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碍,待她身体好转,便可随我进宫面圣。”
那女子低下头,她本是明眸皓齿,清丽无双,却一脸愁容,生生遮去了五分美貌。
智青道:“如君,莫担心了,不会有事的。”
沈如君不语,只苦笑了一下。见智青又想安慰她才道:“我知道,快进去吧。”
笑了笑,智青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才开门进去。
她不能多说什么,因为智青一次次冒险,都是为了她。
但愿他这次,也可以没事。
在心里又祈祷了一遍,沈如君才转身离开。
第十四章:水兰花
凌晨时分,天只微亮,露水湿透的石板路上传来马蹄声与车轮滚动的声音,雾色里渐渐显出乌蓬马车的轮廓,马车停在了栩然
苑边上,栩然苑的祥麟门,开了一道缝,一个人影闪了出来,与车上的人耳语了几句,便开了门让车进去。
栩然苑的私室里,满眼都是古书典籍,有些陈旧有些昏黄,都是一个时代才配有的沉重。角落里摆了紫金铜炉,烧了檀香,神
秘而优雅地熏染着空气,可以定神凝思许久。室内只点了一盏灯,光线暗淡,却仍能看见主座上,早便坐了人,已届中年,却
仍英眉星目,面无表情地,时而茗口茶,时而看看下座,沉睡的水兰,正给她喂药的智青,以及对面沉默着的高先生。
随侍的墨阳,偶尔催促几句,智青只道是怕水兰半路醒来,下手重了,药劲过去恐怕得等天亮。
皇帝并不着急,却是高先生先开了口:“怎么下药这么不知轻重?”
智青低头不语。
皇帝便开解道:“先生莫怪,朕看他也是一时着急。”
高先生道:“便是着急,也得看看是什么药,这迷香不比一般,用多了便不是一睡不醒这么简单了。”
皇帝呵呵笑道:“先生这边,稀奇古怪的药还是这么多啊。”
“高某这里的药,自然还是多的很,”高先生亦笑,“过去还有人用用,现在……却只是高某自个儿弄着玩了。”
话音未落,却见皇帝的脸已沉了下来。
高先生却连发话的时机都不给他,紧接着道:“至于那些药一停,会有什么后果,陛下可知?”
皇帝阴沉着脸,道:“还有比死更严重的么”
高先生对皇帝的脸色似是丝毫不见,仍平平静静地道:“是没有比死更严重的了,便是身份尊贵如太后,人一去,也不过一堆
黄土,万事随风,又何况区区一个冷宫中的夫人。”
“……”皇帝注视着高先生,高先生只淡淡地回视他,面目是一贯的谦逊。皇帝闭了闭眼,缓缓道,“还有多少时间?”
高先生拂须:“大约一月。”
“但二十日之后,即便继续用药,也红颜难挽。”
“先生的意思,只剩二十日”
“正是。”
长长地吸了口气,再呼出,皇帝又闭了闭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室内的空气有几分凝滞。
此刻,水兰睁开了眼睛。
昏昏沉沉地,她先看到面露喜色的智青,然后是一旁的高先生,墨阳,最后,是上座的皇帝。
她像见到了鬼似地睁大了眼睛,惊恐地问智青:“你带我来的?”
智青的表情瞬间冻结,他僵硬地点了点头。
水兰看看四周,又看看皇帝,慢慢平复下来,露出了然的表情,她艰难地站起身,推开身前的智青,跪在室中央。叩道:“罪
婢水兰,叩见陛下。”
皇帝不说话,只看着她而已。
墨阳道:“叶夫人何处去了?在皇上面前,总可以说了罢。”
水兰看看他,哂道:“叶夫人?不是早葬在皇陵了么?”
高先生“噗嗤”地笑出声来。
墨阳有些尴尬,又纠正道:“那陆澈呢?”
“墨大人,”水兰正色道:“注意自己的身份,皇上面前,陆大人的名讳,是您能随便叫的么?”
高先生仍旧是笑,墨阳一时语塞,越发尴尬。
“好了墨阳,”皇帝道,“水兰的伶牙俐齿,你又不是没有领教过,退下吧。”
墨阳只得退下。
皇帝又看向水兰,道:“朕知道,水兰铁了心不肯说的,御史府上的重刑也逼不出来,所以朕也没什么可逼你的,应该说什么
,你自己掂量吧。”
水兰叩首,道:“水兰知道自己已是罪大莫及,陛下肯召见水兰实是水兰三生之幸。至于陆大人的行踪,他从未与水兰提过,
水兰是真的不知。”
皇帝挑眉“哦?”了一声。
高先生插道:“水兰,你可知澈儿的药一停,可能时日无多?”
水兰闻言,点点头,声音变得颤抖起来:“水兰……知道,出苑之前,水兰劝过陆大人,可陆大人去意已决……”
“水兰苦劝,但陆大人……”
他说,水兰,我求求你,如今这世上,我能求的人,也只有你了。
她又能说什么呢。
言至此,水兰落泪道:“水兰便是想,如若知道陆大人的去处,定当告诉陛下。瞒着陛下,只是将陆大人送上绝路……水兰…
…不想……”
不想他死。
皇帝的脸,真如死一般灰白。
或许这次,真是永别?
高先生摇头,叹道:“为何不早说……走之前……”
水兰泣道:“先生说得简单。水兰斗胆,这二十年来,水兰时时都在心中怪陛下,为何不见陆大人,有些事,当面谈起,又有
什么解不开的呢?”
皇帝语气黯然道:“那当初的承诺……?”
“陛下!”水兰失控地大声道,“皇宫是陛下的地方,三秀阁的门,陛下若是要进,又有谁能拦住呢?!”
天,已经亮了,阳光透过窗槛投射进来,灰尘在光束中飞扬,静默地,飘散。
皇帝的声音,远远的,老老的,疲惫至极。
“摆驾……三秀阁。”
第十五章:三秀泉
给三秀泉取名的,是陆澈。
三秀阁处在慈安殿与栩然苑之间,偏于宫城一隅,后两处又都是宫中闲人莫入的太后寝宫与祭祀陵园,环境幽静圣洁,四周山
水环绕,绿树长青,繁花似锦,常常作为宫中安生养病的地方,儿时,为了便于太后与高先生的照顾,苍烺搬入东宫前,都是
与陆澈他们住在这里读书。
最初,那只是一条很细的水流,是某一次上课中途苍烺与陆澈溜出来玩时发现的,那里是块花园里极其隐蔽的地方,它从山间
的某处流出来,于重重枝叶间若隐若现,又流进山间的某处,这般百转千回,却能一直绵延不断,实在很奇妙。两人去了几次
,都是这般情景,便让人像发现了宝物似的高兴,苍烺便说,替这条泉取个名字吧,以后我们溜出来,就躲在这儿,先生一定
找不到。陆澈直说好,便现学现卖,拿了屈子平《九歌》里的句子,“采三秀兮于山间”,命名了这条当年还十分细小的泉。
三秀,山中灵芝,不正是像宝物一般珍贵么。
这条泉水,便是你与我之间,珍贵的宝物。
那时,苍烺不懂陆澈的心思。
那时的苍烺,如今的皇帝,静静地走过三秀阁的每一个角落,他看过装饰得不带什么感情色彩的主屋,这里只放了些女性化的
闺阁摆设,他看过卧室里陆澈挂在墙上那把伤痕累累的“琼苏”,他曾带着它纵横沙场,九死一生,他看过书桌上还未收拾的
字稿,隽永的字迹一如二十年前,他静静的一张张看过来,每一张,却只有一句话,一句李重光的词,“还似旧时游上苑,车
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
他不禁潸然,却生生忍住,三秀阁是他们共有的,儿时的记忆。二十年来,在这里,陆澈,却背负着叶岚的名字,静静地活着
,即使是赎罪,真的,也已经够了吧。
水兰边落泪边道:“陆大人每天都过得一个样,早晨起来,用过早膳和药汤,晋王爷在时便要给他上课,不在时便到三秀泉边
晒晒太阳,读些书,下午有时会去太后那里问安,有时则在阁里抄抄书、画些画儿,与晋王爷说说话,有时高先生、陈大人徐
大人来了,就聊一下午,到晚上,便早早睡了。”
无趣到苍白的生活,如果你还是二十年前的你,澈儿,朕并不惊奇于你的逃跑,可为何你偏偏要等到今天,当所有的事情早已
尘埃落定,你却又要将一切翻天覆地么?
还是,你已过厌了这生活,逃出去,离开高先生的药,然后便可以死去,便可以解脱?
你,宁愿死去……?
不知不觉,到了三秀泉边,泉水清浅,透彻见底,映出皇帝的脸,曾经,这里映出的,还是稚气未脱的自己,转眼间,自己却
已是这幅模样,他倏然想起,陆澈的手,那么温柔地抚上自己还年轻的额头,无限感慨:“烺,人生莫遣头如雪……”
那时他还叫他“烺”。
烺。人生莫遣头如雪,纵得春风亦不消。
他的眼神清透,像这阳光下的泉水。
每天每天,澈儿在这泉里,看着自己不变的容颜,他这二十年来,是不是只活在回忆里?
离开三秀阁,皇帝直接折去了慈安殿,苍涟正例行每天的跪罚,在太后牌位前跪着,见到水兰带着伤跟着皇帝进来,十分惊讶
。
皇帝挑了个坐便坐下,不等苍涟叩拜便道:“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你们如何逃的,曾逃去哪里,都给朕说清楚罢。”
苍涟有些犹豫,询问地望望水兰,水兰只怕晚一分,陆澈的生命便更危险一分,便急急开了口。
一开始,并没有什么奇怪的,只是晋王爷住出去了,阁里少了一个人,又是晋王爷这样爱闹的小孩儿,突然之间不在了,阁里
总有些安静,总有些落寞。陆大人又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总玩笑似地说自己无着无落的,没了晋王爷,突然不知每天该干嘛
了,其实倒也无妨,不过是多了些读书写字的时间罢了。
只是陆大人的身体越来越差,明明是夏末的天气,有时候却直叫冷,让我在房里添了许多暖炉,可还是冷汗涔涔的。平时陆大
人总是早起的,可那段时间日间却总昏睡着,有时候连摇都摇不醒,我便觉得不对了,想请高先生来看看的,可陆大人不许,
又恰逢丰收祭,高先生忙得很,便也没去打扰他,只让我去多抓了几味药,服了,也好点了,我便没有放在心上。
日里无所事事的,陆大人总也不开心,只有在晋王爷要来的那几天会展露笑容,但晋王爷来的时候总是少的,陆大人便像回到
晋王爷还没有住进三秀阁的时候那样,在三秀泉边一坐便是一天,不过身体是大不如前了,有时也坐不久,会早早回房,闷闷
地,让人担心。
后来陆大人大概是找到了排遣的办法,每天过了日中,便叫我准备了点心小食,跟他一同去慈安殿问安,与太后聊聊天,也倒
能够开怀点了。
只是陆大人突然与我提起要逃走的事时,我真的是大吃一惊,这么多年也不见他动过这个心,现在说起来,我心里挺奇怪的,
他还与我说,太后怕是凤体欠安,时日无多了,到太后归西那天,我们便可趁宫中混乱逃走。我只道太后脸色不错,看不出哪
里有病,可才第二天,宫里便传开了,说是太后突生急病,都惊动皇上了。我便相信陆大人所说的了。
陆大人主意一定,任谁都是劝不动的,我便只能帮他到底了。
我替他准备了些平民衣物,带好了些药,准备上路。
他说十月一过,他的风湿病严重起来,一定走不动路,便与我商量要不要带上晋王爷,他原本是不想的,毕竟晋王爷是王爷,
与他做出私逃之事,怕是前途尽毁。可我们在宫中这么多年,实在找不出其他更合适的帮手。
陆大人便想了个办法,他给陈大人一个盒子,盒子里装了从高先生那里偷偷拿来的迷药,叫陈大人去带话给晋王爷,十月十八
,祥麟门外见。
那夜,夜色无边,背后是恸哭震天,眼前是夜路茫茫。水兰与苍涟都以为那是逃生,只有陆澈知道,回过头,便是天变地迁,
路路无归途。
第十六章:归无路
见水兰一字一句里没有半点隐瞒,苍潋更是满腹疑惑,却仍是闭口不言,只低着头,像是什么也没听见。
正午的阳光强烈,将白幔覆地的慈安殿照得通明,室内物体的轮廓淡去,水兰的声音,好像清晰又好像模糊,好像是人的话语
,仔细听,又像一个长长的梦,佛香袅袅中,让人几乎晕眩。
“十月十八,祥麟门外见。”
如果没有去见他就好了,没有帮他逃跑就好了,他那样的身体,一出宫,不就如同置身于满是毒气的密室一样危险?
可是,如果没有那么做,他此刻还是身在三秀阁里,每月只有见到自己的时候,才会展颜微笑,一个人,寂寞地活着,他又一
定会怪自己吧。
也许对他,自由是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皇帝沉吟片刻,转头看向苍潋,见苍潋仍不准备开口,便道:“怎么,还跪得不够么?”
苍潋执拗地抬起头,道:“儿臣理应跪悼皇祖母,没有什么够不够的。”
皇帝扯起一边的嘴角:“这伶牙俐齿,倒是得了陆澈真传了。”
顺手理了理皇袍,皇帝的语气里全是莫测的阴冷:“是不是他告诉了你什么?”
苍潋脸色一窘。
轻轻一笑,皇帝又道:“听冯奇正说,你们之所以暴露行踪,是因为澈儿用了宫里的首饰垫账,被掌柜告发?”
苍潋还是一声不吭,埋下了头。
皇帝哼了一声,道:“潋儿,你仔细想想吧,京城官道上的客栈,做的是什么人的生意,宫里的东西,瞒得过那些店家的眼睛
?”
话音刚落,苍潋浑身一震。
“陆澈是何等聪明的人,至于犯这么蠢的错误么?”
一语惊醒梦中人。
像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来,苍潋顿时觉得脑子里的一切凝结成了冰。
清清楚楚,坚硬残酷。
飞速地回忆起那天的事:执意要自己付帐的陆澈、急着将迎素袋交给他的陆澈、匆匆交待了一切的陆澈……
还有长亭边,怎么也等不到的陆澈。
原来这一切……是预谋?
见他脸色已变,皇帝笑意更深,声音却越发显出残酷的意味:“他不需要你了,又知道官道上其他来路不明的兵马不敢妄动,
把你丢回皇宫,那是最好的时机了……”
“你跪了那么多天,竟连这么明显的事情,都还没有想明白么?”
“不过他难得好心,挑对了时机,没有让你落在别的人手里。你还是应当感谢他。”
为什么为什么,原来是……这样……吗?
苍潋真的不敢相信,这忽然降临的背叛,不,或许还不至于是背叛,只是陆澈做了一件与他有关却又没有对他说明的事罢了,
但他的心情,却与遭到了陆澈的背叛是一样的。
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什么也没有对他说?为什么,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