣和黑色长筒靴,明明是晚上却还戴着黑色墨镜,边看着玩具店的展示橱窗边这么说。她的头发现在也染成黑色。只有蠕动的嘴唇涂成鲜红色,给人一种前卫的感觉。
「为什么?」
「虽然日本的基督徒不怎么多,不过我还是感谢这节日渗透进日本。我很喜欢去感受日本人没节操到极点、到不知羞耻的地步。会想到圣诞节是神明生日的人,几乎没半个吧。」
「骗人,大家至少还知道这种事吧。」
「唉呀,我本来以为你也是那些人的其中之一呢,鱼住。」
鱼住穿着由玛莉所挑选的奶油色连帽粗呢大衣,双手夹着代替暖炉的罐装咖啡说道:「我还在收容所的时候,附近有个教堂。那里的牧师人很好,常常给我糖果吃。不过,他已经死掉了。」
「你身边会不会有太多人死掉啦?」
「嗯,我也这么认为。」
鱼住认真地点头。
「对了,圣诞节是耶稣基督的诞生日,他是在马房里出生的。还有,神跟耶稣基督并不是同一人喔。」
「你知道得还真多。那么我问你,释迦牟尼的诞生日是何时?」
「我不知道。」
「是四月八号,也就是浴佛节。呐,这家店还不错嘛,要进去吗?」
「啊,嗯。」
两人走进以年轻女孩为主要客户的杂货店。
一堆鱼住看了也不知道要用来干嘛的琐碎用品挤在陈列架上。店里看起来大多是高中生的女孩子们,看到鱼住后就开始窃窃私语。连站在收银台后的女性,其视线也跟着鱼住的动作而移动。
乖乖穿上玛莉所指定服装的鱼住,比平常更受女孩子注目。他在大衣底下是穿砖色的高领毛衣,下半身则是深绿色的天鹅绒裤和深咖啡色的长统靴。这是在不让鱼住反感的程度下所做的潇洒配色,毕竟,鱼住本身毫无配色的才能可言。
「啊,有青蛙耶。这个青蛙好可爱。」
「柯密特青蛙(Kermit the Frog,芝麻街中的角色。)?那个女孩子喜欢这种东西吗?」
「呜嗯~~我不知道耶。」
「你竟然说不知道,不是要来挑给国中女生的圣诞礼物吗?她有什么兴趣?」
「嗯……做蛋糕。」
「那就买做蛋糕的用具就好啦。不过若弄个不好,搞不好会买到她已经有的用具就是了。」
「说得也是。」
「问她想要什么不就行了。」
「我问过啦。」
「她怎么说?」
「没什么特别想要的。这个蓝色毛茸茸的是什么东西?」
「饼干怪(Cookie Monster,芝麻街中的角色。)。这家伙会大口大口地吃饼干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