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熙压抑的从喉咙里拖曳出一声哀鸣,如同罹患失语的老人一般,哆嗦着嘴唇,手指紧紧的攒着袖口,肩膀一下一下的耸着,胤祥想走过去,脚步子迈了一步,顿了顿,才转身道:“我对不起你。”言罢,再不理她,出了房门。
门外寒气扑面而来,胤祥本想拉拉披风,手滑到耳边,才惊觉披风早就除了。刚准备喊人,却突觉身子一暖,人就被一双手拖进温暖的怀抱,略略责备的声音响起:“高世宁怎么当的差,瞧把你冻的。”
胤祥睨了胤禛一眼,道:“在门口站了多久了?”
胤禛微微一愣,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说:“有一会儿了,刚准备进去呢,就见着里头唱大戏,没好意思迈进去。”
胤禛这是有意和缓气氛,胤祥勉强一笑,拉着他进了书房,才道:“今天去了云锦阁见了仓津。”
胤禛抬了抬眼皮,微微一笑,走到书案前,蘸了笔墨,在素白的宣纸上一面写着一面听胤祥继续道:“他说今年要送我一份大礼。”
胤禛心里响起当日在船上仓津问他如果胤祥做了皇帝,可会服他的话。如今仓津有了这样的话茬,只怕是开始行动了。当下一阵心惊,听胤祥继续道:“他还要我想法子娶了云熙。”胤禛此刻也了然,云熙这样的身份莫说做个皇妃,就是他日做皇后也是够的。
“阿玛千秋正盛,太子也没有什么大错出……”胤禛挑眉:“咱们来猜猜,他……”
“永远没有这个可能。”胤祥摆手打断:“这一点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仓津自诩通晓天命,却不知这次错的离谱。”顿了顿,似乎不想再谈论这个话题,笑道:“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拒绝云熙?要知道,她可算得是个美人。”
胤禛侧过身,邀请道:“过来,看看这幅字。”只见素白的纸上,苍劲有力的写着:已得意中人。力道极大,印透纸背。“你来添后面的”。
胤祥捻起方才胤禛捏着的笔,歪着头搜肠挂肚的站在那里想有没有哪句歌词可以搭上去。胤禛有些好笑的看着他。发现他的手晃着毛笔,笔杆有一下没一下的打在下巴上,撑在案几上的手指头挨个的敲击着桌面。他不会知道,自己这个动作有多么的撩人,瞬间,他忽然怀着一种极端欣喜的感情打量起眼前的爱人。
如果可以,他胤禛希望时间久静止在这一刻,只是那么单纯的站着。呼吸着带有他特有味道的空气,四处弥漫着的是两人愉快和跳跃的心情。
胤禛的目光有若实质,此刻定会像一双手在把他面前的胤祥层层剥开,咬着他的骨头不放。
“还没有想好么?”胤禛不着痕迹的从胤祥身后靠过去。“不然,我教你?”
他用指尖同时在胤祥的背上轻轻划着,写得很快却潦草,写完后,随意地继续在胤祥背上继续打了几个圈圈,仿佛一点也不打算住手,等着他猜他的谜。
胤祥背上的肌肉一紧,脖子不争气的就红了。胤禛瞧着,也不知哪里来的兴致,嘴唇几乎贴着他的耳廓,热气喷在他脸颊上,笑道:“我再写一次。”
一手环住他的腰,一手虚握住胤祥的手,嘴却不安分的轻轻咬了一下胤祥的耳垂。胤祥被突如其来的一咬,又麻又痒,当下手就是一滑,大滴的墨汁就要洒在纸上,所幸被胤禛挽救。胤祥肩膀一耸,就要回头,胤禛低低道:“你的字,如今练得几成熟了?”两人的手握在一处,蘸了笔墨。
“还是那样。师傅夸奖你的字,我这些天也是临你的。”
“恩。”
胤祥的手被无意识的带动着,等他回过神,最后一笔刚刚收尾,定睛一看,心头猛然间涌上一股喜悦。
已得意中人。
从此不二心。
胤祥瞧着,嘴边不自觉的漾开一抹笑,还没来得及完全展开,却又被一种来自心底的一种孤寂冲的干干净净。
男人的强势,女人的卑微,自己只想胼手胝足只想博得一份安稳,只怕会是异常艰辛。
宫里没有传奇,没有那种整饬的纯粹美。
他清醒明白。
“怎么了?”胤禛察觉了他的异样。
“我只是,想到一首歌,里面说:把每天当成世界末日来相爱。”
胤禛闻言一笑,揽他入怀道:“路长着呢,四哥陪你走。就算真到了末日,四哥也陪你闯一闯,绝不让你孤单一人便是。”
他的声音本就如温水一般,如今仿佛有意识一般的低沉起来,更加熨帖着心。
两人正温情着,和胤禛随行的李卫在门口轻轻叩门,禀报:“主子,福喜派人来传,说宫里头送来了折子,元宵节赐宴。”
“知道了。”胤禛见李卫的影子消失在门外,才道:“最近朱鸿玉有什么消息没有?”
“这才是我担心的。”胤祥叹了一声:“咬人的狗不叫。朱鸿玉这人面善心狠,连仓津都要防他一防。前些时候得了消息,他手里不是成立一个什么劳什子盟?”
“一般乌合之众难成气候。”胤禛皱眉道:“只怕后头那人依旧撑着……对了,我听说,那个张德明还在毓庆宫呆着呢。”
“二哥真是奇怪,这人诓他瞒着阿玛沿着河来找我们,害他险些遇害,怎么还留着?”两人微微思索一番,仍不得其解。只好静候事情发展,等元宵节进宫再做观察。
第八章(1)
各色精美的灯花把整个紫禁城照的如同白昼,好似越是这样的黑的夜晚,越是能体现出皇家奢豪的风流繁华。
今儿福晋命妇以及各位格格来得都齐全,能被康熙宣进宫里赏灯是件极荣幸的事儿,人人都在欢声笑语,灯光和笑声,把这富贵太平的景象烘托到了极致。
云熙被安排坐在每个横梁都悬着各色灯笼的长廊里,色彩交织,壮观中透着灵气。此刻宴会早已酒过三巡,气氛正是最活络的时候,偏偏云熙总是一会儿拉拉自己新做的八团喜相逢厚锦镶银鼠皮宫装,一会儿又理了理自己捣鼓一下午的飞云斜髻,旁边同坐的人见状笑道:“云熙,你今儿怎么了?拾掇个不停,得了,我瞧着和月宫仙子似的,平日里的泼辣劲儿呢?”
云熙还没来得及答话,就听同桌博尔济吉特氏的一位格格咯咯笑道:“这事我最清楚。”那人故意一停,暧昧的朝着众人眨眨眼,惹得一帮人立时心痒难耐忙着催促快说,等胃口吊的差不多了,那人轻咳一声,故意拉长着声音问:“云熙,你求我,我就不说!”
云熙哼道:“你不过胡乱编排,我可不上当!”
“行,我惹不起你……咱未来的十三福晋……”那人话音一落,众人一阵倒吸,忙问缘由真假,那人被姑娘们推来搡去的求着,好似越发开心一些,道:“我说的话,怎会骗你们?”小下巴一扬,瞅着云熙哼哼:“云熙,你敢说你没有求你的阿玛给你请旨……”
“没有!”云熙被人说中了秘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众人见了越发相信,几个素来和云熙不合的格格,此刻勾起一抹嘲笑,不知是恨是妒的低哼:“不要脸!”
云熙没有料到自己求阿玛去找皇上求旨意,和胤祥成婚的事居然会被她们几个知道,她素来最重面子,若不是那日在胤祥府中被拒,她也不会出此下策,如今居然成了别人笑柄,鼻子一酸,强忍着害怕,朝着博尔济吉特氏的格格反唇相讥:“哼,我瞧着你也是放心暗许十三殿下,嫉妒我。要不你也求求我,他日,赏你个侧福晋做做。”
“亏你不害臊!”那格格瞪圆了眼,后面的乳娘忙着上来劝着,同桌的也觉得云熙说话有些过火,但碍着她的素日泼辣成性,家族势力颇大,也不好开口,众人讪讪的笑着,眼瞧着局势越发僵化,却听得太监说:“郭络罗、云熙上前觐见!”
众人一惊,全都瞧着云熙。云熙心里一阵狂喜,来时阿玛便透风,若是成了大概今日就会赐婚,如今单独宣御前觐见,只怕八九不离十了。
这个想法不只云熙一人有,同桌的几位格格心里也有了计较,大多一个激灵,全目视着出席上前盈盈跪倒得云熙。听她脆生生的低头道:“皇上吉祥!”
康熙声音很是和蔼:“起来回话。”云熙乖乖站起来,特意新做的衣裳越发衬托得她娇艳无比,就跟画里走出来似地,康熙瞧了一会儿,笑道:“方才朕瞧你们那一桌动静不小,可是说了什么笑话?”
众目睽睽之下,云熙有些紧张,但她自小被王府里的人宠上了天,素来胆子大,顿了顿,笑道:“是几位格格们许久不见,大家说了几句闲话,这才扰了万岁。”
康熙点点头,没有立马接话,倒是旁边的惠妃笑眯眯的说道:“说话伶伶俐俐,倒是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声音低低一转,笑道:“瞧这格格生的花容月貌,想来和硕额驸定是不舍得嫁出去的。”
她话音一落,众人很注意的竖起了耳朵,云熙心头咚咚的跳着,大气也不敢喘,因她低着头,没瞧见旁边一桌的胤祥皱着眉,一副若有思索的样子。
康熙不说话,惠妃忙着赔着笑,道:“八阿哥如今建府有两年了,虽有了几个侧福晋,却没个可心的人主持内局,臣妾与良妃素来亲厚,也瞧着他长大的。如今瞧着小格格这般小模样,倒要向陛下讨个赏了。”
云熙闻言,猛的抬头紧张的瞧着康熙,半响才听得他轻轻的回应:“恩,是般配。”
“陛下!”云熙惊慌的跪下,道:“奴婢,奴婢……”一时半刻竟想不出什么拒绝之话,情急之下下意识的把头轻轻扭向胤祥的方向,眼里盛着光,三分害怕,三分哀求,三分爱意,剩下一份便是不知所措了。
胤祥心头一软,胤禛坐在旁边一把拉住,低声道:“别急!”
云熙指尖狠狠的攥着衣摆,滑腻的料子却像是长了刀刃一般狠狠的剜着她的心。低垂着眼,却感觉如芒刺在背,余光一扫,撞见方才和自己吵嚷的博尔济吉特家的格格恶狠狠的盯着自己,也不知心头哪里冒出来的想法,朗声道:“陛下,惠妃娘娘,和奴婢同桌的博尔济吉特家的格格比奴婢小一岁,又与奴婢素来情同手足姐妹,私下早约定一同出嫁,求陛下娘娘成全奴婢们的心愿。”
云熙心里又急又怕,心头只道,康熙总不能一次就嫁两个格格给胤禩,也不大会同一天指婚两次,眼下也顾不上自己是否合乎体统,忙不迭的就拉下一个来垫背。
康熙居然也没生气,反而也宣了那位格格上前。走了过场,便听得宜妃笑道:“没想到这位小格格也跟着鬼灵精似地。”一旁的众妃附和两句,其中一个温顺的笑着跟康熙说:“早听说博尔济吉特家出了颗小珍珠,如今一见倒真是了。只不过年岁小了一些,倒不如配了十阿哥。”
宜妃笑着瞧了那妃子微微点头,又瞧了眼云熙身边的小姑娘,康熙不说话,眼神逡巡一会儿,朗声道:“郭络罗氏指给八阿哥。”顿了顿,道:“博尔济吉特氏指给十阿哥。”
话音一落,胤禩胤俄出席谢恩。云熙跪在一旁,瞧着八阿哥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但眼里幽深,辩不清楚里头盛了什么。
心头一横,忍着眼眶里的泪珠子,咬牙道:“我不!”云熙一副豁出去的样子,眼里全是决绝,说:“陛下,求万岁怜惜奴婢一片痴心,奴婢喜欢的……”
胤禛眉头猛跳,正要开口,却听得胤祥缓缓的截住云熙的话:“十三恭喜哥哥们,也恭喜两位格格。”云熙被他的话一噎,怔怔的瞧着他温柔得像是在哄孩子一般得笑容:“今天这样的好日子,实在不合适浪费了。十三愿献曲一首,权当应景,望陛下成全。”
康熙微微一笑,摆手道:“准!”
胤祥身后的高世宁立即献上一支玉箫,十三站起来,顿了顿才开始缓缓吹奏。
箫音或如吟如唱,或如怨如慕,或如泣如诉,低沉时如大漠孤烟一般的悲凉,昂扬时如春回大地一般的悠扬,众人几乎暗自咂舌——这十三皇子何时有了这般高超的演奏技法?脸上或羡慕或崇拜,各不相同,唯有胤禛最是明白这首曲子的来历。
自永定河遇见仓津之后,这人隔三差五的便邀胤祥云锦阁一聚,他吹奏的技术高绝,胤祥师承于他,自然不会差到哪里。想到此处,便遥遥望着康熙,却见他脸色忽明忽暗,嘴唇竟微微发颤,胤禛暗自起疑,正思衬间,一曲终了。
此刻云熙满脸的哀求心痛期待愤怒,全被胤祥这一曲化去,徒留一脸漠然。她慢慢的跪下,趴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三个头,脑袋触地清晰可闻的朗声说:“奴婢谢陛下!”
胤祥坐在胤禛身边,神色有些发愣。他瞧着磕头的云熙,只觉那三个头是磕在自己心头上。一个个,一声声,铺天盖地的全部压在自己身上,压得他好似呼吸困难喘不过气!早知道古代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不由自己做主。但不知为什么,瞧着云熙最后那一刻瞧着自己的眼神几分凄楚几分不甘还有几分恨,最后她的脸上凄楚不甘和恨意全都缓缓化作一个妩媚的笑容。在胤祥的目光中,婷婷站起,仪态端庄的谢恩回席,每一个回眸,每一个转身都像是一只骄傲的孔雀,迫不及待的展示自己的风华绝代……胤祥在这一秒深切的感受到自己的残酷。
胤祥看着风中烛火映衬下胤禛的脸,例外的没有感觉到暖意。他陡然心惊,手下意识的就要握住胤禛的,却猛然惊醒众人在场,堪堪缩回袖中。
茫然中似乎错过了什么,等回神之时,气氛早已又活络起来,众阿哥轮着给八阿哥胤禩和十阿哥胤俄敬酒贺喜,胤祥忙跟在胤禛后面,手里也捏着一杯酒,胤禩好似早一直等着他一般,瞧着胤祥仰头要喝,不着痕迹的迅速凑到胤祥耳边,用极小却极清晰的声音道:“八哥为你免了一劫,你怎么谢我?”
胤祥神情一顿,胤禩瞧着他不明白,眼里盛着不知名的光,低低说:“那小姑娘可求了额驸去请旨的,要不是我求了惠妃娘娘,所幸阿玛也正有此意,那小格格保不齐就是你的福晋了。”
胤祥听出一些眉目,笑道:“八哥喜欢她,好好待她。十三还小,福晋的人选阿玛心中有数。”
胤禩不再说话,微微一笑,连仰头喝酒的样子都从温柔中透出皇家的气度,但胤祥看得清楚他的眼神——一种会令人汗毛倒竖的猎人一般的眼神。
正闹得欢,忽听太监李德全高唱:“陛下赏十三阿哥玉屏箫一只,玉如意一柄!”
胤祥不明所以,忙着出来谢恩。众人见他接了赏赐,正要回席,却听到康熙幽幽的轻轻的问:“你的曲子是何人所教?”
“是当年自永定河一事之后结交的朋友所教。”
一句话问出,首先冷汗直冒的是太子胤礽。当年他听信张德明的话途中却险些遇害,所幸得救,回宫之后也没有和康熙上报这件事。如今虽没有出问题,此刻就怕胤祥和康熙详细说了,自己落了个欺君之罪。其次胸口跳的,便是一边坐着的胤禛。他不敢掉以轻心,狠狠的暗中观察康熙的脸色——连一个褶皱都不放过的看着。
胤祥此刻也心下忐忑。这曲子是仓津特意叮嘱如果有机会一定要吹给康熙听,他虽不知曲子来历,但笃定仓津不会害他,何况他自己也想试探一番。如今冷不防的被康熙一问,肚子里只好打着各种草稿,准备全力应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