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臣与岚姐姐都这么认为。”
皇帝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又问:“叶岚有没有猜过是谁?”
苍潋点点头:“也许是……皇后娘娘……”
话音未落,皇帝忽然哈哈大笑。惊得苍潋一抖。
笑声在整个内堂回响:“真是有趣……先是李宛虹,现在又是赵霙……”
然后又嘎然而止,皇帝的声音再度爆炸般响起,话里全是愤怒:“朕真想知道他还想干什么?!”
苍潋吓得不敢再说什么。他刚才甚至听到了自己母亲的名字。
“传朕的话,晋王留在慈安殿守孝,七七之前不会出殿。”说完便拂袖而去。
墨阳应旨,忙收拾了食盒,跟着走了。
只留吓呆的苍潋,他从未见过皇帝暴怒的样子,那一刻他甚至以为皇帝要下旨杀了自己灭口。
余惊未平,他抚了抚胸口,不安仍像窗外的夜幕一样笼罩着他。
慈安殿的夜,已降临了。
“他居然跟朕说,澈儿被赵霙绑去了!”
踏进太平居的同时,皇帝便怒气不减地道:“这么多年,不止是样貌,他甚至连脾性都不会变么!”
墨阳低首:“陛下息怒……陆大人所说,未必不是真的。”
皇帝冷笑:“澈儿说话,一向颠三倒四,朝是云暮是雨,有几句是能相信的?他便是料定了潋儿会把什么都告诉朕!”
“朕便不信,他陆澈神通广大,能从大内逃走,区区一个赵霙,能奈他何!”
墨阳掂量着皇帝的语气不善,便试探道:“陛下莫非是想……”
“朕便是这么想了,这次什么光禄勋、皇城卫尉、镇北骁骑将军都别来给我求情!”
“传朕密谕,叫智青暗地里探一下御史大夫府,不要动作太大,至于皇后锦绣宫那里,就交给你了。”
“臣接旨。”墨阳弓腰一揖。
“还有……”皇帝的脸色,竟阴霾得让人恐惧。墨阳知道,是谁,才能够使他这样。
几日后,朝廷重犯陆澈的通缉令,已发遍全国。
第十一章:迎素袋
一直到墨阳告退,太平居的寝宫里没有别人时,皇帝才拿出了怀里的绣金包。
包上用金线细细绣了一朵花,金黄的花瓣,欲滴的露珠,花的名字,叫迎素。
这是朵世界上没有的花,是儿时的皇帝自己臆想的花,叶岚表字迎素,是皇帝为她创造了一朵只属于她的独一无二的花,叶岚
十分喜欢,便将它绣在了自己的荷包上。
于是那个小包便叫迎素袋。叶岚用它与皇帝玩一个传情游戏,互相约定只有在没有其他人的情况下才能打开迎素袋,因为那里
面放着只能给对方一个人看的秘密。
刚才皇帝暴怒有一大半原因在这个迎素袋上,因为时至今日陆澈仍要把往日的旧伤翻出来让他看,可他还傻傻的遵守了游戏规
则——无论何时,叶岚对他,是不一样的。
他细细的抚摸着迎素袋,往日的美好记忆涌上心头,那时尚年少,还会笑还会恼,还能无心无肺,无泪无痛。那时陆澈的眼睛
,一如他的名字一样透明。
为什么要想起他?皇帝摇摇头,制止自己的回忆。他小心的打开袋子,里面放了被折成小块的黄纸。
那张纸熟悉的触感,让皇帝的心头,又抽紧了。
轻轻展开,黄纸上有褪了色的朱红御印,还有自己当年的笔迹。
“朕念龙额侯陆澈,忠信仁义,功冠诸臣,即日邀卿入住三秀阁,安度荣华,醉享太平。钦此。”
这每一个字,都像巨大的铁锤,敲打着他的心脏,让他浑身颤抖,无法呼吸。
“这是软禁么?”
接过墨阳亲口宣诏的圣旨,陆澈没有多看一眼便交给了水兰。
墨阳仍卑躬屈膝,礼数周到:“陛下说了,这便是陆大人要的交代。”
“安度荣华,醉享太平?”陆澈语带讥讽,“他也不想想是靠了谁?”
“陛下正是念了旧情,才会邀大人进宫的。”墨阳回道。
度了口气,陆澈不再言语,他转过头去,窗外是凄清的栩然苑,千百年来埋葬尸首、祭奠亡灵的地方,摇曳的茜草在风中轻吟
,天空晦暗,除此之外,他看不到别的东西。
每当他不去思考什么的时候,他总会疑惑,为何自己会身处此地。
他开始怀念青春还在的时候,真是奇怪,他明明还是青春年少的年纪,却已经要带着怀念的眼光去看过去,但那些美好的,真
的已无法挽回。
他只清楚,他已不能回头。
“陛下说了,他脾气不好,将来搬出旧事,难保不会气急攻心。有这道圣旨,或可保大人不死。”墨阳继续他对圣意的转达。
没有回答。
墨阳等不到陆澈的反应,他抬了抬头,看到清瘦的少年,好像已然脱世,听不到来自尘间的杂音,只静静地凝视窗外,微弱的
光线照在他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只有苍白到摄人心魂的美丽。
墨阳移不开视线。
栩然苑里,静得好像一切死去。
你知道吗,苍烺,当我听到那一则圣旨,我便告诉自己:
别急别急,时间会消弭一切。
到那一天,我不再爱你,你给的痛苦,我会一点一点,全还给你。
苍烺呆呆看着手中二十年前的圣旨,那是他亲赐的免死符,而今陆澈把它还给了他,出乎意料却又不难猜度,这里面只会有两
个意思:一,免苍潋一死;二,我已不需要它了。
陆澈真的去意已决么?他要到哪里去?就凭他那样虚弱的身体?
还有,难道他真的觉得自己会降罪给自己的亲生儿子么?
“呵呵呵,”他难以自禁的低笑,“陆澈,过去是我不信你,如今是你不信我啊……”
皇帝的声音,悲怆而寂寞。
第十二章:太平居
进过太平居的人都说,国之大幸,能有个如此以国为重的君主。
太平居里没有什么富丽堂皇的摆设,肃穆的很。外堂是大臣们候见的地方,内堂是皇帝的书房,内室还备了寝台,他在这里办
公批折,有时事情多了,便连后宫都不回,直接在这里过夜,第二天一样按时早朝。所以苍烺的勤恳治国,是出了名的了,连
带着太平居,都鼎鼎有名。
今日太平居不见外人,即使有个不一样的人物,从千里之外的河朔,马不停蹄赶回京城,只是为见皇帝一面。
镇北骁骑将军,张诺。
他仍是一身戎装,硬朗的脸上是边塞风沙的印记,他微微有些倦容,眼神却是饱经战事之后的坚毅。
墨阳进去了又出来,对他摇摇头。
“劝将军还是请回吧。”
“恳请墨大人再通报一回!”张诺仍旧不依不挠。
墨阳走到他近身,压低了声音道:“便与将军直说了吧,前几日陈大人徐大人都来过了,还不是被陛下打发回去,陛下的脾气
说一不二,将军再清楚不过了,何苦为难小人呢?”
张诺急道:“末将日夜兼程,如若见不到陛下,这一趟岂不是白走?”
“这便是将军的不对了。”墨阳直起身子,语气有些斥责的意思,“将军擅离职守,未得诏令丢下几万守关兵马回京,陛下已
不追究,现在将军最好祈祷此事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不然将军恐怕人头难保。其他的闲事,将军还有暇顾及?”
张诺一听,立即忿忿道:“他便是早想取我人头了,何必如今还来威胁我,总之你去告诉他,我张诺见不到他,便是不回去了
,守不守关,那也是他的江山,与我何干?”
墨阳语塞,见张诺的神色越发坚定不容辩驳,只深深叹了口气,又进了内堂。
等了许久,墨阳终于出来传话:“陛下旨意,陆大人身体不好,独自在外恐有生命之虞,先将他找回则是,通缉令的事,陆大
人回来了便会撤掉,不须多虑。”
“那……他还是不肯见我了?”张诺问。
墨阳摇头:“将军忘了,陛下早就说过,不如不见。”
不如不见。张诺苦笑着点头:“我知道了……只要陛下能保澈儿无恙,末将便可安心回去了。”
看着张诺笑的苦涩,墨阳发现,张诺又比半年前回京时苍老了许多。风沙催人老。何况是边塞。
那些眼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哪个不是面目全非?
墨阳向他做了一揖:“将军请回吧。”
张诺回礼。告退。
转身,又是那白山黑水的一路风尘。
笔尖沾着朱红的墨,掠过奏章,停留在最后一行字上,皇帝微颦,却还是没有落笔。
墨阳端了银耳汤进来,轻手轻脚摆在御案的一端。
皇帝问:“走了么?”
墨阳低眉,答:“回禀陛下,走了。”
皇帝放下笔,舒展了一下身体,不无讥讽道:“一张通缉令便能将朕的骁骑将军从河朔给召回来,这么多年,他们还真是手足
情深啊。”
墨阳赶忙道:“陛下勿需担心,张将军只是挂心陆大人,别无他意。”
“你急什么?”皇帝瞥他一眼,“怕朕又犯疑心病?”
墨阳吃了一惊,跪叩:“老臣不敢。”
皇帝着他起身,神色自若的低头喝汤:“朕料他也掀不起什么浪来”
墨阳唯唯。
皇帝又道:“叫你去办的事,怎样了?”
“已有眉目。”
“查到了什么?”
“也没什么,”墨阳语气恭敬:“就是水兰那不知好歹的丫头,在御史府上做客。”
事情办得不错,皇帝便笑道:“丫头?墨阳你老糊涂了吧,水兰如今也该三十有余了。”
话音未落,皇帝的语气却微微有些凝滞,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
室内银耳汤的香味四溢,混合着墨香,奇异的味道,似乎连空气都沉淀下来。
许久,墨阳道:“原来陛下还记得。”
二十年了,怎么会不记得。不说别的,苍潋都那么大了。
稚童长成人,弱冠成垂髫,二十年,本就是个轮回。
陆澈却非要像给这特别的年数作个标记似的,选择在此时逃离。
第十三章:御史府
地牢的地面潮湿冰冷,伏在上面却能够冷却痛到发烫的身体,水兰静静地趴着,微弱的吐息,味道是腐烂和血腥。
事情就这样结束了吧,只要自己一天没有被放走,就意味着陆澈还没有被找到,如果自己的痛苦能说明这样的结果,心甘情愿
,死而无憾。
那天真的是大意了,只以为是一小队无足轻重的禁军,却没想到赵皇后出手竟这么快。御史府上养着的暗使,自己这闲置多年
的功夫,又怎么敌得过呢?
离开栩然苑之前陆澈便和她提过,这一逃,怕惊动的就不只是皇帝了,所有对他的命,过去想要不敢要的,想要不能要的,都
会像蛰伏的猫见到出洞的老鼠一般追上来。他一开始便说,此行凶险无比,水兰便是不愿帮我,也是应该的。
可是,一开始,自己便下了决心,这苦命人,自己是要陪到底了。
谁叫自己,已把自己这二十年的花样年华,全给了他了呢?
现在,终于连命,都要……
他的心上,能有水兰的名字,便好了……
正凝神而思,却听见牢门被打开,狱吏的声音与另一个陌生的声音模模糊糊地说了些什么,便有人走了进来。
水兰没有看那个人,她根本已没有抬头的力气,只看到,一双干干净净的官靴,停在了自己眼前肮脏的地面上。
那人有一把同样干净的声音:“再问下去也是皮肉之苦,丞相慈悲,赐了鸩酒,服下便去吧。”
他从随从手里拿过酒杯,蹲下,递到水兰的面前,见水兰连手都已动不了,还把酒杯送到了她嘴边。
冷冽的液体流进嘴里,水兰闭上了眼睛。
第一次见到他,还是年少轻狂、意气风发时,他叫陆澈呵,是朝中重臣国家栋梁皇帝亲信,对同样是育安院的孤儿中一员的自
己,像个神话。
那次鏖战凯旋,她远远地躲在众人中,看着他一袭戎装骑马经过,苍白的脸和黑到底的眸子,眼角跋扈地扬着,却在眉尖微带
了分哀伤,像思索着,一将功成万骨枯,那样无奈。可他紧抿的唇,却又冷漠得叫人心寒。
那是怎样的一个人啊,孩童般清俊的脸,却带着苍老的神情,让毫不相干的旁人,只看一眼,便无端的心痛,无端的,想要抚
上他的脸,温柔的,帮他拂去一切烦恼。
人群中的水兰,真的是这般想法。
第二次见到他,已是多年后,育安院已封,自己因为服侍唯一被皇帝留下的院主婆婆而侥幸活下来,那时的自己,便是要报仇
才学了一身武功,可院主婆婆却早早故去,留下她孤苦无依,连生存都困难,那时,却是陆澈,她的神,把她接进宫,随身带
着,像院主婆婆那样待自己。
他那时候已是一身病了,真的像个孩子一样需要照顾,他有些疯疯癫癫的,时而笑时而哭,时而自言自语。
水兰一直记得,他的那些话。
为何世事苦,此身不应惹红尘。
万事皆是空,何苦自作茧。
只愿心如止水,无事可扰。
便是醉享太平,便是如君所愿。
那模样,痴痴的,哪里还有当年半分的神气。那模样,直看得一旁的水兰心如刀割,泪如泉涌,她再不想别的,她只想一生一
世的服侍他。
后来他终于慢慢地好了,他说,我要谢谢你,水兰,没有你,我撑不下去。
有这一句话,自己已是别无所求。
自己的人生,为他而活,就好。
黑暗褪去,强烈的阳光刺痛了眼睛,水兰睁开眼,焦距模糊了一阵,有一刻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昏昏沉沉,像还在梦中。
直到牢房里自己最后听到的那个声音响起,清爽的好像这个阳光明媚的早晨。
“醒了?饿不饿,你等等,我叫人去给你弄点吃的。”
然后到门外去吩咐了几句,又坐回她的床前。
“伤还好吗?”
这么一问,水兰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上,已不像之前那样剧痛,似乎在自己昏迷的这段时间,有人替自己疗过伤了。
“你是……?”水兰用微弱的声音询问。
“在下御史长史智青,水兰小姐应当听过在下。”他微笑着回答。
智青……御史长史……是听过,可这与他救自己有关么?
“为什么救我?”
智青笑意更深:“在下不才,在高先生席下,做过几天学生。”
他这么说,倒似乎听陆澈提过,高先生有位关门弟子,才俊非凡,却无心仕途,出师后不知所踪,说是隐居了,又怎么会在御
史府当职?
见水兰一脸疑惑,智青又道:“说来话长,总之在下是救了小姐,小姐安心养病便好。”
话音刚落,传来一阵敲门声。智青走出去,从门外接过一碗稀粥,端到水兰的床前。
“先吃饭吧,在下离开一下,我们此刻还在御史府中,水兰小姐请不要出这个房间。”
水兰点点头。
智青走出门外,已有一名华服女子等着,轻轻与他耳语:“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