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似已昏死过去的赫连长佑竟又突然张开了眼眸,咳着血缓慢起身,走到夏侯枯木身旁,俯视着男人,小心翼翼地轻声道:
“幸好我贴身穿了护甲。我刚才是骗你的,你的伤药里没有下毒。这四枚暗器上,才真的涂有剧毒,就算要不了你的命,也能
让你后半生都无法再如常人般行动自如。”
夏侯枯木嘴唇还在蠕动着,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朕是赫连家的人,不是窝囊废……”轻轻地施舍给夏侯枯木一个怜悯的眼神后,赫连长佑转身面对众人。
烈火堂主面色几变,倏地拔刀,将身旁几个原为自己烈火堂下属的侍卫一刀一个,尽数砍死,随后朝赫连长佑行起跪拜大礼,
恭恭敬敬地道:“小人高烈火,愿誓死效忠皇上。”
“你还真是良禽择木而栖啊!”青年皇帝低咳着笑,明明虚弱得像是立刻就快晕倒,但烈火堂主此时已不敢对这年轻人心存丝
毫轻视,心惊胆战地低下头,整个人都几乎匍匐在地,恨不得去亲吻赫连长佑靴底的泥土以表忠心。“小人所言千真万确,绝
无贰心。”
“起来罢。”
轻飘飘的一句入耳,烈火堂主顿时从心底松了一口大气,忙谢恩起身,见赫连长佑走向云锦书,他急忙上前,讨好地道:“皇
上,要不要小人将这两个贼子都杀了?”
“多嘴!”赫连长佑皱眉,继而又对云锦书露出个微笑:“云表兄,你放心,朕料你也是受人蒙蔽,况且你我两家先人是刎颈
之交,情同手足,后世子弟永不为敌。朕不会杀你的。”
“你说什么?”已经被急转而下的形势弄到有些无所适从,再听到这一声云表兄,云锦书心脏猛烈地跳动了一下。
连冀说的,莫非是真的?他确实是连冀的表兄?那祖鼎天呢?难道真的也像连冀所说,是他的仇人,还用邪术来控制他的心智
?
“不可能!”他用力摇头,想把这个不该有的阴暗念头驱逐出脑海。
为了救他,祖鼎天已经奄奄一息危在旦夕,他却竟在怀疑祖鼎天!
他怀着无穷羞愧向祖鼎天那边望了眼,突地跪在赫连长佑面前,道:“那恳请皇上大发慈悲,也救救鼎天。他并非真正的祖氏
后人,只是被夏侯枯木利用,才会跟皇上作对,求皇上饶了他。”
赫连长佑面色微微一变,还没开口,牢门外陡然响起个清朗的男子声音:“长佑,那人暂且还杀不得!”
楚梦深一身亮银色戎装沾着雪花,在封君平和亲卫的伴随下大步踏进牢房,目光微转,已看清牢房内的情形,上下打量赫连长
佑一番后,终于面露笑容,率众拜倒。“臣等救驾来迟,还请皇上恕罪。”
“楚郡王能赶来勤王,何罪之有?快请起来。”赫连长佑面对楚梦深,仍十分地拘谨恭敬。
“谢皇上。”
众人起身后,封君平早已忍不住,忙过去抱住了云锦书。“锦书你没事,太好了。”欢喜之余,星目中竟微泛泪光。
云锦书愣愣地瞧着这个在莲湖边自称是他大哥的男子,心头一片迷惘。
第17章
一场惊动朝野的勤王之变,便在赫连长佑翌日早朝三言两语的谈笑间轻轻抹过。
京城内外,逐渐恢复了平静。宫墙内,也似乎仍如往日肃穆,唯有雪花飘落,簌簌响。
祖鼎天从昏迷中醒来,一眼便已发现自己从暗牢移到了室内床铺上。几盏烛台,照亮了这个布置得颇为雅致的房间。
这是哪里?他吃力地想从床上坐起来,动了动,却发觉自己下半身从胯骨以下完全失去了知觉。
“这里是冀王府。御医已经来过,替你接好了断骨。你双腿的伤势,耽搁的时候太久,即便断骨愈合,下半身也还是瘫了。”
冷淡的声音蓦然在房内某个角落里响起,祖鼎天一凛,扭头朝话声来源处望去。
连冀就坐在窗户前的座椅里,冷冷地看着他。
祖鼎天骤惊之后,冷静下来。知道在自己昏死的这几天内,宫中必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否则被云锦书放走的连冀不可
能会回到京城,更不可能会有御医来替他医治。
“夏侯枯木已经输了。”连冀像是猜到祖鼎天心中所想,淡淡地道:“天下盟也已经烟消云散。祖鼎天,不论你是不是祖氏后
人,你都大势已去。”
“呵……”不用他提醒,祖鼎天亦清楚自己如今已是穷途末路。一个无法行走的瘫痪之人,又散了功,他这辈子,永远都没机
会东山再起。
“锦书呢,他在哪里?”他勉力支起上半身,靠坐在床头。仅是这么个简单的动作,已令他胸口气血翻涌。他忍了忍,终究难
挡伤痛,弯腰一阵剧烈猛咳,吐出不少紫黑色的血块。
连冀一言不发,直等祖鼎天结束了这轮咳嗽,他才移开视线,转而凝望窗外。
持续了多日的暴风雪终已停止。露天处处积雪,枯枝挂着尺长冰棱,萧条无力地站立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苍白里,逆风颤栗,仿
佛贪恋憧憬着来年春光,虽已支离嶙峋,仍不肯倒下……
“祖鼎天……”连冀突然开了口,每个字,都极慢、极低,似是经过了无数思量之后,才艰难吐出。“御医说你肺叶受了大损
,内伤极重,若不用最上等的药材悉心救治,你活不过开春。”
他长长地吸了口气,回头直视祖鼎天,两边面颊的肌肉均在轻微抽搐。“便是将你碎尸万段,也难消我心头之恨。不过,只要
你肯为锦书解开邪术,我可以叫御医治好你,放你走,给你条生路。”
这已经是他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连冀说完,双手掌心都已被自己的指甲掐出了血。然而一阵静默后,却听祖鼎天低咳两声,
竟笑了起来。
男人沾血的嘴角亦浮起几分自嘲。“摄心术破除之时,也就是我祖鼎天丧命之日,还谈什么放我生路,呵!”
连冀以为祖鼎天怕他食言,强忍怒意,正色道:“你怕我会言而无信过河拆桥?我可以立下毒誓——”
“办不到。”祖鼎天干脆地一口回绝,无视连冀满脸愤恨,边咳边笑道:“他是我的,谁也别想把他从我身边抢走!”
再也克制不住胸口那团怒火,连冀腾地从椅中站起,冲到床边,握拳想要将祖鼎天痛揍一顿,却想到以祖鼎天现在的伤情,恐
怕挨上两拳就会一命呜呼,他喘着粗气,硬逼自己垂下了手,瞪视祖鼎天,猛地冷笑。
“祖鼎天,你真可怜。发了半辈子的皇帝梦,结果只是被夏侯枯木牵着鼻子走。忙碌半生,你最后什么也没得到,也没有任何
人在乎你,只能靠邪术欺骗锦书爱上你。”
祖鼎天脸上的得意笑容僵化了。
连冀讥笑更响:“你自己其实比谁都清楚,锦书根本就不喜欢你,所以你才不敢为他解开摄心术。祖鼎天,你就是个自欺欺人
的胆小鬼!”
“锦书是喜欢我的!”祖鼎天突发怒吼,一大口血也随之喷出,他狠狠瞪着连冀,恨不得用目光将连冀的舌头割断,可连冀冷
笑连连,似乎都不屑再与他交谈,转身就往外走。
祖鼎天对着室内冰凉空气,犹自喃喃道:“你胡说,他是喜欢我的……”
锦书说过,要与他同生共死的。可是,倘若云锦书清醒之后,又会如何?
一直拒绝去深究的想法再度泛上心头,祖鼎天喉咙里逐渐挤出几丝沙哑到极点的嘶喊。
连冀踩着深厚的积雪,慢慢地走着。身后,倏地传来一人呼唤。
“连冀——”楚梦深快步上前,问道:“你跟那姓祖的谈得如何?他可肯为云锦书解开禁锢?”
连冀默然摇头。
楚梦深啊了一声,也不禁失望地摇了摇头。那日他征得赫连长佑同意后,便将云锦书与祖鼎天都带回了冀王府。和连冀、封君
平商议过后,都决定当务之急是要让云锦书恢复过来。
“你说那姓祖的宁愿死,也不肯放手?这下可棘手了。”楚梦深苦笑:“你我又不能真的看着他伤重身亡,不然他死了,找谁
来救锦书?唉,我看他是有恃无恐,知道我们肯定得救他,才这么嚣张!”
两人这时经过座庭院门口,正是云锦书暂时居住的地方。楚梦深偷眼打量着连冀脸色,道:“云锦书来了之后,你都还没有去
看过他,要不要进去?”
“不用了。”连冀面无表情,甩出三个楚梦深预料之中的字眼。
“你们两个,究竟要折腾到什么时候啊?”楚梦深忍不住头痛地叹气,“我说你呀,就算手脚筋断了,也不用沮丧成这个样子
嘛!你内力好歹还在,而且前两天娄御医不也说过能为你重新接续好筋脉?再好好地练上些年头,虽然再成高手是不可能了,
打发几个小毛贼还是绰绰有余。你怎么就不让娄御医试一试呢?唉,难道你真的不想再抱你那个云美人表兄了?”
“你到底说够了没有?”刻意遗忘的伤痕突被撕开,连冀霍然低吼,死瞪着楚梦深,手脚都在轻抖。
“你冲我发这么大火干什么?”楚梦深不悦地端出长辈架子。“连冀,你也太目无尊长了。”
猛地里,庭院里几声惨叫飘起,还伴着封君平震惊的大喊。“锦书,你,你……”
楚梦深神色大变,顾不上再数落连冀,忙折身冲了进去。
院中积雪已被四下流淌的鲜血染成深红。几具侍卫的尸体残骸七零八落,散了满地。
“你这练的什么、什么邪门功夫?”封君平指着面前杀气凌厉的云锦书,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手里,还提着个食盒。本是高高兴兴来给云锦书送饭,谁知踏进院子,看见云锦书正在与几个侍卫争执,要出去找人。
那几个侍卫奉命看守他,自然拦着他不肯放行。封君平刚想过去安抚云锦书,眼前血光乍盛,那几个侍卫连拔刀的机会也没有
,便已殒命。
夺去那几人生命的,竟是云锦书双袖内展开的浓密血雾,犹如两片巨大血红的蝶翼,美丽却又致命。
云锦书长发乱飞,缓慢转身,面对封君平。在冀王府内软禁了好几天,之前服食的化功丹丸药性终于消退,内力既复,他便急
着去找祖鼎天。
已经警告过那几个侍卫,可惜那几人偏要自取灭亡,怪不了他。至于这个自称是他大哥,天天给他送饭,陪他聊天的男子……
“我不想杀你,让开。”
他话音平静异常,可封君平却觉连四周的空气里都漾满了令人窒息的惊人杀气,脚下不由自主便往后退开两步。
云锦书甫举步,就见楚梦深匆忙奔近,身后,还慢慢跟着走进一人。
“连冀?”他愣愣望着这个似乎比离别那日更消瘦沈郁的男人,满腔杀机竟不可思议地如浪潮般退了回去,血雾也在变淡敛起
,最后消弭无形。
“鼎天呢?我想见他……”他只盯着连冀,说不上为什么,他就是深信连冀不会拒绝他的要求。
连冀嘴角微微扭曲——见面第一句,云锦书问的便是祖鼎天。
明知云锦书是受摄心术所控,可云锦书眼里的热切牵挂,仍如刮骨钢刀,凌迟着连冀每寸肌肤。
“连冀……”云锦书自己也未觉察到,他现在的语气里满是哀求。
连冀沉默了更长时间,最终悲怆地笑了笑。“我带你去。”
楚梦深直皱眉头,想要出声阻止,连冀却已转过身,缓慢地迈开步伐,带着云锦书走出了院子。
他无奈,只得干咳一声,冲着两人背影大声道:“云锦书你只管放心,祖鼎天如今好端端的呢,我们可没有虐待他,还让御医
帮他接了断骨。只不过他内伤太严重,想要活命,非得最好的伤药,最好的大夫。最重要还得卧床静养,绝不能乱跑。”
云锦书自然听得懂这楚郡王弦外之音,是警告他别想趁机救了人逃跑。
听到房外脚步声响,祖鼎天睁眸,不由又惊又喜。“锦书,你怎么来了?”又看了看去而复返的连冀,后者面色漠然,让他一
时也猜不透连冀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他本以为回绝连冀后,连冀绝不会再让他与云锦书相见。
人已带到,连冀也不多逗留,径自离去。
云锦书走到床边掀开被子,果然见祖鼎天双腿都上了正骨的夹板绷带,细看祖鼎天全身,也没有受刑的伤痕,知道楚梦深并未
撒谎,他心里稍定,坐在床沿,看到祖鼎天胸襟处已然干涸的血迹,心痛又起,低声道:“鼎天,你又咳血了。”
“暂且还死不了。”祖鼎天不想继续这个伤感的话题,故意笑得轻松,却见云锦书嘴角微翘了翘,眼中湿气渐起。
“锦书……”他想劝云锦书别为他难过,才开口就被云锦书打断。
“别说了,鼎天。”对方的心思,其实都尽在云锦书心中,他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好一阵,睁眼,凝视着祖鼎天毫无血色的面
庞,静静地道:“我去求连冀,让他无论如何,也要医好你。”
“你瞎说什么!”祖鼎天变色。
云锦书知道祖鼎天会有这强烈反应,自顾自地继续说着自己方才刹那间做出的决定。“我知道连冀恨你,可我真的想要你活着
,我一定要求他。只要他肯救你,他想要怎么折磨你报复你,我都可以求他,由我来代替你承受……”
“云锦书!”一声大吼,终于止住了云锦书不停的诉说。祖鼎天双眼都发了红,但望见云锦书脸上无声滑落的两道泪痕,他喘
息着,胸口胀痛欲裂,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要的,就是云锦书只爱他一人,只忠于他一人,只相信他一人。他也确实做到了,将云锦书变成了唯他为重的一个活生生的
人偶。可面对此刻的云锦书,他心里没有半点得意,只有无法形容的苦涩。
“鼎天,我不想看着你死。”云锦书低下头,几点水珠落在被褥上,很快就被棉絮吸走,只余下淡淡的痕迹。“就让我去求他
罢……”
祖鼎天费力抬起右手,为云锦书拭去泪水,苦笑道:“锦书,别再说这种傻话。我宁可死,也不要你为我去向别人屈膝哀求。
何况我下半身已经瘫痪了,就算活下来,也是个没用的废物。你要我今后都活着丢人现眼么?”
听着男人绝望的笑声,云锦书心也慢慢地沈到了底。
这个“兄长”胸怀天下抱负,却一再遭受打击。身世被揭穿,出生迄今的一切突然间全成了假相,几乎已经摧垮了祖鼎天整个
世界,如今又半身瘫痪。换做是他,也诚然了无生趣。
死寂中,数人脚步声由远及近。
是几个侍卫,显然忌惮着云锦书,畏手畏脚地走到门口便止步,小心翼翼地道:“云公子,楚郡王命小人等请公子回屋用饭。
”
“我会回去。”云锦书冷冷道,却根本不看那几人,只望着祖鼎天,半晌,伸手温柔地抚摸着男人的脸,露出个凄艳的微笑。
他无法让祖鼎天燃起求生之念,那唯有以死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