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缘劫——伽罗森

成碧作为一个龟，活得岁数已经很长了，常言道，一个人有一点特别突出的话，那必然便会有一个极度缺陷的方面。这话在成碧的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验证，成碧拥有着与天地同寿的生命，却长了一个极有缺陷的脑子。

等他气喘吁吁地找到缘熙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缘熙风风火火赶到了沧澜阁，紫虚已是等得不耐烦至极。

“师父，您找我。”

紫虚平复了一下心情，瞅着自家徒弟。他紫色的袍子拖到了地上，高大挺拔的身躯淹没在夕阳里。

“你过来。”紫虚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起伏。

缘熙心里不禁咯噔一声，没走两步腿就有点软了。他走得很慢，试图能够拖延一下时间。

紫虚抬眼望向身后：“成碧退下！”

成碧愣了愣，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缘熙，默默地转身关上了门。

紫虚道：“坐吧。”

缘熙立即找了个椅子正襟危坐。

紫虚伸手一晃，屋内顿时明亮起来。

“在天庭的时候，也没能与你好好坐下来谈一谈。”紫虚和善地说着，坐到了缘熙的对面，“熙儿在天庭玩的可好？”

缘熙就知道晋华同风宁的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就能蒙混过去，在紫虚面前说谎是不明智的。缘熙缓缓站起身，在紫虚面前跪下。

“师父，我错了。”

紫虚故作吃惊，放下杯盏道：“这……又从何说起？”

“我不该怂恿晋华公主同风宁元君，你罚我吧。”

紫虚摸了摸下巴道：“这儿女情长，你情我愿，倒也没什么不可的。只是……”

“不，师父。弟子一念之差，铸成大错，致使晋华公主和风宁元君被剔去仙骨贬为凡人。我认罚。”

紫虚叹了口气，摸了摸缘熙的头发：“师父看上去是那么不讲理的人？”

缘熙抬起头，嘴唇抖了抖：“师父何意？”

“熙儿啊，你一向都是最聪明的，怎么一到这种事情上却如此糊涂？”

缘熙洗耳恭听。

“你好歹也是咱们玉华宫出去的人，怎么能着女子装束在天庭招摇过市，幸亏只有师父发现了，要是被其他的仙者知晓，你师父我这张老脸该往哪放？”

缘熙愣了愣，盯着紫虚天尊那张老脸，心情忽然沉重的无以复加：“弟子该死。”

紫虚点点头继续道：“知道错了便好。我瞧着阳殊面色不佳，仙气薄弱，可是在凡间出了什么事？”

缘熙顿了顿说道：“他给一个凡人蓄了四十年的阳寿，修为大损。”

紫虚一双丹凤眼向上挑了挑，不知在想些什么。

“去丹房取了玉华上清丸来，给阳殊服下。”

缘熙点了点头，站起了身，他思忖着一件事，不知道如何开口。忽然一双冰冷的手抚上了自己的脸，缘熙觉得额头上的朱印正被细腻的摩擦着。

紫虚悠然道：“这印子是越来越浅了。”

缘熙道：“弟子在凡间的时候曾昏迷过一回。”

紫虚松开手，疑惑地看着他：“可还有别的症状么？”

缘熙摇了摇头，尽量让自己看着茫然一些。

紫虚道：“这朱印不是为师设下的，为师我也无法开解。”

“那是谁设下的？”

紫虚挑眉道：“为师也不知道，捡你的时候这朱印便已经烙在你额头上了。”

缘熙心里暗骂着，知道这老东西又没说真话，但是脸上却陪着笑，连连点头。

紫虚没再说些什么，请了阳殊和言筱，几个人热热闹闹吃了顿饭，便散去了。

第二日一早，缘熙是被雷声震醒的。

走到院子里，只见东方紫云压境，轰隆隆的雷声如同千军万马，一道道闪电将天空切割成无数的碎块。

院子里挤满了仙奴和弟子们，仰头望着不远处。那云还在移动着，所过之处尽成焦土。只见言筱从自己寝殿里狂奔而来，小脸因慌乱而有些狰狞。

“师父——！”言筱边跑边喊，“皇叔他——天劫！”

缘熙心里一阵冰凉，脑子里雷声阵阵。他掉头就朝紫虚的沧澜阁里跑。

“师父——师父！救命了！”

阳殊一醒来便知道自己不大对劲，眼前黑漆漆一片，伸手一触，竟摸不到边界。只听见外面雷声大作，甚是喧闹。

他在这一片漆黑中走了几步，忽然心里一震。

这是他的天劫。

“缘熙！”

阳殊一出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在抖。如果他没猜错的话，在外面替他历劫的必然是缘熙无疑。他私自篡改凡人寿命，又谎报虚实，自知必受天谴，只是这劫数来的太快了些。

过了一会儿，一切尽消，头顶的罩子被打开。阳殊面前站了一个人，身材修长高大，乌发束起，面庞清秀。

“拜见二皇子。”

阳殊看了面前的人一眼：“缘熙呢？”

那人平静道：“师弟受三道天雷，被师父带回休养了。”

阳殊越过那人道：“我要去看看他。”

“二皇子留步。”

阳殊转过头，眉毛皱在一起，全身散出金光，冷漠地表情死死地望着前方。

“云哥儿，你最好别拦着我。”

云舒低敛着眉眼，不再说话，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

玉华宫院外围了一圈人，院子里还留着被天雷劈过的焦黑。成碧守在最外侧，急得满脸都是汗。

“都回去，回去！”成碧对围在一旁的弟子喊道，“天尊吩咐了，所有人都回寝殿去，等缘熙好了，自然会让大家来照看的！”

人群渐渐散了，阳殊向玉华宫走了过来，眉目中隐隐带着怒气。成碧拦不下来，也不敢拦。任由阳殊上台阶，走到正宫门口。

紫虚天尊的一抹紫袍从阴暗里缓缓走出来，他难得肃穆，一股慑人的气势油然而生。

“熙儿身子虚得很，受不住二皇子的九龙真气，二皇子请回吧。”

阳殊躬身作揖，面色僵硬：“他什么时候能醒？”

紫虚缓缓说道：“这要看熙儿的造化了。”

阳殊沉默了良久，他抬眼望着紫虚，又瞥向殿内，只看到层层叠叠的纱帐。

“等他醒了，劳烦天尊告诉我一声。”

紫虚深深地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又回到了殿中，将大门关了。

阳殊站在台阶上，默默地看着那扇门，一动不动。

缘熙趴在床榻上，裸着上身，云舒在身后拿着药往上涂着。

“哎呦，云哥儿，下手轻点！”

云舒停了动作，在他肩头猛拍一下，缘熙又是一阵哀嚎。

“没大没小，叫师兄。”

话虽这么说，手上却不由得轻了许多，他将药膏涂在后背青紫的皮肤上，伸手缓缓地揉搓。

缘熙忍着一阵一阵的疼，张口道：“青丘的主子舍得放你回来了？”

云舒冷冷一笑道：“我听闻你在仙界折腾的不轻，又在人间闹了乱子，若我再不回来，这玉华宫恐怕就让天雷给劈成焦炭了。”

缘熙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沉默了一会儿，乌黑的双眸转了转。

“师兄，那人还在么？”

云舒动作一滞，低声说道：“还在呢，不吃不喝在外面站了整整十二天了。”

“要不你再去劝劝他，让他走吧。”

“既然醒了，为何不见他一面？”

缘熙有些愁苦的摆了摆手：“见了面，无非便是听他一顿教训，有何意义？”

云舒摇了摇头，继续涂药道：“没有用，你当师父没说过么，早就催他走了，就是死活不动地方。昨日天庭也派仙使来了，照样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缘熙愣愣地看着前方飘忽不断地火苗，鼻子皱了皱就想起身。云舒忙按住他的肩膀，“你还要在这里躺上大半个月，别给我乱动。”

一阵凉风顺着门缝吹来，缘熙打了个寒战，云舒将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了他的身子。

“怎么变得这么冷了？”

云舒道：“那三道天雷下来，昆仑山第二日便开始落雪了。雪倒不大，可下了这么些天，若不是有仙气撑着，这宫殿早就塌了。”

缘熙骤然坐起来，胸口猛地一震，哇的吐出一口血来。云舒又急又气，将手覆在他胸口，送了一股仙气进去。

“说了让你别动，就是不听！”

缘熙抹了抹嘴，皱着眉道：“云哥儿，让阳殊进来。”

“叫师兄！”

“师兄，你快去请二皇子进来嘛，万一二皇子有个闪失，咱们玉华宫可是担待不起的呀~”

云舒：“……”

24.动荡

云舒出门了，缘熙披上一件单衣，缓缓地坐起来，他望着铜镜里的人。脸颊消瘦，肌肤苍白，一双杏眼微微透出些倦意，唯有一双唇嫣红如桃花。

玉华宫内全是刺鼻的药味，这几日不知被灌下了多少奇珍异草。缘熙盘腿坐好，一阵急促的脚步渐进，阳殊的肩头还残留着雪花，一进宫内雪顿时化了，衣裳湿了一片。

云舒识趣的没跟进来，只是坐在台阶上，成碧站在他身后，有些不安地望向内殿。

阳殊的样子不比缘熙好多少，头发乱的像草，双眼布满了红丝，一对剑眉皱起来，嘴唇苍白。

缘熙慵懒地撑起一个微笑，他伸手拍了拍身边的床榻：“站了这么久，不累？来这里坐坐。”

阳殊褪下外袍，拿仙气一烘便干了，他坐过去，将袍子裹在缘熙身上，又拿被子将他裹住。

缘熙只露出了一个头，眼睛瞪得大大的：“你要闷死我？”

“我身上凉的很，你别又冻着了。”

缘熙想伸手敲他的脑袋：“喂喂，我好歹是个上仙，哪这么容易就生病的。”

阳殊道：“如今不同往日，你自己的身子自己明白。”

缘熙瞥了他一眼，不说话了。两人心照不宣，阳殊自然不会去问他为何替自己受劫，缘熙也不问他为何会在玉华宫门口等这么些天。

阳殊看了他一会儿，从缘熙嫣红的唇上移开视线道：“今后什么打算，还去天庭么？”

缘熙撇了撇嘴：“云哥儿回来了，我估计哪里都去不了了，你呢？”

阳殊吸了吸鼻子道：“我得去一趟幽都，凡间的那事还没收尾。”

缘熙轻笑道：“总算是承认了。”

阳殊道：“我又欠你一回。”

缘熙不解：“这话从何说起？”

阳殊看了他，良久，摸了摸缘熙的下巴：“算了。”

“喂喂，说话说一半不厚道啊。哎，你去哪啊！”

阳殊扭过头道：“去给你拿药，云舒刚说你到喝药的时辰了。”

缘熙连连摆手，蹙眉道：“不喝不喝，难喝死了。”

“怎么能不喝，不喝你这仙气什么时候补的回来？”阳殊显得有些气恼，走过来有些烦躁，“你师父和师兄就这么由着你任性，难怪好的这样慢。”

缘熙抬着头，几缕发丝垂在脸旁，他轻轻道：“你喂我吧，你喂我我就喝。”

阳殊：“……”

二皇子生平只有别人伺候的份，却从没伺候过别人。缘熙是个例外，似乎从两人见面的第一次开始，吃亏受罪的只是二皇子，所谓一物降一物。

缘熙望着一勺黑乎乎冒着热气的药，不满道：“这么烫，你不会吹吹么？”

缘熙是玉华宫最小的徒儿，天尊护着，众师兄师姐疼着。平日里泼皮耍赖已是常事儿，但是面对外人还是极有分寸的。

阳殊僵着脸，伸着嘴吹了吹药，又放在唇边试了试才喂给他。缘熙喝了一口，抬眼望着阳殊的侧脸，不由得勾起嘴角。

这一碗药足足吃了半个时辰。

缘熙吃完了药，又想出门，他双腿不能动。阳殊没办法，用被子裹了，直接抱了起来。

云舒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台阶上残留着一排脚印。

天空还在飘雪，院中被一片雪白覆盖。一阵寒风顺着脖颈刮进来，缘熙哆嗦了一下。阳殊抱得更紧了一些。

缘熙喃喃道：“别往外走了，太冷。就在门口。”

阳殊点头将缘熙放下，让他坐在门槛上，他坐在旁边，伸手揽住缘熙的腰，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二皇子，我是男人。”

阳殊嗯了一声：“我知道。”

“那你搂着我的腰做什么！”

阳殊松开了手，瞅着只露着一个头的缘熙。缘熙全身裹着棉被，一没了支撑点，便向后栽倒。

眼看着缘熙的后脑勺就要撞到地板上，阳殊一把搂住拽了回来。

“懂了？还有意见？”

缘熙摇头，闭嘴了。

纷纷扰扰的雪花从天而降，天地一片雪白，已是黄昏，阴冷的风一阵一阵。雪花零星的吹到两人的脸庞上，缘熙觉得有些冰凉的寒意。

两人都没有说话，安静地依偎在一起。缘熙将身子缩在阳殊的怀里，觉得这是三万年来难得惬意的一抹时光。

紫虚天尊坐在房顶的一角上，紫色的袍子上散落着零零碎碎的雪花，领子上的绒毛摩挲着面颊，晕染出些许的暖意来。云舒从身后飞升而上，半跪在房顶上，“师父，刚才仙鹤使传话来，说让您即刻回天庭议事。”

紫虚转过头，淡然问道：“可有说是何事？”

云舒恭谨道：“听闻是昨夜通天塔出现异动，连同栎山都出现了轻微的撼动。天君怕是魔君泫离要出来了。”

紫虚点了点头，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积雪，“你看着缘熙，莫让他出昆仑地界。除了我，谁都不能带他走，明白了么？”

云舒神色凝重的点了点头道：“我会照顾好师弟，师父放心吧。”

“我会将玉华宫用仙障围起，妖物不得接近，若是有情况再派人告知我。”

紫虚天尊走了，昆仑山上的仙光顿时黯淡了不少。陆吾化为原身，驻守在玉华宫门口，他甩了甩带着尖刺的尾巴，昂起头警觉地望着东方。

成碧缓缓地从台阶上下来，他裹着斗篷，头发上满是落雪。他靠在陆吾柔软的毛皮上，双眼没有任何焦距，许久，喃喃道：“这六界怕是又要动荡了。”

翌日。

阳殊离开。

缘熙看着在自己床上打滚的小童，有些无奈地裹紧了被子。言筱挪着胖乎乎的身子过来，头发乱的像荒草一样。

紫虚天尊不在，缘熙又伤了仙元，现在让言筱留在这里确实不是明智之举。

云舒端着药走进来，将趴在缘熙身旁的言筱一下子提起来扔到一边，转而坐在了床上。言筱没反应过来，只觉得身子腾空而起，摔在了软榻上。缘熙一看，脸立即绿了。言筱虽然小屁孩一个，但好歹也是皇族，身体里流着的血跟咱们这些平民小仙都不一样，这万一落得个虐待皇族的罪名，这可不好说。

缘熙张嘴喝药，凑到云舒耳边低声说道：“师兄，那是皇孙。”

云舒点了点头，又伸过一勺子，脸上没什么表情。

缘熙嘴角抽了抽道：“这是我收的徒弟。”

云舒停了手，皱起眉头，脸板的厉害：“谁让你收徒弟的，跟师父说了？”

缘熙心虚地摇了摇头，低敛着眉目，等着云舒的长篇大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