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有那么些分量,还有些突然,并且十分赶巧。
襄阳大旱。
要说起襄阳自祖辈治理江山以来就没逢过这等灾殃,可谓风调雨顺,今年突发旱灾,叫朱明风震惊之余,问了灾情近况。
柳太傅说前前后后的时间有两个半月之久,最严重的地方已经饿死千余人,家家户户无米下锅,稍微富裕些的,举家迁移,造成襄阳人口流失比灾情还要严重,更别说剩下的穷苦人家。
解决良方除赈灾无他法,头疼的也就是赈灾。
这遭太后过寿,满知天命,为半百之寿。照习俗的办法自是往极尽热闹了办,比起往年寿诞多花了不少功夫,银两方面更是无所顾忌。
此前不久刚支出军饷,而后又拨了银子修护城墙,说不上国库空虚,只是一时半会若要尽数赈灾,恐有不支。放粮也只能缓一时之急,开辟河道引水方是上上之策。
只是开辟河道期间,粮食够不够灾民果腹都无从得知,正想问问卫丞相有何见地,却见他站在原地若有所思的神色,出声唤他才回过神。
丞相在想些什么?莫不是已有良方?
卫丞相尴尬笑笑,说,微臣竟走神了,望皇上赎罪。
朱明风和柳太傅相视一眼,小小惊讶。
卫丞相素来对政事万分上心,怎的会突然走起神来了?
丞相可是有何事记挂,才这般分心啊?
只听卫丞相不咸不淡回道,回皇上,也没什么,只是听闻大旱这类灾事,勾起了些回忆罢了。
朱明风一听,心想若是丞相无法集中神思那也商讨不了什么大事,索性就想问清楚了,莫不是卫丞相也经历过这种灾祸?
倒也不是,微臣有位故人在家乡,当初也是因为大旱闹得颠沛流离,到了后来就完全没有消息了,也不知生死与否,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不提也罢,望皇上勿怪。
哪里话,触景生情,丞相又何罪之有啊?朱明风示意二老入座,拿起那本黄皮奏本,又说,只是现下当务之急,是怎么将灾情稳下去,这折子说它及时也及时,怕是拖过寿诞过后,不知多少百姓得遭受苦难,说它不及时吧,倘若早点呈上来,朕又何须为这事愁苦啊。
况且这一季的税赋早已征收,朱明风想不愁都难,哪儿变银子去?
三人在书房里商议至拂晓,才决定先将下一季的税赋提前征收,以填补赈灾期间国库不支,为防万一,开辟河道的工程卫丞相亲自挑了人去,预计三个月内能缓解现状。
这一折腾,不知不觉太后寿诞在即,朱明风原先多少有些欢喜的情绪早叫这事冲了个干净,在太后面前又不便表出冷淡之色,陪着笑想先将国事搁浅一日。
哪知还好好的天色突然间就变起了脸面,雨似冰雹,下得轰轰烈烈。
朱明风一时焦躁不堪,难以言说心里头的气闷。
再说提前征税的消息一放出去,各地方均是反应激烈,这距离上一次征收不过隔了几十余天,地主家都难有余粮。
虽说对这种局面早有预料,但没想会这般糟糕,朱明风寝食难安了几日,更为焦心的还在后头。
一日正勉强咽了几口汤,柳太傅匆匆来见。
只说了句,朱明风就连半口都咽不下去了。
柳太傅说。
河东发生了民暴。
襄阳灾民动乱了。
第二十七章
事情已经全然脱缰,收不住脚了,朱明风让柳太傅先下去,想了不多会就觉得累倦,两日没合眼,忽然想睡得紧,靠在书房窗前的龙塌迷迷糊糊躺下了。
之后大病一场。
现下身体已经无恙,一直以来惦记的事自然不敢怠慢。
柳太傅此次前来,捎的是好消息。
河东的民暴在朱明风病的第七日得到解决,当时场面混乱,不少前去镇压的兵官都觉得吃力,上头有旨,不得伤害百姓,只得硬扛。
一番吵闹之后才了解明白,许多百姓都不清楚为何要提前征收税赋,并且就是提前征税也没提前放出消息,谁家都没个准备,又逼得那么紧,哪能一下子就拿出来的。
这是个好苗头,有些出乎太傅和丞相的预料,毕竟之前都做了最坏的打算来着。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了大半日,赈灾一事的消息竞相游走,不少百姓都纷纷表示能够理解,只是得宽限几天,毕竟百姓生活层次不一,参差不齐。
部分较为不通道理的,见大众都几乎没什么异议,孤掌难鸣,也断了闹的心思,虽是怨声连天,也到底是服贴了。
征税一事宽限到了十五日,整整半个月之久,百姓倒也没再出什么乱子,算是安抚下来了。
朱明风听到这才舒了口气,病了这么些天,想来太傅和丞相也不忍前来打搅,如今事情能顺利解决那便是最好。
又问襄阳近况,柳太傅说已经拨了粮食三千旦前往襄阳救急,命周边城镇每日定量往襄阳运水,供百姓食用,暂缓一阵。
朱明风想了想,有欠周全,补充道,太傅此举做的应当,如今赈灾消息已放出去,据朕所知,迁移出襄阳的百姓多数只是迁家不迁户,吩咐户部,一一对应襄阳城的户簿,将那些襄阳的百姓召回,再接着拨粮,待河道一开,也能率领百姓一同开辟,好缩短工期,早日将这旱灾挨过去。
柳太傅躬身领命,吾皇圣明。
朕卧病期间,所有政务都落在二老身上,太傅和丞相都辛苦了。
皇上说的哪里话,为人臣子自当为君王分忧。
朱明风点了点头,接口问道,除襄阳旱灾,可还有什么事?
柳太傅细想了番,回皇上,都是些老臣和丞相力所能及的事务了,暂无其他。
甚好,这些日全倚赖太傅和丞相处理朝中,既然朕身体已无大碍,那么就准太傅和丞相几日假期,好生休息一番。
谢主隆恩。
待柳太傅告退,朱明风便上了永喜宫,想同太后聚一聚。
听闻他在病中,太后一度守在床前整整几夜没有合眼,生怕一个闪失朱明风就在眼前不见了,就像先皇那样,没有任何征兆。
人说这样的想法十分不吉利,尤其还是对着当今天子,朱明风听了,不以为意。
在先皇生前太后就受够了寂寞煎熬,面对生生死死前所未有的恐惧。
先皇冷落了太后一辈子,走得悄声无息,病榻前两人说过的话甚至不过十句,不说太后,朱明风都觉着有些欲哭无泪
母子关系不好,彼此都心知肚明,登基之后两人的隔阂愈发显见,一日比一日深。
一番冷清叫太后常常想起先皇还在世的时候,自己也是这般了无生趣。
遂开始供奉佛像,潜心修佛,养了些花鸟自我慰藉。
两人开始不常相见,有时太后去御佛寺诵经,一去就是几个月,朱明风想和她说说话的时候,永喜宫空空荡荡。
偶尔几次能坐在一起用顿膳,话话家常,太后又净挑朱明风不喜的话题说,惹得朱明风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上下不得,一顿膳下来吃进肚子里的东西寥寥几口,哪还有什么母子间的亲情乐趣。
只不过归根到底两人的关系是母子不假,血浓于水,饶是多有矛盾,朱明风也断然不会对太后有所冷落,时不时还是会去永喜宫坐坐,若遇上太后不在,那就在平日和太后一起用膳的水榭园站一会,替太后瞅瞅她养的花鸟。
平平淡淡几年时间,还像太子时期母子没什么太深的交流。
但是这遭朱明风害病,却是真真让太后想了太多事情。
且不说朱明风自小就极少生病,就是偶感风寒,也不曾这样严重过。
太医的说辞清楚明了,一句句都像锥子,扎得人疼痛。
太后守在床前,朱明风的脸就像白纸一张,面容里说不出的和先皇相像,忍不住就要掉泪。
先皇冷落不打紧,只是倘若幼年先皇能同朱明风说多几句话,朱明风也不会是这样凡事都不愿说的性子。
这比母子感情不好还要让人难过。
自小由于先皇的偏爱分明,就希望朱明风能比朱明彬更为出色,让先皇有所注意,怎奈先皇谁都看不入眼,只容得了淑宛贵人和朱明彬,几度心灰意冷,仍是不愿放弃,对待朱明风的功课也愈发严苛。
想想有错的不止先皇,就是当母亲的,也难辞其咎。
当初朱明风曾问,为什么先皇不肯像对待皇弟那样,抱抱他,同他说说话。
若在当时,身为母亲的,肯伸出手,抱抱他,是不是情况就会大不一样?
一切好像都太迟。
落红称太后今日有些累,已经睡下了。朱明风问了些太后的近况,得知一切安好,才放下心,交代太后醒了,同她说一声,明日水榭园一起用早膳。
回来的路上去了趟听雨轩,结果宁妃不在,伺候的宫女说,德清贵人邀她去教刺绣,可能得晚些才回来,问要不要差人去传唤一声。
朱明风挥了挥手,示意奴才们都下去,心里头无趣,折回寝宫里打算歇下。
窗外夜色十分浓,无月,却是连星星也模糊不清。
披着件外衫朱明风在窗前站了许久,竹云生怕主子又着凉,先前的三十杖刑深有畏惧,上前劝道,皇上,今晚上风大,您就别站这吹风了,歇了吧。
朱明风没反应,就着窗前的椅子坐了下来,眼睛却仍是盯着窗外边瞧,活像外边有什么好看的东西。
竹云没敢再出声,偷偷抬起头来瞅了眼。
朱明风的脸轮廓分明,五官又正,只看个半张也是俊俏。
生气起来威慑四方,不说话时好似温柔百转。
就是没见过主子开心的模样,不知他笑起来,是不是也像不说话时这般好看。
朱明风看了好一会,突然开了腔,竹云啊,你是为的什么进宫来?
回皇上,奴婢自小家境贫寒,当然是为能补贴家用,才进宫当的宫女。
这当宫女,也没多少好处吧,你这样耗个几年,能给家里补贴多少?
皇上说笑了,奴婢当时也是因为没地方找活计做,家里头又急用钱,万不得已才进的宫。
朱明风噢了一声,起身将窗关上,看了看面前低眉顺眼的竹云,心里思绪万千。
坐回床上的时候,竹云替他铺被,上下起落的手攸地给朱明风抓在手里,顿时一惊,就想往后退。
不用怕,朕不会做什么。朱明风缓缓说道,极其温柔,有如惊弓之鸟的竹云这才安静下来。
你说,你是为了补贴家用才进的宫,是吗?
竹云战战兢兢回道,回皇上,奴婢刚才,是这样说的。
朱明风富有深意的眼神在竹云眼里格外捉摸不透,丝毫猜不出他话中的意思。
一颗心七上八下。
那你有没有想过,飞上枝头,当个宠妃?
竹云叫这一番话震得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挤出几个字,皇……皇上您……您在说……说什……么?
朱明风仍是那副不温不火的声调,轻如蝉翼的话语,说出来仿佛搔在人的心头。
当了宠妃的话,不但不用再受人差使,还能有无尽的财宝,光宗耀祖的荣华,这可比你当个宫女好得多了不是?
竹云浑身都在发抖,朱明风异常的举动让人害怕,更多的是心慌,无从辨认他说的一切是对是错。
皇……皇上您到底……想说什么?
朱明风轻轻笑了笑,那弧度在灯下显得魅惑无比,直让竹云看得心头一滞。
先别问我想说什么,你先回答朕一个问题。
皇上您……您问。
你,想不想做朕的贵妃?
第二十八章
卫临开始频繁出入倾人楼,从两三日一去,到一日一去。
并不过夜,只呆一两个时辰,听听曲,喝喝酒。
怀香瞅着奇怪,如实跟君不忘回报这几日观察来的结论。
君不忘逗着小王八,漫不经心,无妨,就是只来吃桌菜又如何,没犯着谁就行。
我就是觉得奇怪,我听姑娘说,上次卫公子和那闹事的主儿来的时候,也是这样不碰姑娘,只是在房里听姑娘唱曲弹琴。
恩?君不忘一停手里的动作,有这等事?
怀香点了点头,两人不约而同往楼下大堂中听琵琶的卫临看了眼。
所以呀老板,不是我多事,女人家喜欢说点碎语这你知道。
君不忘隐隐觉着她话里有意思,而且还不是什么好话。
你是想说……
怀香凑君不忘耳根子轻言细语,我是真怀疑卫公子是不是不举。
……
两人相视不语,君不忘将手里头的小王八搁回盆里,又看了眼楼下堂中的卫临。
扑哧一声就笑了。
卫临上倾人楼的目的原就不是为了姑娘,更不是什么琵琶七弦,眼尖的都能发现,每当君不忘一下楼来,或者上楼去,卫临的目光总能盯着他,跟着移动。
君不忘察觉过一两次,不过全当不存在,不想过多在意,时常也因为得出面陪几场酒水,将卫临的视线忽略带过,殊不知那场合下卫临的眼神,简直能将人烧出个洞。
今日当然也不例外,处理完事物便上这倾人楼来,坐了两个时辰也不见君不忘,有些焦躁,一双眼睛四处瞄。
直到方才,无意抬头,一瞥,发现君不忘端着个小盆站在二楼廊上同姑娘怀香说笑。
想是一下午都呆在房中,没出来过,又见他同那叫怀香的姑娘时不时凑在对方耳旁私语,心里早成了坛酸醋,无处发泄。
弹琵琶的姑娘技法娴熟,一曲下来清丽脱俗,惹得满堂喝彩,卫临却是心猿意马,眼睛不时往上瞟。
见君不忘并未发现自己的眼神,只顾同姑娘说话,不免有些失落。
只是不过片刻,那姑娘不知跟君不忘说了什么,君不忘突然朝自己瞧了一眼,卫临还没能反应过来,就看他咧嘴一笑。
当真是眉目清朗,灿烂如花。
心下竟有几分激动,按捺不住的欣喜,好一阵才冷静下来。
当然,卫临并不知君不忘所笑为何。
弹琵琶的姑娘见眼前这坐得极近的客人没在满堂叫好的时候舒展容颜,却在曲终良久莫名坐那笑了起来,一时有些摸不透他的心思,觉着有趣了。
散了之后便寻着机会找卫临搭讪,卫临心情正好,一改往日推拒的意思,同她你一句我一句说起话,饮起酒来。
这架势一开就收不住了,直到月上西头,两人都还难解难分。
卫临在酒席上可谓身经百战,那姑娘也是善饮之人,一通较量打个平分秋色,双双大醉。
底下姑娘和君不忘把情况一说,君不忘忙下楼来看,果真见卫临趴在桌上,一幅不省人事的模样。
姑娘说陪着卫临的叫芷兰,姑娘里头最善饮的,已经给扶到后房里醒酒去了。
差小厮用后院的轿子送卫临回府,小厮却说轿子昨日就用作送一商贾回家,还没归还,大晚上的,上哪请轿子去?
君不忘无奈,吩咐小厮请了辆马车,临行前给卫临灌了碗醒酒汤,这才扶他上车,亲自送他回去。
却说这小厮竟是个迷糊性子,路上居然记错了街,来回转悠了一盏茶,都没能循到正道上。
君不忘有些急,打算让他原路返回去,卫临这时候悠然转醒,醒酒汤发挥效用了。
大致弄明白情况之后,卫临虽脑子里昏沈,但还记得自个儿家怎么走,只是嗅了嗅一身酒气,摇头说改去他买的宅邸吧,这样回丞相府,免不了一顿斥责。
君不忘只想尽早送他回去,至于送去丞相府还是他的宅子,压根没区别,听他这么一说,点头说好,问了位置,唤小厮调头。
一番周折终是寻到卫临说的地方,只是卫临只肯让马车停在岔路口,不肯再让小厮知道详细。
但凡是富豪之人,都不大喜欢让无关人士知晓自己家住哪里,并不奇怪。
君不忘小心翼翼扶他下来,卫临脚底一阵徐软,直挂在君不忘身上才勉强站稳。
君不忘示意小厮在原地候着,他去去就来。
这街十分僻静,君不忘有些没想通卫临为什么会将宅邸买在这,看他为人不像是喜欢清静的主儿,有些出乎意料。
路上两人都没怎么搭话,除了先前问的卫临详细位置。
君不忘觉着卫临沈,真的很沈,尤其卫临现下像是把所有重量都倚在了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