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珍心道我什么时候替你治过风寒,面上却不露半分,只微笑地注视着吴衡。
吴衡却一把攥住他胳膊拉着便走,还故作神秘地凑到他耳边,“末将还得了一壶上好的女儿红,正好一道拿来谢你。”
这话声音虽低却没有丝毫掩饰的意思,直教帐内众人都听了去。军中禁酒,却少有人真能做到滴酒不沾。此时大家一道起哄:“听者有份!倘若吴校尉不把酒拿出来分掉,咱们就一齐告到上边去,谁都别想喝。”
吴衡嘻嘻笑道:“说是一壶,其实也就能倒出两三杯。若是听者有份,那点酒还不够大伙沾牙的!这回兄弟们且高抬贵手,好歹让我先谢了韩大人。吴某念着各位的情儿,下回一定想法子多弄点好酒给大伙解馋!”
众人本是打趣,现下听他此言莫不开怀,纷纷应了,更发誓绝不告状。
吴衡笑着答谢,边拉了韩珍退到帐外。
一出帐吴衡的笑容就褪去了,韩珍看在眼里越发肯定他另有要事相谈,便任由他拉着自己专往僻静处走。
却说吴衡拉着韩珍一径大步流星,面上凝重镇定,心中却已翻江倒海。
方才昌王拿着圣旨回到府中,一进门就大发雷霆,狠狠贬损了李捷一通,又使劲埋怨了景岚帝一通,喝过两口茶又幸灾乐祸地讥讽起泰王和韩琮来。吴衡随侍在侧,直听得暗自惊心。昌王却突然捏着茶杯蹙起眉头不说话了。
他不由担心起来,正待询问,昌王腾得站起身来直直盯向他,盯得他心里直打鼓。
昌王又突然笑了,将他招到身边贴耳吩咐道:“你快派些得力稳妥的去找韩珍,然后偷偷带他到这里,仔细别叫人看见。”
温热的气息夹着茶香熏红了他的耳朵,不由片刻心神恍惚,昌王见他没言语便猛地推了他一把。
吴衡毫无防备踉跄两步才站稳身子,抬头正见昌王不悦地拧起眉瞪着他,强压下心中酸涩,垂下眼睛温言规劝道:“韩家素来站在泰王一边与兴王殿下作对,兴王肯定要斩草除根的。他若知道殿下藏匿韩珍定会不喜,而且韩珍本人肯定会因他家的事记恨兴王,恐怕连带也会恨上殿下您。漂亮少年多得是,殿下何必……”
昌王斜睨了他一眼,冷笑道:“本王何必怎样?你怎么不说了?”
吴衡在他身边已久,深知他的性情。此刻见他如此,便知这是他要暴怒的前兆。若在平时他肯定不再多言,可此刻胸中憋闷似有千言万语不吐不快。
他一反平日恭顺,倔强地迎向昌王凌厉的目光,说道:“若是韩琮通敌之罪落到实处,韩家就必定要满门抄斩。想他韩珍与家人感情深厚,焉能不恨?殿下若执意留下他,无异养虎。韩珍生得虽俊,但比他生得更好的也不是没有。我们细细寻访相似的就是了。何况他出身世家品性清高,若强迫他……,对他来说恐怕生不如死,又是何必呢?”
昌王逼近吴衡,两人几乎面贴面。只见他勾起嘴角,轻佻地用一根手指挑起吴衡的下巴,眼中却寒光四射,“强迫他什么?”
吴衡迟疑片刻,鼓起勇气说道:“若是强迫他雌伏,他定会倍感屈辱。说不定会自杀,或者伺机谋害殿下。”
“你跟着我,觉得屈辱吗?” 充满魅惑的呢喃一直钻到他心底深处。
“没有……”看着那人美丽的面孔,嗅着那人特有的气息,气息开始不稳了。
“那你,恨不恨我?”更有一只手不住地在腰间摩挲,阵阵酥麻顺着脊柱窜到脑中。
“我爱你啊。”深情的表白更似一声叹息,饱含着心酸与无奈。
“你喜欢这样,还是这样?”那手不住往下引得腹间流火,一颗心也腾得热了。
“喜,喜欢。”他晕晕乎乎地回答。上次与自己这般亲近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恍惚中忽见面前那对慵懒的星眸猛地瞪圆,乍现一种充满恶意的兴奋,他猛地清醒过来连忙退后,可为时晚矣。突如其来的剧痛令他惨叫着俯下身体,汹涌而出的冷汗立时驱散了满腹旖旎。
只听得昌王哈哈大笑,全是恶作剧得逞后的兴奋与得意。
吴衡面色惨白蜷缩在地,咬紧牙不肯再出一声,却见一只金银丝绣极其精美的靴子停在眼前。靴尖那么轻巧地一挑便迫使他对上那张高高在上的绝美面孔。
昌王俯视着这满脸冷汗狼狈地蜷缩在他脚下的年轻人,仿佛在看一只卑微的狗,“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对本王指手画脚?!慢说本王没打算要他,即便本王要了他,他又有能把本王怎样?哼,本王不过看在过去的份上打算救他一命,倒叫你这副龌龊心肠给想脏了。”
昌王突然蹲下身来,一只手用力搓弄着他的脸,轻蔑道:“别道本王看不出你转着什么心思,你是怕再来一个本王更不会搭理你了,对吧?”
吴衡紧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脸颊上颤动的肌肉却诉说着内心的愤懑屈辱。
昌王突然又笑了,犹如罂粟般充满了邪恶的诱惑。他轻佻地拍拍吴衡的面颊,用一种狎昵又极其不屑的口吻说道:“你若把这差事办好了,本王今晚就好好赏你一回。”
吴衡闭上眼睛,过了片刻再睁开时又恢复成冷静理智的模样。他直视昌王,问道:“韩珍到底犯了什么事?”
昌王直起身,哈哈大笑道:“你相吗?那木头竟会逼奸一个丫头,还为灭口买凶杀人?三哥这回也搞得太离谱了!”
吴衡忍着疼缓缓站起身来,这种罪名,那么个人?
昌王突地侧头看向他,眯起眼睛。
吴衡一窒,一颗心不由得提将起来。
昌王双眼一弯,伸手将他拦在怀中。
吴衡极力克制却忍不住浑身僵硬。
昌王扑哧一笑,“宋文已经派人去找他了,虽然他们地头不熟,可你也得快着点儿!……好久没碰你,还真有点想你了。”
暧昧的话语却用撒娇般的语调说出来,心中汩汩流淌的鲜血似乎一下子止住了,“我……”
昌王不耐烦地打断他,“好了,别跟个女人似地磨磨唧唧的,快去快回!本王有言在先,这差事若办砸了要你好看!”说着在他腰上用力一拧,吴衡及时咬住嘴唇没发出任何声音,心脏却因他眼中的冷厉瞬间冻结。
“吴校尉?吴兄?吴衡!”
吴衡回过神来,看向韩珍,“怎么?”
韩珍问道:“你这是要拉我去哪里啊?”边说边站定不动。
吴衡看看四周,距离昌王府还有好一段路,不由焦急:“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走。”说罢,拉紧韩珍手臂示意他快走。
韩珍微笑着抽出手臂,和声道:“你先告诉我。”
吴衡审视他片刻,韩珍表情虽然温和却十分坚决,显然不弄清怎么回事他是不会再跟他走下去的。
吴衡无法,只得将他拖到一个隐蔽的角落,低声将圣旨和捕文的事情快速说了一遍。
韩珍听着听着,先是表情沉郁,随后眉头紧锁,最后则是莫名惊诧。
“什么时候的事情?我竟一点不知道?……谁会杀她,为了什么?”
“先跟我走,这些以后再说!”
“那不成了畏罪潜逃?”
“你若真进去了就别指望活着出来!”
“我哥也是被冤枉的!”
“……去求昌王吧。”
“他?”
“就是他让我来找你的!快跟我走吧,宋文已经派人抓你,李捷也下令协助。现在除了他谁敢藏你?而且也只有他能影响兴王的决定。好好求求他,说不定还能保住你全家。”
韩珍紧皱眉头狠咬嘴唇,宋文和昌王,到底该选哪一个?!
二人正在这里对视,一时没有留心周围。
冷不防突然从旁边窜出个人来,一把抱住韩珍。
二人骤然一惊,险些叫出来。吴衡眼光一寒,举手就劈。
这时那人抬起头,哽咽道:“少爷,可找着你了。”
来人正是韩珍的小厮落玉,此时却套了身略大的军服,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满是失而复得的欣喜。
吴衡闻言及时侧转手臂,手刀在落玉肩侧险险擦过。
韩珍刚刚听到太多变故,此时见到家人般的落玉竟感到格外高兴,腾地握住他两臂,“落玉,你没事就好!”
落玉抱住韩珍又哭又笑了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随即急急说起他的历险。
原来今日下午他正在帐中给韩珍补袜子,忽然一群人冲进来,有的是军中官兵有的他从未见过。然后一个方脸汉子逼问他韩珍的去向,他便胡乱说了几个去处。他便派人分头去找,但还是留下两个士兵看着他。后来他趁那两人……不备打晕了他们,剥下其中一个的衣服换了,偷偷跑出来。
“我怎么都找不到你,都要急死了。啊,谢天谢地,总算让我找着了。”
吴衡急道:“好了,有什么话以后再说!我们得赶紧走!”
落玉闻言扭过头,见清吴衡的面孔那一刻顿时换了副面孔。他一扭身立刻挡在韩珍身前摆出戒备姿态,声色俱厉道:“你不是昌王的手下吗?你想把少爷骗到哪里去?!”
吴衡皱眉,“殿下命我将韩大人带到他处。”
落玉喝问道:“他打什么鬼主意?”
吴衡见状不由气恼,冷声道:“自然是保护韩大人免受不白之冤。”
“骗人!”
“你凭什么这么说?”
“就凭你主子不是好人!”
吴衡闻言大怒,双拳紧握瞪视落玉,落玉也不甘示弱,恶狠狠地瞪回去。
韩珍头一次见到温顺的落玉表现出如此凶悍的一面,不由愣了。
此时眼见两人翻脸,他不由拉住落玉,“昌王殿下与我并无过节,也许是念着过去我曾救过他,这次打算帮我一把也未可知。”
“你不能去!”落玉紧紧抓住他,面露疯狂之色。
韩珍审视着他,再次确定他的反应非同寻常,沉声道:“你知道什么?”
落玉一哆嗦,面色瞬间灰败下来。
只见他缓缓跪下,泪如泉涌,“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韩家……”
韩珍闻言一震,深吸一口气后才轻问:“到底怎么回事?”
吴衡见状,隐隐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落玉委顿在地,身子微微颤抖,啜泣着道出原委。
原来五年前他还叫明珠的时候,第一夜就是在一只画舫上陪还是六皇子的昌王,也就是那一晚被顾游和韩骥远远看见,害得韩珍挨了一顿好打。第二天六皇子将他赎出来,因为当时昌王还没出宫建府就先将他安顿在兴王府上。隔了两天,韩珍挨打的事情传开来,是兴王最先想到这中间可能的误会。
他至今都忘不了,兴王捏住他的下巴时,饶有兴味的审视和眼中的冷酷,还有心底涌出的恐惧。兴王以他妹妹作要挟,命他到韩家做眼线。他除了答应,还能如何?兴王甚至交待他要说自己幼时被人贩子拐了,早不记得家住哪里也不记得家里有什么人。其实他清楚地记得,那年闹灾家里实在养不起太多孩子,他和妹妹是被爹娘以二两银子卖掉的。可怜他老实的爹娘还当他们是被送到没孩子的人家当少爷小姐呢。
六皇子本不答应,不知兴王怎么跟他说的,后来竟亲自把他送到韩家。他按兴王教的说辞声泪俱下,说辞虽假眼泪却真。他怕啊,怕他不能留下,兴王也就不肯留下他们性命了。听完他的身世,那家人竟真的留下他,甚至就让他服侍那个与他容貌相似的少爷。到后来他明白了缘由,却只是震惊于兴王心计之深,越发畏惧于他。
开始他留在韩府中派不上什么用场,韩珍先是养伤后是出游,回来之后过了大半年才当上个小官。他渐渐喜欢上在他身边的生活,他不愿意伤害他和他的家人,可是他也要顾及妹妹的性命。他尽力搜罗一些比较私密却无关紧要的资料向兴王自己的忠心。比如韩珍和朋友吃饭赏花游船,去念慈庵看望未婚妻,买小礼物送给侄儿侄女,请朋友家中谈诗论画下棋,病重卧床无心饮食……
在韩珍病重的时候,他却被调到韩骏书房当书童根本无法见到他,就是那时他隐隐明白了风曜与韩珍的关系,也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当时他为韩珍牵肠挂肚早将收集情报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到了汇报的日子他一时找不到什么资料就顺手从韩骏的书桌上拿了封韩琮抱怨军中伙食的家信交给了兴王……
喜欢韩府,爱着韩珍,惧怕兴王,担忧妹妹,他以为自己能在其中找到一个平衡,让大家都能好好活下来,可是到头来还是害了他们,害了他……
落玉伏在脚下哀哀诉说,韩珍呆立当场手足冰凉,吴衡站在一旁无言以对。
半晌,韩珍低下头看着落玉,缓缓道:“各为其主,我不怪你,你……走吧。”
落玉抬起头看着韩珍略带自嘲的苍白面孔,一阵瑟缩又低下了头。
事到如今,他还能说什么?
韩珍看到落玉眼中瞬间流露出深重的绝望,有心安慰两句却无力开口。
事到如今,他已无话可说。
吴衡咳嗽一声,“韩大人,刻不容缓你还是速速随我离开为妙。”
他这声咳嗽提醒了两人,此刻可容不得他们感慨唏嘘。
可落玉噌地站起来挡在韩珍前面,狠狠瞪向吴衡。虽没明说但意思明显,他不相昌王。
吴衡怒道:“昌王有心相助,你一意阻拦莫非要害韩大人蒙冤入狱?”
“我怎会害他?!”
吴衡冷哧一声,意味在明显不过。
落玉脸色一白,随即扭头看向韩珍,恳言道:“昌兴二王从来一气,他绝不会帮你,你千万不能去!”
吴衡怒道:“昌王虽有太多不是之处,却绝非阴险之徒!他亲口说要保护韩大人的。”
韩珍的目光中也流露出疑惑和不自觉的戒备。
落玉见状心中剧痛,他从未用过这样的眼光看他。他只是他的小厮,可他待他犹如朋友亲人。虽然早已明了事情一旦败露,两人间曾经的默契与温馨都会变成毒药让他的余生都在悔恨中生不如死,但在这一刻来临的时候,他还是心痛如绞,难以呼吸。
韩珍立刻察觉到落玉的心思,不由得流露出无奈与酸涩,微微避开眼睛。
落玉见了心中苦乐参半,此刻还如此心软怎叫我放得下……
“昌王好男色举朝皆知,你形容出众又是落魄投靠,他怎能不乘人之危?”
吴衡气红了眼,“殿下亲口所说,他对韩大人绝无非分之想!”
落玉瞟了一眼,那一眼带着轻蔑了然甚至是怜悯。吴衡仿佛突然失了全身力气,再也说不出任何辩解的话了。
落玉看了韩珍一眼,垂下眼睛,深吸一口,决然中带着一股破罐破摔的劲儿,“我作为为兴王暗子每月一次需向他汇报韩府的动态,有时兴王走不开就是昌王代他接见我的。他对收集分析琐碎情报毫无耐心,反倒是比较有兴趣问问你的近况,尤其是后来你极少与他碰面。之后总会叫我……服侍他。”
韩吴二人闻言皆惊,脸色苍白,虽然是不同的原因。
落玉冷笑一声,“情热中人总会冒出那么一两句,虽没有明说,可我清楚他看上的不是我,很可能他自己也的确从未想过要把你怎样。但那是因为他虽是皇子权势熏天,可你也出身高贵背景雄厚,况且你们自幼相识你更救过他性命,所以他将你视作平等的朋友并未生出轻侮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