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兰紧张地问:“殿下看见了?”
苍潋愣了一会儿,居然用很平静的语气道:“水兰姐,我觉得这里真的不安全,你给岚姐姐换好衣服我就背着她走,我们换个
躲避的地方。”
水兰毫无反应,只疑惑地看着他。
“好么?”苍潋又问,语气有些焦急。
水兰道:“好,请殿下先转过身去,让水兰给夫人换衣服。”
苍潋乖乖地转过身去,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但水兰确信苍潋是看到了的,因为他那一瞬间的表情骗不了人。
水兰轻轻地为叶岚换着衣服,手指过处感受到这身体的异常单薄。
却总是承载过重的东西。
二十年以来,终于有人,看破了他女红妆。
水兰叹了口气,“殿下不问为什么么?”
只听到洞外雨水滴答,洞里叶岚沉重的喘气声。
“水兰姐,”好一会儿,苍潋背对着她,不知表情地道:“如果我说我早就发现了,你会相信么?”
水兰惊讶。
苍潋的声音平静得出乎意料:“我是岚姐姐一手带大,他与我已无什么亲生与寄养的差别,这么多年,如果我连这都看不出来
,岂不妄为人子?”
“殿下早知道,为何从来不问?”
“我只等,岚姐姐亲口告诉我所有真相的那一天。”
水兰看着苍潋已显出男人轮廓的身躯,问:“如果他不说呢?”
“那我就一直等。”
“直到他愿意告诉我,一切。”
那样的身躯,正在一点一点,越来越高大,越来越成熟。
水兰想起叶岚说的,小潋儿,长大了。
叶岚的身体很烫,神志早已不清,趴在苍潋的背上,一路震动,又不至完全昏迷,只昏昏沉沉好像一梦未醒。
苍潋便问:“岚姐姐,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叶岚嘴里咕咕叽叽不知说了些什么。
“什么,岚姐姐?”
“……”尚未听清,苍潋只听见耳边“唰”的一声响,往旁边一跃,见一支箭直直插在刚才他站的地方。
箭射出的地方,站着一队禁军打扮的士兵,手持弓箭,神情紧张。
苍潋并没有想到他们会来得这么快。
“殿下,您带夫人先走,水兰殿后。”水兰迅速地把手中的行李往苍潋手中一塞,从腰带中抽出一把软剑,轻轻一弹,“嘤—
—”一声脆响,直指那队士兵。
苍潋点一点头:“水兰姐小心!”
说完便顾不了其他,背着叶岚飞奔而去。
苍潋风一样地奔着,细雨也化作利剑,打在脸上咧咧地痛,顾不得这些,苍潋一遍遍问叶岚:“岚姐姐,我们去哪里?!”
在呼啸的风声中,苍潋终于听到了细微的回答:“城外南十里,育安院。”
第六章:育安院
慈宁殿中有两棵树,无花无果,却四季常青,已有百年历史,听闻人太后说,这两棵树,是开国时先祖皇帝亲手栽下的,是保
本国千代万世,子孙绵延的灵树,树不倒,国便不倒。
那时闻人太后还不是太后,还叫闻人皇后,皇帝也还不是皇帝,是皇子。树下总有两个顽皮的孩儿,没事时老喜欢摇树,想试
试这树究竟会不会倒,但这两棵树每棵都足有成人的两围那么粗,凭着小小的孩童又怎么摇得动呢?闻人皇后便不劝阻,随他
们胡闹去。
有一天小男孩突发奇想,对小女孩说:“灵儿灵儿,只有我们两个人,总也摇不动这两棵树的!”
女孩儿晃晃圆圆的脑袋:“那该怎么办呢,烺哥哥?”
男孩很是得意地道“我想出个好办法,我们两个摇不动,多叫点人来一起摇不就摇得动了吗?”
“对啊对啊!”女孩拍着自己的小手道,“多叫几个人来,还可以陪我们玩游戏!”
于是男孩和女孩去央求母亲闻人皇后,要母亲找些小伙伴来,陪他们摇树。
那时先皇还在世,听闻此事便笑着说:“罢了罢了,便在皇亲臣子中找些小孩儿来,陪陪烺儿灵儿。”
但没有想到,人选尚未挑选,先皇便生了急病,很快驾崩了,留下遗诏,昔日的大皇子苍烺,继承皇位,成年之前,由皇后辅
政。
闻人太后贤德善良,并非擅政弄权之人,她总是忧心忡忡为太子的将来打算,若只是找些皇亲国戚、忠良之子来陪太子读书玩
乐,孩子的背后是朝中重臣,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太子又失了父皇庇佑,未必不会将太子置于危险之中。便决定,于城外建一
座育安院,收留被遗弃的无家可归的孤儿,在其中挑选天资聪颖的,来宫中与太子一起生活,将来成人,也可成为太子亲信,
保太子平安。
那些孩子,都是闻人太后,带着太傅高栖,和太子苍烺亲临育安院,一一挑选出来的。
陈敬棠,陆澈,徐彰,张诺。
闻人太后钦赐字,济之,却尘,秉钧,友诚。从此成为太子宫中的陪读近侍。
还有一个小小年纪便已如花似玉的女孩,很怕生,但苍烺一见到她便喜欢得不得了,再也不肯离去,原本太后并没有想到要挑
女孩,可见苍烺这么喜欢她,在太傅的建议下,决定把她也带回宫里,礼教女工,好好教养,将来,便是皇后的上上之选。
那女孩,名叫叶岚。
“……岚姐姐……岚姐姐……”
耳边焦急的呼唤声是谁,是不是你?你在唤谁?岚姐姐……叶岚吗?叶岚……为什么你总是唤她,总是唤她……
“岚姐姐……醒醒……岚姐姐?”
你总是唤她,总是想她,总是眼里只有她……
如果没有她……
你会不会看我,想我,唤我?
模糊的视野里,刺眼的光芒射进来,周身的疼痛席卷而来,让人几乎呻吟出声,但视野里那摇摇晃晃的人影是谁?那飞鬓入眉
,眼光如剑,是……他?
他在叫我吗?可为什么,他的嘴里,唤的,还是她的名字?
下了一夜的雨停了,昏迷一宿的叶岚也终于苏醒过来,躺在稻草铺就的简易床铺上,扫视四周,真是满目狼藉,与记忆中那个
热意融融的地方相差甚远。
育安院多年前就已废弃,无人来理,听说还闹鬼的厉害,有段时间传闻太真,弄得人心惶惶,皇帝便封了这里做皇家禁地,从
此无人能入。
苍潋在屋中捣鼓水兰的行李中找出来的草药,一股浓浓的苦涩味道弥漫着,从叶岚醒来后苍潋便没怎么说过话,叶岚浑身酸痛
,自然也不高兴说话,于是屋里,便保持着奇异的安静。
许久,苍潋终于沉不住气,问道:“岚姐姐都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叶岚回问。
“你当时虽然昏迷,但我们的说话你还是听到的吧?”
叶岚颔首。
“那……岚姐姐,你不说什么吗?”苍潋说这话时,不知为何有些不好意思,竟有些脸红。
“说什么?”
苍潋的脸更红了,“既然岚姐姐……不是女子,那潋儿应该如何称呼你呢?”
“原来你是说这个啊……”
叶岚徐徐呼出口气:“说实话我也有些惊讶,你早就发现我是假扮的。”
“嗯,那……我应该叫你岚哥哥?”
“不。”叶岚摇头,“我不叫叶岚。”
“你……不仅是性别,连身份都是假的吗?”
叶岚点点头,脸色苍白。
“无论怎样,告诉我以后该怎么称呼你就好了。”苍潋的声音却开朗的好象雨后的天空。
“你不问我吗?为什么一个男人要扮成女子?为什么多年来蜗居宫中?为什么……”
“不,”苍潋打断他,“我只想知道,你,你的名字。”
他看着他,眼神清澈,表情认真,那一刻,他忽然觉得,苍潋,原来也有不像他的时候。
低头,听见久违的那个名字因为舌尖的转动化作了声音。
“陆澈。”
“不用敬称,你可以直接叫我这个名字。”
恍如隔世。
第七章:玲珑盒
“还记得我托济之带给你的那个盒子么?”
苍潋闻言从衣中取出那个盒子。
陆澈伸手接过来,也不打开,随手丢入身边燃着的火堆,道:“这里面只是些高先生送的药粉,如果你打开看了,便可让你不
吃不喝昏睡一月,任谁都唤不醒。”
苍潋不解其意:“为什么?”
“一开始我并不想把你牵扯进我的事里,但是如果逃亡必然需要一个你这样的帮手,于是我让你来做这个决定。”陆澈语气平
稳地说着,“如果你因为好奇而打开盒子,我便与水兰相携上路,如果没有打开……情况就跟现在一样。”
他抬起眼看苍潋,苍潋一呆。
是……这样吗?
让自己来决定?
苍潋又想起那天祥麟门外,水兰身旁的陆澈,在昏黄的灯火中露出的表情。
那是……好像已然绝望,早知无处可逃的表情吧?
那个表情又是何意思呢?
无法明白。陆澈本身就像一个难解的谜。
苍潋开始觉得,陆澈在他面前卸下叶岚的面具之后,整个人都变了。比起“叶岚的他”,“陆澈的他”说话时语气更冷漠,看
着苍潋的眼神也毫无感情,他是叶岚时,苍潋还能凭借十几年来共同生活的默契来猜测他的想法,然而此刻,他清楚地意识到
,那个人已不是他的那个岚姐姐了。
所以,那天的神情,无论是什么意义,都一定是他不小心泄露了真实的自己。
渐渐被火焰吞噬的银盒色彩开始变得暗淡,像夜一样就要熔化成黑暗。
“我以为,”苍潋凝视着他,轻轻开口,“这十几年来,你是顶了一个不属于你的名字在生活着,可我没想到……你竟如此尽
心尽力地去扮演那个名字所属的人……”
陆澈沉默了一会儿,道:“你注意到了么?”
苍潋苦笑,语气也终于黯淡下来。
“那么养育我成人的,究竟是叶岚,还是陆澈?”
“我感恩的时候,应该默念谁的名字?”
毫无停顿地,陆澈像是在说什么理所当然的事一样:“生你的人是苍烺,养你的人是叶岚,你感恩时,只需想起他们的名字。
”
“你养育了我十八年,竟然只希望这样的吗?”苍潋皱眉,它并不希望那样的答案。
微微动了动嘴角,陆澈扯起一个残忍的笑容。
“所有的人……都是这样希望的。”
天色深暗,育安院中火光影绰,映出墙上的人影憧憧,使这个有闹鬼传闻的地方,更显得阴森可怖。屋里很安静,只听到柴火
劈劈啪啪的燃烧声,淡淡的药味从火堆上烧着的破瓦罐里飘出来,苍潋若有所思的熬着药,陆澈则闭着眼假寐。
水兰仍旧没有半点消息,陆澈似乎也不着急,认定了禁军一时半会儿不会搜到这里,气定神闲地等药煮好。苍潋却沉不住气了
,隔一会儿便要起身到门边去张望一下,走来走去倒弄得陆澈有点烦,便开口阻止道:“放心好了,皇家一等禁地,没有明令
昭布禁军是不进来的。你好好睡一觉吧?”
苍潋却十分不解:“为什么?既然这里是禁地,只需肖想便知是逃犯最可能躲藏的地方吧,暗中搜查也未尝不可。”
陆澈冷笑:“可能是被闹鬼的传言吓到了吧。”
“别开玩笑了,怎么可能?”
“就是有可能啊。”陆澈睁开眼睛,看着苍潋,“你可知这里为何被封?”
“因为闹鬼传言太甚。”
“那这里为什么会有这种传言呢?京郊有的是荒地,为何偏偏这里传闻四起,耸人听闻?”
苍潋摇头不知。
陆澈又是一阵冷笑。“这可说来话长。”
纤细的手指捋着身下铺着的稻草,陆澈慢慢地一字一句地道:“原本这里不过就是一个收容可怜人的地方,虽不是富丽堂皇,
却也整齐舒适,童声朗朗,欢声笑语。但是二十几年前的某一天,这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一夜之间人去楼空,没几日,京中便
有传闻,说是几天前有人夜经此地,听到有刀剑打斗,哀声震天,便又有猜测,说定是哪些无眼强盗竟连育安院都要赶尽杀绝
,真是天良丧尽。你说,这等冤事,岂不要有阴魂缠地,夜夜嚎哭,三年不散?”
此言一出,苍潋震惊地看着陆澈,他仍旧毫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手指,好像陷入回忆一般,苍潋却蓦然觉得这地方阴风阵阵,
吹得他心中升腾起一股莫名的恐惧感。
而陆澈似乎不准备停下来,继续陷在他的回忆里:“可是,要说封为禁地,区区传闻怎么够格?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内幕,
自然有人心里清楚。”
陆澈的话语隐隐约约,指向了什么更加阴暗的地方。
“潋儿,我可不是在危言耸听,我告诉你……”
陆澈抬起头,眼睛被火光映得闪闪发亮,里面全是苍潋看不通透的东西,有痛苦、悲伤、愤恨,甚至还有微微的……兴奋
“你我身下所坐,不知有多少到死还不明白为什么的孩子!”
苍潋一呆,又细想了一遍刚才的话,才好象火烧屁股一样跳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刚才所坐的地方。
“你……说的可是真的?”他失声道。
陆澈又露出了那阴阴冷冷的笑容:“散布传言,借口封了这里的人,为的,不过就是要让这些尸骨,和罪孽,永远不见天日!
”
柴火劈劈啪啪地响着,苍潋似乎听到了从地底传来的孩童的哭泣声。
“现在,潋儿,告诉我,那个人是谁?”
还会是谁?还能是谁?谁有权利下诏封地?
苍潋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着响起。
“……父……皇……”
得到了满意的答案,冷笑更浓地,陆澈的眼底火光幽幽:“所以,所谓的皇家禁地,不过是皇帝一个人的禁地罢了,轻易,他
不希望任何人踏足,包括他自己。”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这里只不过是个收留孤儿的地方,有哪里罪大恶极到要将这里夷为平地?
陆澈却不想再说什么了。
“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说明,我们暂时是安全,你大可以安心休息,养足精神。其他的,日后再说吧。”
苍潋迟疑地看着他,站着一动未动。
陆澈复又闭上了眼睛,道:“我知道事到如今你早有无数疑惑,也知道你在等我说明一切,但现在……还是休息要紧。”
说完不再多言。
许久,终于听到苍潋的声音:“那……你别忘了喝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