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絮语——榎田尤利

「嘿～～大口大口地吃啊。」

「鱼住，你想要布娃娃吗？」

「没有啊，只是觉得很稀奇。呜哇，这么贵啊。」

把价格卷标翻过来看后，鱼住挑高眉毛。

「那种年纪的女孩竟然会没有想要的东西，真是奇怪的孩子。明明正是想要世界上所有东西的年纪啊。」

「是这样吗？」

「一般来说啦。」

两人离开店里，鱼住从大衣口袋拿出罐装咖啡，递给玛莉。

「来，还热呼呼的喔。」

「Thank you。你总是带着这个吗？」

「嗯，不然手指都冻僵了。」

「那为何挑罐装咖啡？」

「嗯？嗯嗯嗯……为什么啊？」

被这样一问，鱼住自己也不知道答案。自己是何时有这习惯的呢？

「这么说来，久留米也常做同样的事呢。」

「啊。」

「你染上那家伙的习惯啦。」

「嗯唔。」

鱼住用奇怪的声音回答，大概是害羞吧。

两人又走了一阵子，和沙里姆会合后，三人走进一家不管怎么看都称不上是整洁的煎饺店。沙里姆现在非常热衷做煎饺。

「从饺子皮和馅料的关系可以联想到宇宙，不愧是在中国有四千年历史的美食。」

是这样子啊？虽然还不是很懂沙里姆想表达的东西，不过他之后一定会亲手做好吃的煎饺请鱼住和大家吃，所以还是很感谢他。

这家店里没有餐桌座位，只有柜台边的座位。还有满是油腻的墙壁，和椅垫破掉的圆椅子。环视周围，顾客不是上班族就是披着工地服与夹克的大叔，因而一身黑的玛莉在这显得格外突出。

「哎哟？是位美女呢。」

坐在玛莉旁边，不管从哪看都像是个工人的中年男子正对着她笑。在有点脏的工作服外套底下，有条代替围巾的毛巾。他的脸上满是胡渣和雀斑，鞋底磨损的安全鞋则全都是泥巴。

「唉呀，看来你有一双能够看见真实的眼睛呢。」

玛莉解开大衣的前排钮扣，把大衣挂在椅背上。她大衣底下宽领的针织衣，果然也是黑色丝绒的材质。

「嘿嘿，美女你接下来要工作吧？吃了煎饺不怕会有大蒜味吗？」

「会在意这种小事的小家子气男人，可不够格当我的对象喔。」

将墨镜放在柜台上后，玛莉直接盯着那男子，男子则是转头看向别的地方。

「也对，要大胆的男人才配得上你。」

男人混浊的声音音量变得有点小。

「啊，都是因为冬天的空气太干燥了，害我现在好渴喔。大爷？」

玛莉的视线才回到正前方，男人马上又看向玛莉，还露出黄色的牙齿笑道：

「喔喔，这样吧，啤酒由我来请客。啊！不过只有请美女喔。那边那个漂亮的小哥还有外国人帅哥，可要自掏腰包。」

「唉呀，真的吗？那请给我黑啤酒吧。」

「好的。」

男子对着厨房点了一瓶黑啤酒，正在卖力摇晃沙锅的店员听到后又重复说了一遍。在沙锅中跳舞的好像是炒面的样子。

没多久，啤酒就送来了。

「唉呀，大爷你不喝酒吗？你现在是在休息吧？是不是在做那边那条青山马路的工程呢？」

「真是敏锐呢，美女。」

男子这次是惊讶地看着玛莉。这次两人的视线有确实的重迭，玛莉则对着他微笑。

「好冷啊～～真糟糕，只有我在喝啤酒，真是不好意思。」

男子突然拱起背，还羞赧地说：「不会啦。」

他接着喝光自己杯子里的白开水后，就起身结账。

「美女也要小心，不要感冒喔。」

男人说完，就走出这家店。

玛莉目送他的背影离开后，将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

「我是个喝免钱酒的名人。」

「哦，好厉害。」

鱼住很感动，如果是自己被不认识的人开口搭讪，绝对无法像那样响应吧。

「不过，那个人一开始好像是打算向玛莉小姐开玩笑的样子。」沙里姆说。

「唉，男人就是这种生物，不过就是只披着狼皮的猫罢了。我喜欢猫咪，但不喜欢大野狼。要是认真起来的话就会受伤，我可受不了。」

「猫咪吗？或许喔。啊，对了，鱼住先生，礼物挑得如何呢？有买到什么不错的东西吗？」

「我没买耶。虽然和玛莉看了很多东西，但最后还是没买。」

鱼住耸耸肩，如此回答。

「因为你事前完全没有调查过啊，情报太少啦。」

「圣诞节马上就要到了喔。」

「呜嗯～～也是。对了，沙里姆你的国家也过圣诞节吗？」

鱼住边接下柜台端来给自己的水饺，边问沙里姆。

沙里姆是有着英国国籍的留学生。不过他的母亲是日本人、奶奶是印度人，他是在多国环境下所成长。从外观来看，他和奶奶的血缘似乎比较相近。

「我的国家是指英国还是印度？」

「呃，两个都是。」

「印度的话，国内几乎都是穆斯林或印度教徒，不过还是有过圣诞节，当天也有放假。那里也有教会，我想也会举行弥撒。因为年底我大多是在英国度过，所以不是很了解详细的情况。」

「那个啊，英国在过圣诞节的时候，真的会做圣诞布丁蛋糕吗？」玛莉问道。

厨房正把水加到煎煎饺的铁锅里，唰的声音和水蒸气包围住三人。

「嗯。会在圣诞节前几天做好蛋糕，然后挂在屋外等味道熟透，接着再切开，配奶油和白兰地酱汁来吃。很美味喔！因为有加干果，所以可以保存很久。」

「我不知道有这种蛋糕耶，好好喔。」

因为无法顺利夹起滑溜溜的水饺，所以鱼住的视线一直落在盘子上。但他还是有仔细在听两人的对话。

「那孩子好像很喜欢做蛋糕。」

「原来如此。不过，总不能送面粉给她吧。」

「鱼住的话，就有可能会这么做喔。」

玛莉和沙里姆都笑了。

「她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子呢，鱼住先生。」

「嗯……」

鱼住总算用筷子夹住水饺，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水饺移动到装酱料的小碟子里。

「我只跟她见过三次面而已。她的个子娇小、身材很瘦，发型是锯齿状。没跟她说话她就不太会主动开口聊天，也不太会笑。」

「她不太笑？」

「对。」

玛莉正专注地将酱油、辣油和醋加在装煎饺的盘子里，毫不理会酱料小碟子。

「那不是很像你吗？」

「可是，最近鱼住先生经常在笑喔，还笑得非常漂亮。」

这个非常漂亮的鱼住，现在嘴角正挂着酱油。他本来想用袖口擦拭，不过因为被玛莉骂，所以改用指头拭去，然后还舔着那根指头。

「不过，她说……她有想要去的地方。」

「哪里？」

「她没告诉我。她还说因为现在接近圣诞节和年底，所以那里一定挤满了人，果然还是别去那种孩子气的地方比较好。她还说，那边有棵很大的圣诞树。」

「那么，你带她去不就好了？」

「我不是说了，我不知道那是在哪里啊。」

「为什么会不知道啊。她是国中女生吧？年底会挤满人的地方、还有棵圣诞树，这些元素加起来，不就只有那里吗？对吧，沙里姆？」

「嗯嗯，应该是那里没错。前阵子我第一次去那里，嗯……非常多人，但那棵巨大的圣诞树真的很棒。」

「？」

鱼住是真的不知道，因为那是他本人从未去过的地方。

「那孩子生病了对吧？所以还是开车去好了。假日的马路上八成都在塞车，不过总比搭拥挤的电车好，开车至少能保证有座位。啊啊，可是我这个月里都已经满档了说……」

玛莉边往口中塞煎饺，边思考一下子后，嘴角上扬道：

「果然，这个时候就要轮到那个男人出场了。」

3

「啥？浦安的那个？」

「嗯，下次休假时一起去吧。」

「你是白痴吗？」

舒坦地坐在沙发上，而且脚还放在矮桌子上的久留米，正在剥橘子的皮，而且表情一脸嫌恶。

「你是知道那个米老鼠帝国在这种时期有超多人的情况下，还跟我讲这种话吗？如果说那里是空荡荡的就算了。但是，为何我得陪你去那种地方啊？两个大男人去那种地方多可悲啊！可怜到我眼泪都快流出来了。还是说你想跟等身大的米老鼠一起拍照？干嘛？你的脑袋终于开花啦？」

久留米说得非常过分，不过鱼住已经习惯了，所以毫不在意。

「不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啦。」

「不然还有谁？」

鱼住也走过来坐在沙发上。久留米像是要避开鱼住，稍微往旁边退开。两人的位置关系还是一样微妙。

两人都没有碰触到彼此，不过，对方就在身边而已。距离就保持在能够微微感受到对方体温的程度。

「我想带幸乃一起去。」

「喔～～你迷恋的那个女孩子啊。」

「久留米，你上次也吃了那个巧克力蛋糕吧，所以也该回点礼啊。」

「嗯啊？喔喔……那个啊，嗯，是很好吃啦。」

久留米剥橘子皮的方法非常豪迈。是连皮带肉整个分成两半后，再用他的大手剥下果皮，然后一次吃两片橘子。

「因为圣诞节时人太多，所以有稍微错开时间了。我想拜托你带我们去。」

「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你想跟谁去干嘛呢。」

「咦？是吗？」

「是啊……那个女孩子病得很严重吗？到底是什么病啊？」

「……」

鱼住默默看着久留米的手。久留米长长的手指上，已经染成橘色。

鱼住知道自己不应该说的。幸乃究竟是生了什么样的病，应该是由本人来说，而不是经由第三者转达。

生病并不是可耻的事，所以没有必要隐瞒——这是正确的想法，可是能高声这么说的人，一定是因为自己没有生病吧。有可能将病传染给他人的人，能够打从心底说出这句话吗？

这个国家直到先前，都还存在恶名昭彰的「麻疯病预防法」（※日本在—九〇七年制订此法，将全国麻疯病患进行强制隔离并剥夺其人权，直到一九九六年才废除。）。当时，就算是传染力极弱、已经制作出特效药且可以治愈的病，患者们都还是遭到虐待与摧残，并被歧视、唾弃。鱼住非常清楚这个事实。

何况，幸乃的病到现在都还未研发出特效药，且社会对这种病的偏见也最严重。

「你也吃橘子啊，有维他命C喔。」

久留米拿起两颗圆圆的金黄色橘子，并把其中一颗塞到鱼住手上。

「她是HIV带原者。」

久留米不知剥了几颗橘子的手，一瞬间停止动作。

不过，他马上又继续动作。

「带原者是什么东西？」

「就是身上带有病毒的人，会感染其他人。不过，她还在潜伏期。」

「就是尚未出现病征是吧？」

「没错。随着T细胞减少、免疫系统被破坏后，会引起各种疾病。」

「那个叫什么肺炎来着？」

「卡氏肺囊虫肺炎。其他还有结核菌、念珠菌、淋巴肿、巨细胞病毒——身体会变得无法防御细菌和病毒的入侵。」

自己到底在说些什么啊？鱼住也不是很懂，干嘛对久留米说明这些。是因为只有自己知道这份沉重的事实，所以也想让久留米分担吗？但就算这么做之后，事态也不会就此改变啊，病毒并不会因为这样而离开幸乃的身体，

即使如此，鱼住还是把不能告诉其他人的事实告诉久留米。

「喂！陷进去啰。」

「啊？」

「橘子。」

鱼住在不知不觉间，拇指插进了小小的橘子之中，橘子流出来的汁液弄脏了手。

「要吃就给我吃干净。」

「啊，嗯。」

斜眼看着开始重新剥橘子的鱼住，久留米拿出一根香烟。不过他没有点燃，只就这样在手上把玩。

「唉～～是很可怜啦，不过我对这种异样的同情很不拿手。」

「我知道。」

「既然知道，就不要跟我说这种事。」

「对不起。可是，我想说久留米不会同情的话……」

——也就不会歧视她。

鱼住知道，久留米就是这样的男人。而且，自己不就是喜欢他这种地方吗？

「干嘛？话不要说了又不讲完。」

「嗯，没什么啦……对了，可不可以啊？」

「什么啦？」

「开车载我们去啊。玛莉说车子由她来准备。」

「玛莉的男人的车子？我讨厌开那种超高级的轿车。」

「她有说会找平民一点的车。」

「那家伙的话靠得住吗？」

抓抓头后，久留米勉勉强强把香烟叼在上下排的牙齿之间。

「不过，为何你会对那女孩子那么执着啊？前阵子连手机都买了是吧？你这个人应该不会同情生病的小孩才对啊。」

鱼住一边把橘子分成四部分并送入口中，一边回答：「该说是同情吗？就算幸乃不是HIV带原者，我也想带她去啊。总觉得很在意那个孩子，感觉很像谁呢……不过我想不起来。总而言之，我想带她一起去。」

「你啊，莫非是认真的？」

「这不是恋爱的感情啦。」

「真的吗？」

久留米半开玩笑地这么问后，鱼住斜眼瞥了他一眼。

「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哟～～是谁啊？」

——就是你啊，久留米。

鱼住差点就说出口。

要不要干脆说出来呢？告白之后，久留米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呢？

他会笑出来吧？或者是会强力拒绝？

久留米接受的可能性少之又少——但至少还是有吧？

然后，鱼住那闷闷不乐的心情，也会稍微变得轻松一点吧？

「不过呢……」

在鱼住犹豫的时候，久留米已经开启不同的话题，令鱼住顿时垂下肩膀。

「不过呢，那孩子是在哪里感染的啊？她是那个吗？是药害爱滋（※血友病患因使用遭艾滋病毒感染的未加热凝血剂而感染艾滋病。）的被害者所以才得那种病吗？」

「血友病是性联遗传（※意指与性别有关的遗传，它跟携带在性染色体上的隐性遗传基因有关。血友病患是X染色体缺少了某一段制造蛋白质的基因，所以男性会直接表露其特征，女性则成为隐性带因者。），所以女孩子是不会有的。」

「喔……那是怎样感染的？」

「我没问。因为我觉得没必要知道。」

幸乃不过才十四岁，但现在十四岁的小孩，就算已经有过性经验，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虽然鱼住不认为那是件好事，可是也不会想去责备。何况即使责备幸乃，也没有什么好处。

「可恶！就因为吃了那个蛋糕吗……虽然有控制住甜分，不过吃下肚后还是很好吃呢。如果我带她去那边，她会再做给我吃吗？」

「我想会的。」

「既然这样，我就牺牲一天的休假时间吧。」

久留米说完后弹开打火机。

隔天，为了尽快联络到幸乃，鱼住打开了手机。

鱼住和幸乃同时一起购买的手机，两人是同样的款式。鱼住的手机上目前还没挂上吊饰，他想挂由幸乃所选择的吊饰。

可是，鱼住按下幸乃的电话号码后，却是由一个意外的人接起电话。

那个人抢在鱼住说话之前，在背景嘈杂的情况下说：

『你是天使——不对，是鱼住吧？』

「……南云医师？」

『对。幸乃她现在在医院。』

医院——鱼住的声音梗在喉咙里，无法做出反应。

『她现在睡着了。不过，这个来电铃声是什么啊？好像在哪听过。』

既然可以聊这种话题，那幸乃的状况应该不是很严重吧？

鱼住闻言，总算是能够挤出话来回答。

「那是水户黄门的主题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