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这日之后,云锦书便水米不进。
任凭封君平和楚梦深费尽了唇舌,云锦书都置若罔闻,将自己锁在屋内,不见任何人,竟是铁了心绝食。
楚梦深等人数次想砸门窗冲进去,稍靠近便被云锦书的无形掌风逼退,诸人束手无策。待到第五天上,连冀终于无法再坐视不
理,来到了祖鼎天养伤的厢房内。
未得御医医治,祖鼎天这数天内仅靠普通几碗汤药续命,也已命悬一线,日夜均在昏睡。
“啪啪!”被连冀两记耳光扇醒后,望见连冀眼底压抑不住的怒火,祖鼎天嘶声笑道:“冀王爷,我就想你这几天怎么都不来
我这里?呵呵,你要报复我,最好趁现在。我还有口气,不然等我死了,你只能鞭尸了。”
连冀衔恨而来,可见了祖鼎天奄奄一息的模样,心里突然被浓重的悲哀湮没。即使杀了此人,又如何?
全身的力气仿佛一下子被抽空,他颓然坐倒在椅中,木然道:“锦书把自己反锁房内,已经绝食整整四天了。祖鼎天,你赢了
。”
“他、他绝食?”祖鼎天惊愕地睁大了眼睛。虽然知道自己死后,云锦书必不会独活,可绝没想到云锦书竟会用如此决绝的方
式。
“你还假惺惺地问什么?”连冀觉得祖鼎天的表情很讽刺可笑。“用这么卑鄙的手段,骗他为你而死,祖鼎天,你个胆小鬼一
定很得意吧!哈哈哈……”
他捂着眼,竟反常地大笑起来,然而指缝下,终有些微水迹渗出。
祖鼎天全副心神还在“绝食”那两字上盘旋,呆了半天,忽也扯了扯嘴角,轻咳着,慢慢撑起上身。“连冀,带我去见锦书,
我会为他解开摄心术。”
他声音非常微弱,但听见连冀耳朵里,却不啻晴空霹雳,连冀猛一震,瞪住祖鼎天,整个人都呆了。
“我一只脚已经进了鬼门关,你还怕我使诈?”祖鼎天了然地自嘲道:“你不用这样瞪着我。我是临死前良心发现,才想做一
次好人。”
连冀仍难以置信,更不敢放开这根救命稻草,怕祖鼎天只是心血来潮,转念又会反悔,他急忙走出屋外叫侍卫去拿辆轮椅来,
回头对祖鼎天道:“你肯救锦书,我也会遵守诺言,再召御医来为你医治。”
祖鼎天却丝毫没有喜色,反而古怪地笑了两声,不置一词。
两名侍卫很快推了辆轮椅回来。
祖鼎天坚持要那两人为他换上件干净衣服,梳理整齐枯黄凌乱的头发,又索来铜镜,对镜照影好一会,才默然放下铜镜,由那
两个侍卫推着他随连冀慢慢走向云锦书所住的院子。
接连数日晴天,沿途地面的积雪已融得七七八八,仅余薄薄一层白色。屋檐、树枝挂落的冰棱,亦在日头照耀下,缓慢消融,
化作了水,又潜入雪泥中。
这大概,是他能看到的最后一场雪了罢。祖鼎天蓦然想到了他和云锦书在亭子里煮酒对饮的那个雪天,消瘦凹陷的脸上忍不住
扬起点笑意。
楚梦深得了消息,也带着封君平赶来。他俩委实不太相信祖鼎天会突发善心,只怕他另有阴谋,便跟着一起来到院中。
轮椅停在了空旷的天井内,祖鼎天强忍喉头阵阵涌起的腥甜,对着紧闭的卧房门叫道:“锦书,出来罢,是我。”
门扇猛被打开,云锦书一脸惊诧又混杂着喜悦,想走下廊檐前的石阶,但四昼夜水米未进,他已极为虚弱,又加上心情激动,
一时间竟脱了力,扶着廊柱勉强稳住身形,道:“鼎天,你、你愿意就医了?”
祖鼎天微摇头,双眼瞬息不眨,痴痴凝望云锦书憔悴却仍清美的容颜,许久,轻笑着柔声道:“锦书,我确实做错过许多事情
,也骗过不少人,可是喜欢你这件事上,我绝没有骗过你。”
听他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云锦书愕然。“鼎天你怎么了?”
祖鼎天只是微笑不答,转而向推他的一个侍卫伸出手,淡淡道:“把腰刀给我。”
“这……”那侍卫犹豫地望着连冀。
“你要刀做什么?”连冀等人也变了面色。
“我这个样子,难道你们还怕我不成?”祖鼎天不放过嘲笑众人的机会。
封君平向来对这家伙没好感,更恨他把自己这个“大哥”的位子给抢走了,见他病成这德性还在逞口舌之快,哪还忍得住,当
即拔出自己的腰刀递将过去,反唇相讥道:“我只怕你连刀也握不住,掉下来剁伤了自己的脚。啊,听说你下半身反正已经瘫
痪了,倒是不怕再受刀伤,哈哈……”
出乎众人意料地,祖鼎天竟未反驳,接过腰刀,轻轻抚过锋利的刀刃,低咳着赞道:“好刀。”
连冀的耐心终于也快到头,沈声道:“祖鼎天,你还在拖延什么?”
祖鼎天眼皮猛一翻,冷戾的目光竟叫周围人都为之悚然,但下一瞬,他便敛去凶光,对连冀一字一顿,平静无波地道:“我对
他设下的那个解咒之法,就是让他亲眼看见我身首异处。”
“啊?”连冀等人骇然,不约而同倒抽了口凉气。
云锦书离得远,又正头晕耳鸣,没听清祖鼎天说什么,只是见祖鼎天拿起了腰刀,一股强烈的不安霎时涌上心头,他情不自禁
地叫了起来。“鼎天,把刀放下!”
祖鼎天对云锦书投以最后深深一瞥,用尽浑身残余的力气,力贯刀身,在日光下挥出道炫目的雪亮白虹。
“锦书,来生我再找你。”
血光迸溅的刹那,他笑声嘎然中断,却有点刺骨凉意掠过脖子,但稍纵即逝。整个人反如腾云驾雾般飘了起来,居高临下望见
众人震惊的眼神,他竟又品尝到了久违的得意快感。
他是祖鼎天,纵然死,也不会选择在病榻上凄凉咽气。
“鼎天!!!——”他听见锦书在撕心裂肺地叫他。锦书震惊的双眼,正直勾勾看着他。
他突然也觉得悲伤莫名,想伸手去抚摸云锦书,才发现自己已永远都没办法做到。
真不想让云锦书看到他这个模样,可不若此,锦书就要为他绝食而死了。曾以为自己会贪心地想要云锦书与他共赴黄泉,事到
临头,他才知道,自己根本狠不下这个心。
怎么舍得,就此夺走心爱之人的生命?
他是真的喜欢上了云锦书。早在那道雨过天晴的彩虹下,云锦书睁眸那瞬间,他便已明了,自己此生已沦陷进了那双潋滟含笑
的眼波……他不想云锦书死,所以只有亲手破除自己在云锦书身上所设的禁锢。
他丝毫不后悔自己的抉择,只恨无法亲口向清醒后的云锦书问一句:“你还会喜欢我么?”
这个答案,他再也不可能知道了,就等来生再问罢。倘若,还有来生……
漫天纷飞洒落的血雨中,祖鼎天飞上半空的头颅终于掉了下来,正落在屋前石阶下,在血泊里静静地面对着云锦书。
男人脸上肌肉并没有因为疼痛而扭曲,反而显得十分平静。嘴角甚至还微微弯起,噙着笑意。双眼亦如往日,含笑凝望眼前人
。
……电光闪处,男人一双眼瞳闪耀出妖异诡谲的黄光。“云锦书,你最爱的人,就是我祖鼎天。你这辈子也只忠于我一人,只
相信我一人,除非我在你面前身首异处,否则此咒至死不解!”……
男子咒语般的呢喃,随着那晚隆隆雷声,像钉子般,钻进他脑海……
“啊啊啊——”云锦书凄厉大叫,双腿一软扑倒在地,彻底晕了过去。
电闪雷鸣的暴雨夜、皇帝寝宫下的密室、大火中的飞鸿山庄、红叶飘摇的书剑楼、月光迷离的莲湖、寨里高歌斗酒的弟兄……
无数画面快如飞旋的落叶雪花,争先恐后地涌进头脑里……
“啊!”云锦书终是睁开了已被涔涔冷汗沾湿的眼帘,望着头顶的锦帐直喘气。
“锦书,你晕睡了一天一夜,可算醒了!”封君平已在房内守了半天,此刻兴奋地冲过来,疼惜地为云锦书擦着满头满脸的冷
汗。
“大哥……对不起。”想起自己之前对封君平的种种漠视敌意,云锦书只觉无地自容。
封君平拍了拍他肩头,朗笑安慰道:“你是受人暗算,迷失了心智,错不在你,大哥哪会生你的气。”
他一提,云锦书眼前顿时又浮起祖鼎天那颗头颅,心脏猛然揪痛。这“兄长”的所作所为,他实在无法接受,可再怎么不想承
认,他也难以抹杀祖鼎天对他的爱意。
若非爱他入骨,祖鼎天又怎么会甘愿用自己的性命来为他破除摄心术。
“他、他的尸体呢?”他握住了封君平的胳膊,颤声追问,只怕已被众人出于憎恶拿去作践了。
封君平看着这个义弟长大,自然知他心思,叹道:“你不用担心,大哥虽然也讨厌那姓祖的,但他最终还是替你解了邪术,也
算是个人物,咱们犯不着去辱他尸身,昨天便叫人收殓入棺。今早正好有个女人找上门,自称是天下盟的残金堂主,不知她从
哪打听来祖鼎天在这里,特来求见,楚郡王就让她把尸体带走了。”
“是她?”云锦书又仔细向封君平问了那女子容貌,果然是那个残金。忆起那女子对祖鼎天的爱慕之情,不禁惘然,却也略有
些许安慰——残金应当会好好安葬祖鼎天的遗体,不至于让祖鼎天曝尸荒野。
封君平忽一拍大腿,“瞧我糊涂的,光顾着跟你说话,都忘了去通知你爹他们。还有你已经饿了好几天,我去给你拿吃的来。
”
“我爹也来了?”云锦书惊喜地想要问清楚,封君平却已经大步流星地奔了出去。他只得作罢,身体也确实虚弱过头,不得不
又躺回床上,心乱如麻。
祖鼎天已死,可连冀呢?……想到自己对连冀所作的一切,云锦书整个人都僵硬了。
第19章
封君平没多久便端着清淡粥点回到房中。身后还跟了云清寒、赫连贤宗、楚梦深一行。
“锦书,你终于恢复了。”云清寒心下欢喜,亲手拿了粥喂他。
父子相见,自是不胜之喜。聊起近况,云锦书才知父亲与赫连贤宗也去过总坛救他,负伤坠入江中,被湍急江水冲到了下游,
幸被渔民救起。
“爹和你赫连叔父调养数月,养好伤后又回去过天下盟的总坛,想设法再营救你和冀儿。结果发现那里已经被烧了,我俩就赶
回京城,昨晚才到冀王府。”
云清寒说着,见赫连贤宗站在一边,直勾勾地看着云锦书也不说话,不由得好笑,道:“贤宗,锦书才刚醒,没跟你见礼,你
也不用这么瞪着他罢!”又对云锦书温言道:“你还是在襁褓中见过你赫连叔父,呵,快给长辈行礼。”
“他身体不适,就不必了。”赫连贤宗强自挤出个长辈应有的慈爱笑容,身上却一阵阵的发冷。万分不想与云锦书碰面,只怕
云锦书揭穿他的丑事,可又拗不过云清寒,硬被拖了来。
心里却也明白,自己就算躲得了这次,还有下次。他总不能余生都躲着云清寒的孩子不见面罢。
自己一时晕了头脑种下的恶因,终究还是要由自己来尝那苦果。
云锦书看着父亲脸上欢快轻松的温柔笑意,再看了看赫连贤宗目中掩饰不住的紧张、惶恐、悔恨,不禁在心里无声叹息。
为了父亲,他也得将那秘密永远埋葬。他掀开被子挣扎着跨下床,向赫连贤宗恭敬地行起大礼,道:“小侄懂事以来,与叔父
乃是初次见面,这礼数不能废。”
赫连贤宗如释重负,知道云锦书绝不会吐露旧事,高兴之余更觉羞愧难当,忙将云锦书扶回床上,面带惭色。“锦书,你这一
拜,我受不起……”
云清寒以为赫连贤宗是在为当年囚禁过尚是婴儿的云锦书而后悔,笑了一笑,也没在意,继续喂云锦书吃粥。
云锦书一碗清粥落肚,慢慢有了些精神。
从开始,就不见连冀的身影,而且众人言谈间也绝口不提连冀的名字。他早已觉得奇怪,此刻无法再继续装糊涂,咬了咬嘴唇
,道:“连冀呢?”
此言一出,四人都陷入了沉默。
云锦书背脊蓦然掠过阵寒气,盯住父亲追问:“爹,连冀他在哪里?”
云清寒清俊的眉宇间有几分薄怒,也有几分怜悯,叹口气,放下粥碗,摸着云锦书的头发黯然道:“他已经走了。 ”
云锦书一下子无法理解,愣愣地重复道:“走了?”
“云世子,还是让我来说罢。”楚梦深暗叹自己这个娘舅命苦,专门得替连冀善后收拾烂摊子。清咳两声,对云锦书道:“你
也知道,连冀现今不如以往,他年轻人心高气傲,受不了这打击,不想再留在京城。刚才听君平说你清醒后,他便动身离开了
。临走还留了话,说他当初对你做过太多不应该的事,此生都无颜再见你,就此别过。”
转述完,想到方才他和皇上、云世子三个长辈好言相劝,都留不住连冀,忍不住加了一句“笨蛋!”,骂的,自然是那铁了心
的连冀。
云锦书呆如木鸡,他当然最清楚不过,连冀执意离去,只是为了躲开他。
是他,在雪地里,将连冀已所剩无几的最后那点尊严都践踏得粉碎……连冀已决意亲手斩断他俩之间的所有羁绊么?
眼中缓慢地起了热辣辣的水气,云锦书深呼吸,压下胸口那股剧烈的钝痛,微笑。
过去种种,是谁伤害了谁,又是谁辜负了谁,他都不想再去深究。他只知道,自己这一生,都已放不下连冀。永远也忘不掉雪
地里连冀那惨淡如死的面色,和唇边凝结成冰的血迹……
他甚至有种预感,如果就任由连冀这样走掉,只怕不用多少时日,连冀整个人都会跟心一样,化成枯木死灰。
那个曾经傲气凌人,也曾经在书剑楼上为他吹笛寄情,为他痴狂亦为他受尽了凌虐折辱的男人,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
“告诉我,他去了哪里?”他几乎是哀求地用目光从父亲诸人脸上一一掠过,可众人均摇头。
最后还是云清寒长叹一声:“锦书,冀儿说了不想再见我们任何人,你就别再问了。”
云锦书嘴唇轻颤,再也说不出话来。
休养两日后,云锦书体力已恢复,整理起简单的行囊。
这两天里,他也向最不会隐瞒自己的封君平旁敲侧击询问过连冀的下落,封君平不想骗他,最终为难地道:“锦书,实话告诉
你罢。连冀去的地方,我们的确知道,不过我们都已答应过他,不会向你透露。锦书,你莫再追问了。唉,再说你不是一直希
望能离开他么?现在他自行从你眼前消失,岂非更好?”
云锦书心知无法从众人口中问出什么,也就不再多问。天涯海角,慢慢寻觅,总有能相遇的一天。
刚打好包袱,房门外有人缓步走近,紧跟着门上响起几声剥啄。
云锦书打开门,不觉怔了怔,来人竟是赫连贤宗。
“我知道你要去找冀儿。”赫连贤宗看到桌子上的包裹,微微叹息道:“云锦书,你去莲花坞找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