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唯哲说了这么多,停在这里,终于又再长长舒了一口气。
然后庄景玉听见他用一种,自己从未听闻的宠溺语气,温柔口吻,极尽甜蜜地,轰炸了自己已然嗡嗡作响,阵阵发聋的耳朵。
“那么,在我刚才所讲的全部事情里,每一件那个唯一的例外,都是你,庄景玉。”
“我可以继续忍耐你鸵鸟着,想当多久都没关系,如果你愿意,只要你开心。”
“……因为我会等你,直到你愿意,开口承认的那一天。”
再次停顿。
黎唯哲不知道,自己这一句话说出来,竟会让庄景玉感觉到,好像全身的知觉触感,都慢慢,慢慢地,从他的身体大脑里,退化消失了那般。什么都再听不到,什么都再看不到,什么都再闻不到,也什么都,再感觉不到。身处的世界骤然挂满一片白雪茫茫,连眼睫毛上,都难过地结出了一层,厚厚的冷霜。
整个世界已经不清晰了;可是此时此刻的庄景玉,却又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加心明如镜:他即将要面对的东西,从未如此真实,甚至是真实到,触手可及。
风忙急雪中他只能模糊地捕捉到,黎唯哲性感好看的喉结,似乎是在他那干燥火热的喉管腔壁之内,艰难往下,微弱并且颤抖着,涩涩滚过了一道。而他还未曾回过神来,下一秒,一个温暖湿润的柔软东西,便轻轻,覆上了自己颤抖而冰冷的双唇。
“……二十一岁生日快乐,庄景玉。”
不清晰的世界至此,终于在他盈满霜雪的眼睛里,轰然倒塌。
却不知是因为黎唯哲的吻,还是因为黎唯哲的话。
然后黎唯哲慢慢站起身放开了庄景玉,走去将蛋糕拿了过来。随意扫开附近几盘空空如也的碗碟,将它小心翼翼地,放到了桌子上。
很奇怪这一次的蛋糕居然是一种精致小巧的唯美风格。这对于黎唯哲平日那好大喜功,爱大爱奢华的坏毛病来说,实在是非常难得。不过庄景玉也的确不喜欢吃蛋糕这一类的西式甜食,大概黎唯哲连这一点,也都考虑和照顾到了吧。
他的细心和耐心,为数不多的善意,屈指可数的感情,全部全部,都只给这一个人。
轻轻揭开盖子,奶白混杂浅紫的心形蛋糕,一点一点,在烛光灯影里,缓缓展出了她那直令人屏住呼吸的,惊艳美貌。
正中间有两行淡咖色的勾边花体字:
【祝庄景玉(提行)二十一岁生日快乐】
二十一岁。
常人大概很难想象,在人类说长不长,可说短却也不短的,一生数十年岁月时光里,这个仍然算得上是年轻稚嫩的小小年纪,却深深,深深地,刺痛了庄景玉冰凉欲湿的眼眶。
黎唯哲不知何时绕到了庄景玉的身后,缓缓弯腰俯身,连带着坚硬冰凉的椅背,张开双手,温柔地拥抱住了,这一具柔软瘦弱的身体。
还有他胸腔里,那一颗纯净坚强的心。
“是我……耽误了你。”
黎唯哲这样说着。
接着他缓缓抬起双手,掌心翻转向内,轻轻落在了庄景玉,终于雪化成河的眼睑上。
黑色顿时覆盖了白色。温暖霎时融化了冰凉。
黑暗中庄景玉感到自己,除了视觉以外的其他所有知觉,都如同寒冬过后的春草一般,它们开始逐渐恢复过来:那样激烈疯狂地破土发芽,那样坚韧高傲地迎风生长。
他想要抓住黎唯哲的心脏。
哪怕这样做需要他奋不顾身,哪怕这样做,会使得他落下累累伤痕,他都想要不顾一切地去抓住,黎唯哲那一颗难辨真假,不知是喜欢还是玩弄的,暧昧心脏。
他感觉到黎唯哲将嘴唇缓缓贴向了自己湿润冰冷的侧脸,他感觉到黎唯哲微启双唇,轻轻含住了自己凉薄零散的发尖,他甚至感觉到黎唯哲的舌齿在那其中百般纠缠,千般不舍,万般流连……
然后他终于听见黎唯哲自己靠近自己耳边说:
“庄景玉,如果时间能倒流,我不愿再……伤害你。”
第三十九章
【如果时间能倒流,我不愿再伤害你。】
【我不愿再伤害你——如果,时间,能倒流。】
这真是一句最真诚,也最无用的后悔。
然而尽管无用,但它毕竟,还是一句后悔。
庄景玉从未想过像黎唯哲这样高傲霸道的人,有一天,竟然也会有,后悔的时候。
就像他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黎唯哲刚刚所说的那一切,和深深隐藏在那一切背后的,某个呼之欲出的回答。
可是庄景玉也知道,如果他不是因为自己心里有鬼,因为他自己对那回答也隐隐有所企盼和期待的话,那他又干嘛会觉得紧张和恐慌呢?他明明只需要无视就好的;他明明只需要不屑一顾就好的;他甚至可以以此来报复黎唯哲,就好的。
但是偏偏,他听完以后的全部,也是唯一的反应,竟只有如雷狂鼓的心跳,与砰然花开的心动。
或许人生还那么长,除了楚回以外,这世上总该还有别的一个什么人,能够让他相信爱情;只是庄景玉从未想过也难以置信,最终让他产生了去爱的渴望与被爱的温暖——这一番感觉的人,竟然会是那个,曾经伤他入骨甚至毁他一生的,恶魔,黎唯哲。
他开始怀疑是不是因为自己真的,已经一个人寂寞忍耐了太久太久,所以现在不管任何人,哪怕只给予他那么一丁点,甚至还分不清辨不明究竟是真是假的温情好意,都足以成功收买他的心了呢?就像黎唯哲,是不是也是因为,终于玩腻厌倦了苍白纤细的精致美少年,所以现在,哪怕是对着像自己这样一个土气沉闷的平凡男生,也都会觉得值得一玩——因为好奇,和新鲜。
尽管他这一次的“玩”,看起来,似乎很有几分认真,与真诚的成分,在里边。
庄景玉忽然不敢再往深继续想下去了。他现在最想要做的事情,只是将脑袋深深,深深地埋进那一片,干燥而苦涩的黑暗里去;埋进那一片,永远不用去揣度人心,所以也永远不会受到伤害的,安全无比的黄沙里去。
哪怕整张脸都被尖锐冰冷的沙粒划痛到鲜血淋漓,伤痕累累,却也不愿意抬起脑袋,去面对那一份遥遥难以知,惶惶不可测的,忐忑将来。
人一旦绝了期待,那就是无敌的。
庄景玉决定把自己当成一个感情上的死人。他将自己寂寞无根的漂泊灵魂,一寸又一寸,越来越深地探向那一片,足以呛人窒息的安心土壤之中;却将那些,也许能够让他得到幸福快乐的无数可能,越来越远地埋葬在身后那一片,寥廓无垠的寂寞穹苍。
这样就可以了。他想。
这样,就安全了。他轻轻呼吸一口,如此恍惚地想。
因为这样,除了他自己以外便谁都不会知道,也谁都不会看得出来,其实他,是有多么多么,想要去相信,黎唯哲。
——世上大概再不会有,比庄景玉现在,还要更加矛盾复杂的纠结心情。
他想要去相信黎唯哲, 因为就算已经打定主意庄景玉也很难想象,要整整一生,都如斯寂寞地深埋在混沌沙土之中;然而他毕竟不能去相信黎唯哲,因为比起得救的感动他却更加害怕,自己的结局会和上次恋爱一样,尽管期待和付出了那么久那么多,但是他最终得到的,却只是一场转瞬即逝的绚烂花火—— 一秒钟的辉煌绽放,而后,徒只留下余生一地,冰冷破碎,无边无际,甚至,更加深重的,寂寞灰烬。
在与楚回相处的那段光阴里,庄景玉还不太懂得究竟应该如何去爱,他只是本着自己的感情与天性,爱得很真心,也很用力;于是后来等楚回走了,他在经历了迷茫,恐慌,痛苦,绝望……这么这么多,锥心刺骨的感受以后,唯一恍然学得的东西便是,人一旦有了依靠,就会期待无休无止地,永远依靠下去。
那种想依靠而不得的感觉,如果你真的有真真切切地体会过一次,那么就该知道,那何止,只是一点点心酸难过,而已。
所以庄景玉不会再给任何人这个机会。
所以这一次,庄景玉不会再给黎唯哲这个,或许有朝一日,会伤害到他自己的机会。
这个时候黎唯哲站在庄景玉的身后,手指温柔,一根一根,开始往蛋糕上插起蜡烛来。他的动作很小心,眉目神情,甚至近乎于虔诚。蛋糕上偶尔因为外力而不小心流淌化开的浅紫色奶油,恰似黎唯哲此刻心底,那一片满满四溢的柔软深情。
点上蜡烛,黎唯哲大手一扬乱乱揉了把庄景玉原本整齐的黑发,薄薄的嘴唇仍旧贴在对方小巧冰凉的耳垂边,一开一合,轻声说道:“……来,许个愿吧。”
庄景玉茫然不知该许什么。
他没有这样的经验。
垂下眼睛怔怔望着,那二十一根正温暖燃烧着,并且被黎唯哲特意摆成了桃心形状的蜡烛们,庄景玉犹豫了一下,略显局促地开口:“诶?吃、吃这个以前……原来还是要……许、许愿……的吗?”
【吃生日蛋糕以前原来还是要许愿的吗?】
这是一个多土多傻气的白痴问题啊。这是得一个多土多傻气的白痴家伙,才能问得出口的白痴问题啊。
——如果是以前的黎唯哲,以及现在的任何人,都应该会像上面那样想没错。
然而此时此刻这里没有别的任何人,而只有他们;并且黎唯哲也已经不再有同于,以前的那个混蛋恶魔。
他听见庄景玉这么问,什么嘲笑讽刺的话都说不出来,而只感觉到一片,满满当当的心疼。
当然黎唯哲很知道,在这个从来就没有公平可言的冷酷世界里,像庄景玉这样穷困潦倒,一无所知,或许终其一生的奋斗拼搏,到头来也只能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寒酸小人物,实在是有太多太多,无论哪里都不缺庄景玉这一个……
但是黎唯哲没有办法忍受,竟然会是他所喜欢的人,曾经陷入并且习惯,这样与生俱来,命中注定的,苦难。
就算庄景玉现在遇到了自己,而自己当然绝不会再允许这样的苦难陪伴着他剩下的人生如影随形;可是在那一段自己未曾出现的岁月光阴里,苦难的烙印,以及那一份忍耐苦难的韧性,却已经深深刻进了庄景玉挺直的脊梁,与沉默的骨血里。
其他任何人若是能够做到这样,黎唯哲都可以毫不吝啬地对其表示钦佩赞扬;唯独庄景玉,黎唯哲却希望,他永远,永远,都不要有机会,去学会这份坚强。
有他在,庄景玉什么,都不需要自己扛。
因为他喜欢他;因为他是他这一生,第一次,唯一一次,并且也是最后一次,真正,并且深深,喜欢上的人。
虽然黎唯哲至今为止也没能想通其原因,但是原因之于爱情,之于他来讲,从来都不重要。黎唯哲是一个从来都只看重结局的人。尤其这一次,他不仅要有一个完美的结局,而且,他还要享受一个完美的过程。
轻轻拨开一缕从庄景玉额际斜斜低垂下来的发梢,黎唯哲眉目温柔地往两旁一展,微微笑了笑:“是啊……要许愿。”
沉默几秒,他声音渐低,又道:“如果恨我,想要诅咒我,那么趁这个机会,应该是最灵验,最好的。”
庄景玉一听也忽然笑了。他的耳根微红,嘴巴一抿,竟开始结结巴巴地争辩起来:“你……你怎么可以把我想得这么坏……我、我么可能会做,这、这种事情呢……”
顿了顿,双手不自觉地往下移开,紧紧绞住衣摆,指节因用力而青白泛滥得厉害:“……更、更何况是……这么……美好的时刻呢?”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的确是在笑着的。然而当薄薄的眼睑一眨,长长密密的睫毛柔软覆盖下来的瞬间,一滴晶莹透亮的水珠以令人惊叹的速度温柔坠落,转眼,蛋糕上一只蜡烛的火光,便就此暗淡熄灭。
生活的苦难并没有折弯他的脊梁,强加的冤屈也并不能使他自暴自弃,自甘堕落;甚至是楚回的欺骗与背叛,虽令他感到万分折磨,痛苦不堪,但毕竟,也没能逼得他走上末路和绝望……
曾经有过那么那么多的痛和累,酸与苦,但他,却都没有哭。
可是现在。可是,现在呢。
他竟然被黎唯哲,或许只是因了玩弄之心而随手施舍的那一点点浪漫善意,就恍惚落下了,多年不见的陌生泪珠。
是他变软弱了,还是黎唯哲,变得更加强大了。
“……许不出来吗?”
良久,那个变强大的人在庄景玉身后轻轻开口。但听语气,倒仿佛并未有不耐烦。
“呵呵,也对,你这么好,一定说不出口什么恶毒的诅咒,也许不出来什么恶毒的愿望,”黎唯哲说着低低一笑,倾身吻了吻庄景玉渐有暖意升腾的左侧脸庞(或许有意无意,是在吮去那一行触目惊心的冰凉泪痕),温柔建议道,“这样吧,让我来给你讲几个例子,当做参考,好不好?”
庄景玉因为刚才落了泪,所以现在很有几分不好意思。更因为黎唯哲的吻而觉得愈发局促难安,便整个儿将脸别向了右侧去,对于黎唯哲的建议,不同意也不否认,只
继续坚定地奉行沉默是金。
黎唯哲见状笑了,想了想,开始一句一句慢吞吞地讲出,他的“诅咒愿望”来:
“嗯,首先,第一个,希望黎唯哲永远受到良心的谴责,一生一世,受尽折磨。”
庄景玉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再来,第二个,希望黎唯哲永远逃不出庄景玉的手掌心,永远都必须陪伴在庄景玉的身边,保护他,关心他,珍惜他,疼爱他……永远,都必须要听他的话。”
庄景玉的身体霎时僵住,无法动弹。
“最后,第三个——”
黎唯哲似乎很懂心理学,正讲到关键高潮的第三点时,他却偏偏,就停住了。
整间屋子此时,只剩下彼此交缠渗透的心跳呼吸,以及从音响里,某一阵舒缓典雅,清幽空灵,宛若流水那般徐徐淌过的,柔美钢琴声。
然后黎唯哲轻轻捧过庄景玉的脸。这一次,他不再宠溺地任由庄景玉逃避躲闪,也不再体贴地蒙盖住对方那一双,软弱胆怯,不敢,亦不愿,正视真相的懵懂双眼。
于是他们终于对视了。尽管一个主动一个被迫,然而毕竟,是直直,深深地,凝望注视向了,彼此的眼眸。
庄景玉的眼睛没什么变化,依旧如往昔那般柔软清澈。虽然此刻其中稍显出了几许惶恐忐忑,看不出究竟是排斥还是期待,但是黎唯哲更愿意相信,那是后者。
庄景玉微微抬着头,以一个斜上仰望的角度,怔怔看向黎唯哲。记忆中,这是他们相对凝望时,常有常用的一个姿势;然而略有不同的是,这一次,迎面落进庄景玉瞳孔里的目光,却是和以往,大不一样。
没有了不屑一顾,没有了霸道威胁,没有了嘲讽轻蔑,也没有了玩弄戏谑……取而代之的,只是一派温柔肆意的深情。
而就是这样一双深邃沉静的眼睛,大得仿佛包罗了天地万象穹空寰宇,却又仿佛只小得,其实只容纳了一个渺小卑微的庄景玉,仅此而已。
看见黎唯哲眼底的漩涡越来越深,那种似乎又要被吸进去的感觉,越来越沈。
伴着愈入佳境的音乐声,黎唯哲忽然闭上眼睛凑上前,一口含住了庄景玉冰凉湿润,微微颤抖的眼皮。唇舌轻动吮吸良久,直到将那方眼皮之下,不知已酝酿了几时几许的泪意水汽,全部都吞进了自己躁动不安的身体里,这才终于,起身放开了庄景玉。
然后他的眉心缓缓往两旁舒展伸开,唇角一扬眼睛一弯,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