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柏走后,单相权一直坐着。一动不动,坐了好久。
次日清晨时,聂安进来给单相权请安,才发现单相权整夜没睡。
“王爷,您……您怎么不休息呢。您身上的那些伤不是还没好么?”聂安说着,将早膳和参汤放在桌案上,恭敬而关心的说道。
“把那些东西给我拿过来。”单相权指了指单柏留下的那些东西。
接过东西,单相权将它们放在桌上,自言自语般说:“今后,他会善待弘儿吧。”
聂安闻声一愣,问道:“您是说大公子?不,您是说单柏?不,您是说白木白?”聂安知道单相权忌讳提起“大公子、单柏”这样的字眼,改了三遍才改对。见单相权并没有因此发怒,聂安暗自松了口气。
聂安松了口气,突然发现单相权的话里有些决然的味道,似乎是在担心身后事。“王爷,您,您刚刚的话什么意思?您……”聂安知道战前交待身后事是一件非常不吉利的事情。
单相权峰眉一敛,平声道:“没什么意思。你下去吧。”
见聂安还在原地杵着,单相权有些愤怒,喝道:“你还不下去?”
聂安被单相权喝得双腿发软,走了半天,才从大帐里出去。
单相权拿起单柏留下的木人,发现他们果然会动。木人有表情,一个笑脸模样的表情。单相权拿在手里仔细打量,突然发现木人眼角还有两大滴泪水。这大概和刻木人的人心情一样,当时一定是笑着哭。
单相权觉得有些难受,将木人放下。
在大帐里慢慢走了几圈,片刻后又坐了回来。
拿起木人,单相权对那木人小声念叨道:“这些日子我也想了很多。十九年的感情不会说抹去就抹去。就算你母亲对不起我,那也是我和她的恩怨,与你无关。”单相权的声音凝滞沉缓,抬起有些颤抖的手,单相权想把木人眼角的几滴泪用力抹下去,可泪水是刻在上面的,根本抹不掉,单相权有些难过道:“你这孩子,在我面前怎么动不动就哭呢。我就那么可怕?有那么凶狠么……看你和别人倒是笑得阴险……”
单相权用手指轻轻戳着木人的脑袋,佯怒道:“以后不许再哭,男儿流血不流泪,当初我都白教你了么……就知道你会把我说的话当耳边风,逆子……”
“衣服我会穿上,穿上它,我去找你母亲,问问她到底是怎么回事!”说着,单相权将木人放在木马上,轻声道:“得天下容易守天下难,这次我就亲自给你做个示范。虽然输赢都一样,天下都是我们单家的。可看你赢了我,我才放心去找你的母亲啊,柏儿——”
第一百二十二章:疯狂
残阳胜血,大战过后,四下一片荒凉,狼烟滚滚。
单柏和单相权相视而站,二人身后是泣血残阳和万丈深渊。
单柏的战甲早已破碎,他用残剑支撑住身体,静静站在单相权身前,微笑的看着他。通过这次厮杀,单柏知道,单相权根本不舍得让他死。
单相权一身鲜血,望着远处燃烧的城池,淡定道:“你赢了。”
“是您让着我,您怎么可能想不到我会用诈降这一招呢?”单柏吐出一口血,笑问单相权。
“诈降……哈哈,你派李峰来诈降,其实是为了给我机会让我斩了李峰报仇吧。我知道你的心思。”单相权扶住单柏摇摇欲倒的身子,叹息道:“你又何苦为我挡箭挨刀呢?”
“我就知道您会知道我的心思,所以我才说是您让着我,故意让我赢的。”单柏望着单相权,眼中流转着温柔的笑意,按住单相权的手,单柏很满足。透过单相权的破碎的战甲,单柏看到了他送给单相权的那件衣服。“为您挡刀挨箭,我心甘情愿。子为父死,无所憾。咳咳……”说着,单柏吐出一大口黑红色的血。
“你的毒还没解么?”
单柏捕捉到了单相权口气中的关切,温和道:“儿子没事。”感到单相权的手掌微弱颤动,单柏垂眸一笑,激动道:“这些日子的战场鏖战,我终于知道了您一定要和我在战场相见的用意……”单柏抬起头,沉醉在单相权深邃沉静的眼中,缓声道:“您将所有实用的兵法都亲自为我示范了一遍。从布阵到谋术,从用兵到用人,这些日子您又亲自把它们给我示范了一遍。”
单相权并不否认,看着逐渐西沉的残阳,满意道:“你学得很好也很快。如今这天下你完全可以守住了,今后不用我再操心,你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了。你看,这个天下都是你的了,羌国不足为惧,它们都是你的囊中之物。”单相权站在崖边,抬手指着远处的青黛苍山,笑道:“这大好河山,都是你的了。”
“不,是我们的。是您的。”单柏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有些喑哑。他知道单相权承认了他,不会因为和他没有血缘关系就不要他。单相权怎么会是那种人,单柏知道自己的父亲绝对不是那种无情无义的人,那是他认定的父亲。
“弘儿就拜托你了。我知道你会善待他的,他是你弟弟不是么?”单相权的口气无比温和。“卓儿还小,离不开父亲……”
看着单柏褪去血色的脸,单相权用指肚轻轻抚了抚单柏苍白冰冷的脸颊,“嗯?为什么这么吃惊。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你的了,剩下的那些不用我教,你慢慢也会学会的。我现在就去问问你母亲,她到底有没有背叛我……”
“不——您要做什么!”单柏死死攥住单相权手中的软剑,手掌被软剑割破,鲜血滴滴哒哒往下流着,单柏惊慌失措的看着单相权,死也不松手,生怕他会立刻自戕。
“你还嫌自己的血流得不够多么?”单相权松开软剑,借势推开单柏,纵身一跃,跳下了悬崖。
“父亲——”单柏没想到单相权会跳崖,撕心裂肺的吼了一声,一个垫步也跟着跳了下去。
“父亲——”单柏一个劲的往下坠,拼命的往下,眼看就要拉住单相权的手了。“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您舍得我,也舍得弘弟么?父亲——”单柏眼角的泪还没流出,就被刺骨的烈风吹干。“父亲——我不能再离开您了——父亲!”单柏大声喊。
单相权没想到单柏会跟着跳下来,有些惊讶。
“你说什么我听不见,也不想听……”单相权喃喃道,“你是个好孩子,是我的好儿子……我只想去找你的母亲,问问她这么好的孩子不是我的会是谁的。”
单柏听不见单相权在想什么,努力的靠近他。就算一起坠下深涧,单柏也要抱住单相权,砸向地面的那一瞬间他要用身体垫在单相权的身下保护他。
单相权见单柏一个劲的和他往下坠,运气于双掌,将他毕生的功力都集中在这一掌上,冲着单柏就拍了过去。
单柏刚要拉住单相权的手,就被单相权这一掌拍在胸口。瞬间眼前一花,身体被比山谷中还要强烈的气流逆着阻力往上推。耳边是猎猎风声,他的手在空中胡乱拉扯,却什么也拉不到。
片刻后,他重重的砸在了地面上。黑色的液体从口中喷涌而出。
“大公子。”聂安带人赶过来过,正好看见单柏从山崖中飞上来砸在地面的场景。“大公子,王爷呢,王爷呢?”聂安扑过去,抱起神志不清的单柏,焦急追问。
单柏又吐了一大口血出来,血不再是黑色的,而是鲜红色。单相权那一掌,不仅将单柏送回到了地面,还将他体内的毒全部拍了出来。
“大公子,你清醒一下。清醒一下。”聂安抚着单柏的背,发现单柏的衣服被血浸得黏黏糊糊,一定是被砍了很多刀。
单柏被聂安的声音惊醒,猝然睁大眼睛。
“不……不——”单柏的手臂猛的伸直,拼命想要挣脱开聂安。
“你怎么了,大公子。冷静点。”聂安不知道单柏为何拼命往悬崖边挣扎,用力的拦住他,和兆炎合力将单柏往后拉扯。
“不——不,父亲——父亲——”单柏的声音震得聂安耳膜疼,聂安腾不出手去捂耳朵,只是咬牙拽着单柏,怕他会做什么不理智的事情。
“父亲……父亲……”单柏看着不远处的悬崖,喃喃呐喊。双眼干涩,流不出一滴泪水。
聂安突然明白了什么,让兆炎和众人按住疯魔了似的单柏,连滚带爬奔到崖边,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悬崖边缘陡直,下瞰深渊,只见渐聚渐浓的浓雾。霎时间,红如火碳般的夕阳倏然坠落,大地立刻暗了下来,一切的生机和光明都被黑暗逐渐吞噬了。
聂安跪在崖边,瑟瑟颤抖。
……
半年的时间里,单柏带兵四处征战,打败了羌国,收复了其他小国,单国的版图不断扩大,扩大。
他将龙袍改为了金紫色。禁止天下间任何人再着紫衣。单王府也重建了,修建得和以前一模一样。
……
“皇上是不是又犯病了?”退朝后,周春年和聂安小声念叨。
“唉……那次决战后,王爷下落不明,怕是那时皇上就受了刺激。谈国事时,皇上都是好好的,一旦闲下来,皇上的神智就有些不正常。”聂安叹息道。
“是啊,刚刚我看见皇上坐在漆黑的大殿里自言自语,将宫人都遣散了出去。我进去时,他还喊我叫爹。这……真是折杀我了。”周春年小声道:“皇上的身体一直不太好,聂大人,您当多劝劝皇上,劝皇上早日完婚,尽早生下小皇子。劝皇上尽快立太子才是当务之急。要不这泱泱大单,以后……”
“周大人不要胡说,这话要是让外人听见,周大人就等着被弹劾吧。”聂安眉间笼着愁云,哀叹道:“皇上以前受过太多伤,身子怕是已经垮了。落下的那些伤病也非朝夕间就可以移除。确实应该早日立后,着手立太子的问题。以防万一。”
“要不一会儿你穿上王爷当年的衣服去哄哄皇上?看皇上那样真让人难受。”
“唉……解铃还须系铃人,皇上这毛病怕是好不了了。我……我哪敢穿着王爷的衣服,任凭皇上一声声喊我爹啊。会折阳寿……”聂安揩了揩脸上的汗水,道:“这半年来皇上四处征战,很少休息,除了打仗就是打仗,好多士兵不是死在战场上而是累死在了行军路上,那时倒没觉得皇上有什么异常。回来后,皇上彻底变了个人。一下朝就像个几岁大的孩子,谁也不认识了,见到和王爷年龄相仿的人就喊爹,这……这可怎么办啊……”
“可皇上上朝时不糊涂。”周春年拉着聂安走到没人的地方,小声道:“万一皇上哪天彻底糊涂了,在朝上也胡乱认爹,这……聂大人,你快些劝皇上立后吧。我记得你那时说,穿上王爷的衣服,给皇上吃什么他就吃什么,让皇上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你今晚快些穿上王爷当年的官服,去找皇上说立后的事情。”
“不行不行,王爷若是知道我这样欺哄皇上会责罚我的。”聂安赶忙拒绝,“谁知道哪天王爷就回来了。”
周春年看了聂安一眼,不再说话。他也不愿意相信单相权会坠崖而亡。
待周春年走后,聂安去了勤政殿一趟。
见宫人全部站在外面,聂安知道单柏一定又犯病了。
“皇上用午膳了么?”聂安问道。
“没有。”
“快去准备。”聂安有些头大。
片刻后,聂安端着午膳走了进去。大殿内安安静静的,只听得到刀子削木头的声音,‘擦拉擦啦’,很有节奏感。
聂安走过去,发现单柏坐在龙案边的台阶上,正用一把刀子削木头,似乎是想刻什么东西。
“皇上,该用膳了。”聂安柔声道。
单柏一动不动的刻着,权当没听见聂安的话。
聂安将膳食放在龙案上,无奈的摇摇头。终于,他将龙椅上单相权当初的那件官服拿起来硬着头皮穿了上去。旋即清了清嗓子,学着单相权的声音威严道:“皇上,该吃饭了。别玩了。”
单柏的目光落在聂安的身上,看到单相权的衣服,单柏似乎一下子受了什么刺激,神色惊慌间立刻把木人藏到身后。刀子掉在地上,还沾着一丝血迹。
聂安眼尖,看到刀子上的血立马猜到单柏受伤了。聂安去拉单柏的胳膊,故意板起脸,冷声道:“快给我看看。”
此刻的单柏与朝堂上的威严君主简直派若两人。就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子,软软的喊了声爹,然后一个劲的道歉。
“爹,爹,对不起。您别生气,别生气……别走,求您别走,我怕。”龙袍微颤,单柏软声哀求。
聂安不明白单柏为什么要道歉,自己并没责备他也没说要走啊。难道是语气太重了?
“皇上,快吃饭吧。”聂安放缓了口气。
这半年来,单柏越发消瘦,连龙袍都快要撑不起来了,聂安知道他一定每天都不好好吃饭,不禁有些着急。
“朕吃,吃。爹,您别生气。”单柏捧起碗,咕咚咕咚的往下咽着热汤。神色有些痛苦。
“皇上,热,热——”聂安急道,赶忙从单柏手里抢碗。
“咳咳,咳……”单柏猛的咳了几口,可汤已经喝干净了。聂安有些着急,哄着单柏让他张嘴,可单柏死死闭着嘴就是不肯张开。
“皇上,张开,张嘴。哼,再不张嘴我走了。”聂安佯怒道。
“啊……不要走,别走,爹,别走。啊……”说着,单柏赶紧张开嘴。
聂安难过的闭上眼。单柏的口腔里红通通的,被热汤烫得全是泡。
聂安趁这个机会惶急的拉起单柏的手。只见单柏手指上有一道深深的刀口,估计是刻东西时割伤的。
“唉……”聂安叹了口气,他不敢宣御医,怕单柏这副疯癫痴傻的样子被其他人看到,会皇威扫地。赶忙找了条干净的锦帕,裹在了单柏割伤的手指上。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单柏会变成这样。如果单相权知道跳崖会给单柏造成这样的刺激,当时真的还会义无反顾的往下跳么。如果他知道单柏会为他痛至癫狂,他还舍不舍得这样做呢。
单柏疯了,只要有人穿上单相权的衣服,他就会喊那个人叫爹,就和疯了的湛双成一样。湛双成看见火就往上扑,见到与湛落年龄相仿的人就喊落儿。
单柏变成这样,知道他疯了的人谁都可以欺负他,就算他是皇上又如何。穿上单相权的衣服给他喝毒药对他捅刀子他都笑着说好,会抱着那个人死死的不松手。他之所以还可以正常的上下朝明智的处理一些国事,一定是因为他知道这些都是单相权要他做的。所以他才会努力做好。
聂安有时也想,单相权那么做或许是为了激励单柏,是为了告诉他,今后没人可以再帮他,他必须一个人背负起所有,坚定不移的走下去。他是君主,是可以名垂青史的君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