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需要我了?
为什么?
苍潋几乎要涌出泪来,这许多天里,他跪在祖母的排位前,想了许多,担心了许多,他死死地撑着,不知他究竟是逃走了还是
被抓了,一边为他掩饰可能的行踪,一边又要暗示皇帝他会在谁的手上,想让他逃得远点,却又害怕他已经出事……
然而现在有人告诉自己,那些焦虑,那些煎熬,竟只是自己自作聪明!
陆澈根本不是行踪不明,或者置身危险。这盘棋,他照着自己的计划,一步一步地走着。需要的时候挑选棋子,不需要的时候
丢弃棋子,完美极了,哪里需要自己胡乱担心?
把脸深埋在掌中,苍潋不想在皇帝面前哭泣。
看着苍潋的样子,皇帝缓和了表情,叹了口气,道:“陆澈就是这样的人,从以前开始就是。”
任意妄为,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他会做出什么来,谁也猜不出,他真正的心思。
曾一度以为自己已与他心意相通,可很快,事实会告诉自己,这个假象有多么真实。
他的棋局,一向只有他能控制。
皇帝沉默着望向窗外,苍潋埋首不语,水兰在一旁看着,亦不敢插嘴。
殿外的阳光,灿烂得几近讽刺。
许久,慈安殿里的沉寂几乎要成了永远,苍潋的声音却伴着佛香弥漫开来。
“他告诉我,很多,但又不清不楚……”
“他的身世、育安院的事,还有……”
“……母妃的死……”
皇帝微微有些惊讶,却又好象意料之中似的笑笑,没有接话。
苍潋绝望地闭上眼:“生在皇家,难道便注定没有能够相信的人么?父亲、母亲、看着我长大的和养育我长大的人……”
慈安殿的阳光明媚,护国之树绿意葱茏,一如几十年前,树下仿佛还会有那些孩子,嬉笑打闹成一团,朗朗童声,还会如天籁
般响起。
那时他们从不知晓,对他们来说这如同仙境一般的皇宫,会是个多么可怖的地方。
第十七章:锦绣宫
夜里,月色氤氲。
卧房里轻纱如雾,随风而动,纱帐后面点的灯,影影绰绰间映出个人影,纤盈袅娜,坐在床头,对镜梳妆。
她的发黑如夜色,衬得皮肤更是雪白,即使已届中年,却仍风韵犹存,只是再没有二八年少时的美丽了。她梳着头,又抬手抚
抚自己已起了皱纹的眼角,轻轻叹了口气。
宫门处传来通报声,突兀地划破了夜的寂静。
“皇上驾到——!”
她的动作一顿,微微皱起了眉头,又似乎了然地苦笑一下,才放下梳子,起身去门口迎驾。
“臣妾恭迎陛下。”
“皇后平身罢。”
多日未见,她的陛下疲态尽露,仿佛又老了几岁。赵霙明白,是什么事让他忙乱至此。
太后病逝,还有……
“这几天大殡,后宫的事,操劳皇后了。”皇帝踱进卧房,语气客套。
赵霙回道:“哪里,臣妾为六宫之首,这本是分内之事。”
一名宫女跑进来,叩了叩,收拾着桌上的梳妆物具。
皇帝道:“在梳头啊……”
赵霙颔首。
“不必顾朕,继续梳吧。”
赵霙闻言屏退了宫女,坐回原位,拿起梳子又梳了起来。
皇帝于一旁看着,感叹道:“皇后的头发还是一向的又黑又亮啊。”
赵霙笑笑:“托陛下洪福。”
举手垂手,雕着精细纹饰的木梳在赵霙长长的发中上上下下,一寸一寸地,梳齐,这三千烦恼丝。
皇帝走到赵霙身边,俯身撩起一束头发,细细把玩着。
赵霙不解其意,抬起头看他,对上的那双眼睛里,却是冷冷的愤怒。
如此近的距离,赵霙连呼吸都为之一滞。
皇帝这样凝视着她,道:“朝如青丝暮白发,人活半世,皇后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赵霙镇静了一下,亦凝视着皇帝,互不相让:“高堂明镜悲白发,半世匆匆,放不放得下也都已经过去,陛下又为何作此问?
”
并不喜欢他人用问题来回答问题的皇帝微微有些愠怒,但还是保持着语气的平稳:“朕不知道皇后想做什么,不过既然皇后与
魏其侯这么挂心叶夫人,那叶夫人的安危,皇后是不是也要担当着点?”
赵霙皱起眉头:“臣妾请陛下明示。”
皇帝道:“朕的意思皇后清楚。”
赵霙道:“陛下这是在威胁臣妾么?”
“威胁?”皇帝挑眉,“朕威胁皇后什么了?”
赵霙咬牙,道:“陛下……想动魏其侯?”
皇帝微笑:“皇后清楚便好。”
“陛下难道要为了一介废妃得罪御史府?”
“这话应该朕问皇后吧,”皇帝放下手中的发,直起身,道,“皇后为了这一介废妃,甘愿得罪朕?”
赵霙语塞,她转过身子,放下手里已被冷汗濡湿的木梳,有些急躁地喘着气。她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慢慢平复着呼吸。
只没多久,身后传来门外的通报声:“皇上起驾——”
睁开眼,赵霙看着铜镜里的自己,那张青春不复的脸,喃喃的声音如此悲伤。
“原来我们都放不下。”
是的,她明白是什么事让皇帝忙乱至此。
太后病逝,还有……
还有陆澈。
当年入宫,所有人都知道,赵霙是替代品,原来的准皇后尚未继位便死于非命,为了巩固皇位,皇帝才将御史大夫之女的她推
上了后位,她原本已认命了,历来皇帝与皇后之间就难有真情。
可是,年轻的皇帝英俊、有才,天之骄子般散发着凡人没有的光芒,初出闺阁的赵霙又怎么会不动心?
至于陆澈的存在,赵霙一早便知道,这是宫闱秘事,清楚真相的人都心知肚明,说出来是什么后果,她也一样。
但她还是暗暗庆幸,上天真是厚待她,才许了她这样一个夫君。她自诩貌美且知书达理,时间久了,皇帝未必不会动真情,便
加倍的温柔体贴。
她用一个女人所有的爱去呵护他、爱惜他、扶持他,她从不专权恃宠,从不争风吃醋,她甚至甘愿充当他用来控制权力的工具
,说服父亲与兄长全力地帮助他抵抗闻人氏在朝中的势力。
她以为时间久了,皇帝一定早已忘了那个人。即使他宠幸的对象一直在变换,即使自己还是无法为他生下一儿半女,即使她这
个皇后更多时候只是个工具……只要他的心还没有停驻在任何其他人那里,她便还有机会。
她一直这么坚信着。
可是她终于发觉他并没有忘记他,得知他逃走的那一刻他正与她在慈安殿里安排后事,他那一刻的表情,赵霙永远都无法忘记
。
那是比听到母亲的死讯时更觉得无法挽回的震惊。
比死更无法挽回。
原来自己这么多年的默默守候,却还是不及陆澈二十年的疏离。
她无法接受。
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这么想置一个人于死地。
陆澈,像一个萦绕不去的噩梦。
皇帝走出锦绣宫,急匆匆地赶向太平居,即使已是深夜,他还是召了高先生与陈敬棠,商量寻找陆澈的事。
因为时间,真的不多了。
一月之内,如果还找不到陆澈,他便性命堪忧。
陆澈陆澈,你会到哪里去,在宫中幽禁了二十年,你还有哪里可以去?你所有的生命轨迹,都在这个皇宫里,你能去哪里?皇
家猎场、荒弃的育安院,出了京城,只有边塞的戈壁,还依稀留着你曾经驰骋的印记,但是凭借你的身体,根本到不了那里。
将水兰与苍潋的话合起来,皇帝才发现陆澈的苦心,是的,他们逃亡时躲藏的地方,无一不是当年他与陆澈的成长轨迹,最后
他把他的孩子还给他,用他的口告诉他,你应该记得的,你要永远记得。
好吧,我承认你成功了,你已经让我想起了与那些地方有关的所有的往事,所以……快回来吧……
第十八章:前尘渺
“微臣已经派人去查看院主婆婆过去的住处了,不过希望恐怕不大。”
陈敬棠平静地汇报着调查进度,面无表情。
“因为我们想得到的,澈儿也一定想到了。”
“通缉令下达后,是有回报,但经过筛选都确认没有什么用,禁军和暗使都在搜查,但这些队伍沿用的还是以前澈儿定下的行
动模式,只要还能行走,要躲过他们,澈儿可说是易如反掌。”
皇帝一只手撑着额头,微颦眉,另一只手烦乱地翻动着桌上的奏折,整理早朝要提的奏案。墨香微沉,案上的茶水早已冷却,
烛台上凝结了厚厚的烛泪,墨阳木头人一般站着,高先生百无聊赖,陈敬棠终于把所有现时的线索说明完毕。
但与其说是在听线索,不如说在听这些线索如何被一一否定。
“即是说,现在澈儿还是行踪不明,甚至连一个大致的方向都没有了?”
皇帝的口气是极度的不耐烦。
“是。陛下恕罪。”
皇帝叹了口气,重重靠上椅背,“墨阳,传朕口谕,让冯奇正停止搜查吧。”
墨阳呆了呆:“现在?”
“对,”皇帝点点头,“再这么搜下去,京城谁来守?半夜搜查也是禁军一向的行事风格,现在冯奇正八成还在禁军营中。”
墨阳点头:“接旨。”
看看离开的墨阳带上了门,又回过来看看下座的陈敬棠与高先生,皇帝道:“现在只有我们君臣三人了,二位有何想法,可以
尽管说了。”
陈敬棠看看高先生,见他还是兴趣缺缺的模样,便首先道:“微臣斗胆,想知道水兰与晋王爷的状况。”
“太后头七早就过了,本来留这么久就易引起外界猜测了,所以涟儿明天就可回王府了。水兰则在栩然苑养伤。至于治罪么,
待澈儿的事结束后再说。”
陈敬棠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皇帝又道:“这几天被太后和澈儿的事烦着,倒把正事忘了,济之,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一直把眼神在桌角边摆着的高先生一听到这句话,像是接下来的话题更值得一听似的,转而注视起陈敬棠。
陈敬棠嘴角带笑,道:“陛下放心,无论是秉钧那边还是智青那边,都一切顺利。赵篁的贰心,真是昭然若揭。”
皇帝放心地颔首。
高先生拂须,道:“丞相府、太尉府和御史府,这三个地方,本就是为陛下身边的人准备的。开朝至今却让外人坐了这么久,
高某原以为陛下也与先王一样,已经死心了,原来陛下的天下,还是由不得‘外人’指手画脚啊。”
皇帝拿起一本奏章,敲了敲御案,言语间弥漫着些许杀气:“那是自然。王氏、闻人氏、以及赵氏,太后、皇后、还有当年的
王氏兄弟,朕已经尽力让他们成为‘自己人’了,可这么些年看下来,什么叫人心不足,还是可窥一斑。是他们自己的行动,
告诉朕,什么叫养虎为患。”
“养虎为患?”高先生瞄一眼陈敬棠,笑着揶揄道:“当年的太后,才配称得上吧。”
那些她一手培养的孩子,竟在她尸骨未寒时已打起了她家族的主意。真是这世上最讽刺的事了。
她的死,某种意义上,未必不是一个契机。
想到这里,不知又转念想到了什么,高先生的眼里,忽然幽不见底,有什么秘密,晦晦暗暗,又呼之欲出。
但很快,这些思绪被平复下去,高先生转而又提起陆澈的事:“陛下,您有没有想过,寻找澈儿,时间上的问题。”
一听此话,皇帝方才明朗的脸色倏而阴郁,声音也沉了下来:“朕想过。”
如果照高先生所言,找回陆澈的期限为二十日,从陆澈逃走那天算起,现在禁军搜过了京郊,苍涟也说陆澈是要过官道的,可
见他是往远的逃,这些事情已折腾掉十一日,即使现在找到陆澈,如果以这些日子可以走过的路程算,根本来不及赶回皇宫,
期限便已经过了。
“朕知道,时间是不够,不过朕也想好了对策。”
皇帝看向高先生,狡黠地道:“官道的别馆已经准备好了,先生带上药,到那边住上一段时间,即可随时照应。”
高先生叹了口气,道:“高某就知道……”
他无奈的表情引起了陈敬棠的笑意,没忍住,便突兀地发出了些与气氛不符的笑声。
那笑声,像一枚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头。让在场的人都心里一颤。
高先生还是无奈,低头:“我们师徒几人,好久没有这样说说笑笑了。”
皇帝与陈敬棠不语。或者该说,不知该怎么回应。
他们真的有很久很久没这样,因为一句可笑的话,自自然然的笑出来,不,根本连一句可笑的话的都不会有。而这些,全都是
因为皇帝的疏远,而皇帝的疏远,又是因为陆澈。
陆澈,总是根源的名字。
高先生抬起头时,脸上写着沉痛和坚决:“陛下,陆澈逃走,对大家,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皇帝的神情也是坚决,却阴沉的恐怖:“先生,您这么不想让朕找回澈儿,大可以在朕找回他之后,在澈儿的药里下功夫。”
“高某不是这个意思,高某只是要告诉陛下,找回澈儿,未必不会让陛下后悔。”
“即使找回的只是尸体,朕也不会后悔。”
“……不是这个问题……唉……”高先生摇摇头,欲言又止。
皇帝只当他是发些一概的感慨,停了停,又与陈敬棠猜测起陆澈可能的去处。
高先生归入沉默,无事可做的他踱到太平居的门前,望向天空,夜色深沉,无星无月的天空,黑得,像此刻缥缈的前尘,无影
,亦无踪。
他没来由地由心中扬起股恐惧,未来的事情会如何不受控制的发展,他看不清。他预感这静默的夜过去,就会有灾厄纷至沓来
,那是陆澈一人的灾厄,他,只能冷眼旁观,无能为力。是的,如果他的猜测正确,那陆澈,真的早已经万劫不复。
二十年前,也曾有过这样的夜晚。
第十九章:香延寺
京外两座名山,一曰云华,一曰玄都。玄都山凭桃花盛名天下,而云华山则历来以云雾环绕之景着称。山中不分四季薄雾弥漫
,凡到半山腰,便是云山雾海,近花远树绿水青山皆蒙了一片轻缈的薄纱,令人如坠仙境。
仿佛是纷扰世事不可触及的地方。
然,这也只是云雾衍生的错觉罢了。
自古云华山便是仕人隐居、僧人清修之地。可若不是世事纷扰,又何必看破红尘,避世于此?
太后生前信佛,便由高先生请了云华山香延寺的住持澹如大师来做太后头七的法事。云华山离京城不远,香延寺又是百年名刹
,澹如与太常高栖当年为相时便已是莫逆之交,更与先皇以禅为友,太后在世时亦常去那里进香还愿,故而香延寺可算是本朝
的皇家寺院了。
头七过后,澹如先回了云华山。这日,遵照圣命须搬去官道小住的高栖顺路送其他禅师回寺,也正好闲下拜访一下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