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胤祥一直觉得自己做的有点矫情,不过那个时候对于康熙,他真的是怀有某种膜拜之情,这事儿虽被传来传去走了样,但康熙总喜欢拿出来说说。此刻胤祥又见康熙一副慈父的模样,前世今生的记忆齐齐涌了上来,居然生出了承欢膝下的幸福感,便微微低头笑着。康熙赏识一般的拍拍他的肩,一抬手却不知扯着哪里,“嘶”的轻叫一声眉头也跟着微微一皱,胤祥见状,不假思索道:“阿玛是不是累了?要不儿臣给您捏捏肩?”言罢也不等康熙作答,直接就站到康熙身后替他按摩。想了想,劝道:“阿玛还是以保重龙体才是社稷长久之福。”
康熙任由他捏着,半响都不说话。胤祥这番话全是下意识说的,他对康熙的感情一直很复杂,有着对于一代帝王的尊敬也有着对待父亲一般的爱意。方才一番话全出自对于康熙身体的考虑,全无半点旁的杂念。所以康熙没有表态,他也没有不安。
过了一会儿,康熙才问:“你对你二哥这事儿怎么看?”
胤祥来时就猜测康熙要问他,因而手也没有顿,一面捏着一面道:“陈鹏年这事儿儿臣听说,最早的起因还是太子手下的几个奴才从中挑拨的,这林子大了,有的人把太子往歧路上引也是有的。”
“你不必为他开脱。”康熙又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一只手覆在胤祥为他按摩肩部的手上,笑:“你也累了,坐下来和阿玛说说话。”
胤祥小学生一样乖乖坐好,康熙笑问:“昨晚,你去朱鸿玉那儿了?”
“是。”
“你和他说,圣人不仁。”康熙有些玩儿味的笑道:“什么是圣人不仁?”
胤祥道:“圣人并非不仁,而是没有私爱,没有偏颇贵贱之分,广慈博爱,任由万物自有生长才能生生不息,源远流长。”康熙笑道:“还算中规中矩,你为什么会对朱鸿玉说这句话?”
“因为他朱氏一门,逆势而乱,被剿灭是注定的。”胤祥的回答已经把康熙抬到了圣人的高度,朱氏一门也是因不顺应大势而走上了盛世之下残余叛民注定的结局。
康熙定定的瞧着胤祥,也不开口说话。
胤祥正踌躇如何开口求康熙网开一面留朱鸿玉一条生路,突见李德全来报:“万岁,十三殿下,那个刺客畏罪自杀了。”
康熙淡淡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太医去查看,说约死了一刻钟。”又呈上了一只白色瓷瓶,“这是刺客手里发现的。王太医瞧过了,是毒药。”
“哦,知道了。”康熙挥挥手,也不知想起什么,道:“照着规矩,这样的人怎么办?”
李德全答:“回皇上话,防止生变,一般都裹了石头沉潭。”
“恩,去办吧。”康熙打发走了李德全,对胤祥不经意道:“你年轻,又久跟着你四哥,存了佛家的慈悲是好事。朱鸿玉这事儿,你不必往心里去。去吧,好好的睡一觉,明儿就起驾去泰山。”
胤祥点头,退出房门。耳边却如同被人下了咒语一般,来来回回念叨的均是朱鸿玉自杀的事儿。虽然这个结果是他早早就料到的了,但真的听到了,脑袋里却忍不住回想起当初在他的船上和他畅所欲言,嬉笑打骂的场景,也不可否认,自己昨晚和他一番长谈也曾和他产生惺惺相惜之感。
当初康熙要他解决朱鸿玉时,他也只能采取拖延战术,纵然有点抗旨或者自欺的味道,但总是舍不得,觉得这人对他有种特殊的存在感。
昨晚他去柴房见他,不过说了两句,那人便笑道:“我知你生在皇家,言行必是为天下苍生考虑。你说的对,我既没有做皇帝的才能,又何必逆着大势而行?你我虽不过几面之缘,有一件事儿权当你是朋友才嘱托你——只望你好好照看拭眉。我从未送过拭眉什么礼物,现在只来得及满足她的愿望。你若见到她,就告诉她,如果有来生,希望她愿意嫁我。”
朱鸿玉明白胤祥的无能为力,他和胤祥并不深交,此刻却愿意相信这位阿哥,也明白胤祥曾为他拖延来了三个月的生机。现下为了不让胤祥为难居然毫不犹豫的选择了自尽。“遗言”他说的轻松,却不想是如此血淋淋的事实来的如此之快。
胤祥还记得,当日他托着腮,笑眯眯的冲自己道:“你怎么不问,为何要用乱箭射你?”也记得他手指指向钱拭眉时,眼里不自觉所流露的温柔,他说:“……这是我的未婚妻。”
乍然明白,朱鸿玉为何要傻了吧唧的去行刺康熙,这理由来得那么苍白,却又那么理所当然——只因为钱拭眉去求了他——求他为十三创造一个机会,为土谢图创造一个契机,哪怕只是几句话!
可笑,世上方法那么多,为何他独独只选择了这最决绝的一条?如此精致的一个人,一个也曾胸怀天下苍生黎民的人……
胤禛站在院子门口等着胤祥回来,远远的瞧见一个踉踉跄跄的影子过来,忙着几步跟了上去扶了,一探手,低声惊道:“十三,你怎么哭了?”
作者注:先存于百姓,出自《贞观政要》。圣人不仁,出自《道德经》
《钦定八旗通志》记载:胤祥“幼偕诸王侍圣祖于宫廷。尝随行,以稚弱未能前视,圣祖过,寻履迹伏地嗅之,其孺慕诚切如此”。这里阿布当做原材料引用了。(文中三十七年胤祥趴在行宫门口的来源。)
第十二章(2)上
胤祥快步赶上,正巧见胤禛回头瞧瞧在背后摇摇手,示意他不要出声。诧异间,只好轻着手脚——是了,那正唱大戏呢。
胤禩在康熙身边,微微弓着身子,笑说:“今逢万岁寿诞,儿臣知道万岁素来戒奢用俭,今日更是下旨免廷臣朝贺,只各部早在保和殿置了宴,望陛下身察列位臣工的一片心意。”
康熙睨了胤禩一眼,笑道:“恩,难为你这阵子为这事犯头疼,胤禩,你可得谢谢诸位大臣,没有他们你这筵宴也置办不下来。李德全,你也算功臣。”
康熙不留情面的一针见血,旁边的李德全率先跪了下来,惶恐道:“万岁,奴才也是瞧着八阿哥一片忠心赤胆,孝心可嘉,这才……这才同意事先不说,绝无隐瞒之意!”
胤禩也道:“望阿玛可怜儿子的一片孝心。”
“行了。”康熙摆摆手,道:“朕不拂你的面子,难为你准备这些。你都请了哪些人?”
“……回皇阿玛,正二品以上大臣,各诰命夫人,各……”
“知道了。”康熙有些疲乏,想了想又问:“这些事儿,你禀告过太子么?”
胤禩顿了顿,开口:“太子……儿臣……”
“胤禩,你的用心是好的,这个主意朕也很喜欢,不过以后这些事还是要让太子上个折子来,知道了?”见胤禩点了头,又道:“对了,胤祯,你送的双喜夔龙书案、祝寿罗汉图很好,朕很喜欢。不过,你一并上的龙须面是你亲手做的么?”
十四阿哥闻言站出来,笑道:“是儿子专门请师父来教的,儿子不敢全做,怕辱了圣目,皇阿玛只瞧着里头不好看的定是儿子做的。”
“朕方才吃了一碗,很不错。”又转头冲着胤祥笑道:“你送的乌金九层佛塔和南海东珠虽都是精细的宝贝,不过也及不上你端来的那碗面。”
胤祥回了几句,众人站在原处细细体味康熙的话。又闲话一番,康熙笑道:“行了,你们回去准备一下。”
众人谢了恩就要各自离开,胤禛胤祥两人出了院子和几位兄弟告辞,刚穿过假山,李德全就在后头喊道:“四殿下十三殿下留步!”跑了几步,待呼吸略略平定之后才道:“四殿下,皇上传你过去呢。”又转脸冲着胤祥笑道:“十三殿下,陛下说您久不见十三格格和十五格格,今儿陛下让奴才带您去千秋亭见见二位格格。”
“有劳公公了。”胤禛点头由其他小太监领着去了,胤祥则和李德全去千秋亭。
“最近妹妹们都好么?”胤祥对于自己随做人家的哥哥,却不能常来看望两个小姑娘的事耿耿于怀,很多消息自己还得从别人的口里打听。
“格格们都好,陛下很是喜欢十三格格。前儿还刚赏了一套玛瑙首饰呢。”
“恩,那放心了。”胤祥瞧着李德全等着他继续开口问的样子,思衬了一会儿,试探道:“我久不进宫里,阿玛近日身体还好么?”
李德全好似呼了一口气一般,打叠着笑,说:“陛下万安,不过就是饮食减了几分。”胤祥偏头,注意李德全下面的重点,“奴才本是不敢妄议朝政的,不过这话要是不和您说个原因只怕您差人剥了奴才的皮。唉,陛下近日为蒙古的事儿烦着呢,这能嫁过去的格格统共那么几位,都是陛下的心头肉,谁也舍不下。唉,这话也只敢和十三殿下诉诉,陛下再这样下去,奴才瞧着心疼啊。”
李德全连着两声叹气,胤祥也听出了门道。心下顿时一痛——难道这是在暗示他十三格格或者十五格格其中有一个要嫁到蒙古么?
细细一想,确实差不多了。十三格格玉林都已经十六岁了,确实是该嫁人了。
想到这里,心里不免沉重几分。
千秋亭在御花园的南面,打远就能看见彩色琉璃宝瓶承托鎏金华盖组合成的宝顶,再走近了,便能瞧清楚绿色琉璃槛和四面的白玉石栏板,才迈上白玉石台阶,就瞧见里头走出来一名身穿桃花云雾烟罗旗装的少女,把子头上带了火红的绒花,左右各简单的插了两根簪子,琉璃坠子在腮边微微的晃着,未语先笑,福身道:“玉林给哥哥请安。”
李德全忙道:“十三格格吉祥。”
胤祥瞧着她,又想到方才李德全的话,千言万语涌上来,最后全部在喉头处化作一声叹息:“玉林……”
“哥哥!”一声又急又喜的欢呼伴随着一个黑影飞扑进胤祥的怀里,不用看也知道这是宫里最会闹得鸡飞狗跳的十五格格玉容。“哥哥,可算见着你了。”玉容挂在胤祥的脖子上,撅嘴道:“哥哥都忘记我们了。太子哥哥寿宴的时候,本以为可以见到你,谁知道被十福晋叫去,等回来的时候就见不着你了。”
玉林在后头清咳一声,道:“玉容,快放开哥哥。皇家公主怎么一点礼义都不顾呢?”
玉容吐吐舌头,但还是很听话的行了礼,恭敬的问安。胤祥笑道:“兄妹之间哪有那么多的虚礼。”又让谢了李德全引路之劳,自己进了亭子,问:“太子寿宴时哥哥去后院找你们了,结果遇上了八嫂,说了几句话耽搁了。哥哥给妹妹们赔罪,下回哥哥从宫外给你们带新鲜的玩意儿。”
玉林只浅浅一笑,倒是玉容一副“你不要瞒我”的凑过去,故作叹息道:“哥哥,云熙喜欢你的事儿在格格们之间本就不是秘密。可惜了,那天要不是十福晋邀我和姐姐过去说话,指不定还能见到好玩儿的事儿呢。”
胤祥脸色微沉,数落几句长不大。心思一转,笑着呷了一口茶,道:“那你们见了太子妃没有?”
“没有见到。”玉容偏头想了想,嘟囔道:“我最不喜欢她。那天我们和十福晋在偏厅喝茶,她差人过来说爷们都过去大戏台那儿了,要福晋们一块儿过去。我不喜欢她,所以拉着姐姐就在偏厅了。”
“那你们去偏厅之前在哪里呢?”
十二岁的小玉容,脸上稚气未退,此刻歪着脑袋冥思苦想的样子也煞是可爱,倒是一直没开口的玉林不急不缓的说:“在毓庆宫西边廊子那,还遇见了八阿哥一块儿闲话了几句。”想了想补充道:“也就是那个时候十福晋过来了,把我们邀去喝茶。八阿哥那会儿刚带着云熙到那不久,但我们没有见到她。”
胤祥一面点头笑着将话题引向别处,一面在心里细细的将那天的事儿想了一遍。
多亏那天云熙哭得惊天动地,而胤禩那么凑巧的出现让他心里一直有个疙瘩,这才让他记得清清楚楚——十福晋明明将十三格格和十五格格邀去喝茶,为什么还骗他去西面的廊子那儿去见云熙呢?
可之后除了朱鸿玉消息的外方,什么也没有发生。
胤禩是凑巧经过还是一直候在哪里?
倒底有什么问题?
“哥哥。”玉林又亲自为胤祥添了茶,微微笑道:“我们虽是兄妹,可宫廷之中规矩重重,以致聚少离多,可情意仍在。”胤祥眉头一跳,听玉林顿了顿,原本温暖的声音里掺杂了一份决绝:“我虽是一介女流,其他什么帮不上哥哥,可如果能让哥哥活的更好,玉林却是再所不惜的。”
胤祥安慰道:“生在皇家,温饱不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现在已经很好。”伸手拍拍玉林的头,“你呢,要好好为自己打算。有什么一定要和哥哥说,虽然不方便时常见面,但差人带个话,也是一样的。”
玉林微微颔首表示知道,又对玉容笑道:“你不是一直想好好的逛逛花园么?现在日头不大,正好去看看。”玉容也是聪明的小孩儿,听罢欢脱的从椅子上跳起来,玉林拉住她要走的步子,轻轻的数落:“说过多少次,格格起身,流苏耳坠都不能动。”一手帮她整理好微微走样的衣服,对站在亭子里伺候的宫女太监道:“格格要去逛花园,你们跟着去,她性子皮,看紧一点儿。”
玉容低低的喃喃:“那还有什么意思?!”被玉林一瞪,哼了一声,装模作样的甩了帕子行礼道:“是,听格格吩咐。”
胤祥都被这个小淘气包的样子弄的一笑,玉林也用帕子掩嘴笑道:“行了行了,快去玩儿吧。”
宫女太监们去了一大半,剩下几乎都是玉林的人,不过她还是温和的笑:“你们出去站站,我和十三阿哥说会儿体己话。”
众人应了一声,鱼贯而出。
胤祥见玉容顷刻间正襟危坐知道她要开始今天主题了。
“哥哥。”玉容顿了顿,才道:“我要嫁到蒙古。”
第十二章(2)下
“什么?!”胤祥猛的抬起头,“你听谁给你透了什么消息么?玉林,你听哥哥说,现在什么都还没有定,你要不想去哥哥拼死都……”
“不一样的,哥哥。”玉林打断道:“虽说这便是皇家公主唯一的用处,对于大清来说,都是一样的,可对于你来说,我嫁就不同于别人嫁。”玉林双目透出一种深思熟虑之后的果断:“我是自愿的。哥哥,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得到一支蒙古旗的支持……”
“玉林!”胤祥猛的拔高声音喝止:“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玉林蓦地一顿,随后惨笑道:“哥哥,你知道额娘是怎么死的么?”
胤祥看着玉林,果不出意料,玉林压低声音道:“是赐死,赐死你懂么?哥哥……额娘的身体虽然孱弱,但断不至于一夜之间就去了。太可笑了!”玉林的脸上泛出一种似悲似怨的神色,“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他居然下得去手……一杯鸩酒,真是……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