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军士听着他这番话,既感动又激动,尽管都是些身经百战的铁血硬汉也有大半微湿了眼眶。
他话音未落,城头上就响起一道激动地声音:“尉迟,南宫!”
尉迟朝循声望去,却听身边的南宫剑刷地一合折扇,略微迟疑,“逸之!”
这为首的二人不是旁人,正是韩珍早年出门游历时结识的两位江湖侠少:铸剑山庄少庄主南宫剑和牧北马场二公子尉迟朝。
泰王刚听到通报还当是京中来使,深吸一口气又抬手整了整衣冠,才起身出帐缓步等上城头。方才眼见众人几番起伏,他也始终不动神色。
此时他转头看向韩珍,沉声道:“逸之,你何时认得他们?”
韩珍三言两语将三人交往经过交代清楚。
若说泰王开始曾怀疑这是兴王的某个阴谋,此时得知那两人与韩珍有旧便放下大半颗心来。他环顾情绪激动的众人,视线又落在城下的粮车上,心中酸涩:看样子能有两万担。……罢了,即便被人弹劾勾结江湖人,也该让出生入死的兄弟们吃上顿饱饭。
他微微一笑,朗声道:“大家随本王出城迎接诸位义士吧!”
“是!!”异口同声,气冲云霄。
这晚,宁西军的营地上空终于升腾起道道久违的炊烟,米饭和肉汤的香味能飘出十里地去。全军上下高兴得犹如过节一般,瞧着那气氛竟比着前几日打退西戎大军后还要欢快百倍!
泰王在营中设宴招待尉迟等人。说是设宴,其实就是在营区的空地上摆了一溜矮桌,火头兵把米饭肉汤盛好送上了,另就是挑着骡马后腿和里脊上的好肉细细做了送了上来。
江湖与庙堂素来是对立双方。江湖侠客以武立世,犯乱法令,纠朋结党,争权于朝廷,使得朝廷不得不采取防范限制的态度。因此,江湖人极少主动与官府中人结交;而官府中人也颇为忌讳与其私交过密。无怪泰王开始犹疑。
可江湖人尚武重义,宁西诸将保家卫国战功彪炳,与其侠义观念相合,所以尉迟等人都认为这些人身居庙堂却有侠士之风,正是我辈中人。宁西军正处在最危困的境地,他们此行堪称雪中送炭,全军上下大为感动格外礼遇。重要的将领除身负巡防重责的几位,全部列席。
席间韩珍坐在尉迟南宫中间,为众侠一一介绍军中将领。泰王昌王李捷三人久负盛名,众侠仰慕多时,此刻亦毫不吝惜赞誉之词。随后,尉迟和南宫又向泰王等人介绍了众侠:金毛狮王黄金魁、铜豌豆薛铁骨、凤山姥姥苗翠娥、梨花仙子沈妙妮、玉面神剑柳如风、癞痢侠丐熊天宝、少林弃徒行颠和尚、全真道人璇玑子……有的正有的邪有的亦正亦邪,却都是江湖上颇有声名的人物。
昌王素来倨傲喜奢华,这次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嫌弃饭食粗陋,饶有兴致地询问起江湖上名人趣事,这可打开了众侠的话匣子。
黄金魁练得是狮子吼,当真是声如洪钟:“若说这江湖上近来最出名的人物非‘锦州少侠’莫属。”
韩珍闻言,手中筷子一顿,随即垂下眼皮默默夹菜。只是那筷子止不住地轻轻抖动,竟一时夹它不中。尉迟南宫二人见了,越过他的头顶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夹了一筷子放在他碗里。韩珍一顿,捧起碗埋头大吃。
那边,昌王道:“这人本王听说过,他刚一出道时就一举杀了泯江四鬼,大出风头。只是后来本王到了峡谷关,消息闭塞,竟再也没听到这些个江湖事。黄先生,这人你可见过?”
“怎没见过?当初如非他拔刀相助,我黄某人今儿也坐不在这里咯。当时有几个厉害的仇家联手追杀于我。我孤身一人,拼也拼不过逃也逃不脱,正想着一条命就要交代了,却见树上跳下个人来,大喝一声,‘以多欺寡算何好汉?’话音未落,就见他一扬手十来片叶子疾射而出,无一虚发,片片都打中我那些仇家的要穴,立时令他们动弹不得。……在下当时见了又喜又惊,喜的是性命得保,惊的是那人二十五六年纪,竟然有这样深厚的内力。”
昌王追问:“他到底姓甚名谁,怎生模样?”一并问出众人心声。
黄金魁略微黯然,“我问过,他却不肯说。所以,我有心与他义结金兰,也不能够了。至于相貌嘛,”他皱起眉毛努力寻找形容词,“面皮不黑也不白,鼻子不塌,眼睛不小……”
梨花仙子沈妙妮听到此处,扑哧一笑,“哪有黄伯伯这般形容人相貌的?锦州少侠是容长脸高鼻梁浓眉虎目,身高七尺有余,腰挎一柄黄金弯刀,一身正气,相貌堂堂……”
韩珍听到此处,不禁抬头看向这沈妙妮。
只见她杏眼樱唇,一袭白衫裹着玲珑娇躯,正是十八九岁最引人的年纪。此时她也察觉自己言语冒失,不由咬住下唇面颊微红,可随机羞赧消退面露黯然。众人见状那还不明白?这梨花仙子八成是看上了那位少侠,只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众人见状生了怜香惜玉的心思,暗道,这么美的女子都不要,那锦江少侠好生心高啊。
李捷却奇道:“弯刀?这锦江少侠竟是使弯刀的?难道他是……”众所周知,西容人使弯刀,大延人使长刀。众将心中惊疑,难道竟有位西戎大侠在大延境内行侠仗义?
五短身材的薛铁骨接口道:“不不不,他绝对是我们大延人。至于那刀嘛,却的确是一把西戎弯刀。刀鞘系纯金所造,花纹繁复镶金嵌宝,在太阳底下直晃得人眼花。一抽出来啊,刀身寒光闪闪,能冷到人骨子里去。”
此言一出,众将神色不由一沉。难道这位少侠竟与西戎权贵有瓜葛?
韩琮突然心思一动,搭话道:“听薛大侠这么一说,这可真是柄价值连城的宝刀。”说着看了韩珍一眼,却见他低着头。
薛铁骨显然极其中意那把刀,立刻赞道:“可不是嘛!我一见那刀就心痒难耐,直跟了他两天才捡着机会得了手,可……最后我却只好拼命追着他还回去。”
众人心中嘀咕,敢情这位大侠是个偷儿,听到这里却忍不住好奇,好几个人异口同声问道:“怎么回事?”
薛铁骨叹口气:“原来他早就发觉我算计他那刀呢,索性在上面涂了药让我得了去。我得了那刀成天儿地爱不释手,然后药就透过皮肤……起了作用。我知道把刀还给他就能拿到解药,可我实在舍不得,便私下找了好些个大夫,但是医来医去谁都医不好,最后我只得认命。可是这锦州少侠的行踪实在是飘忽不定,我刚得了信他出现在某地,等我赶到地方,他却早已走了。就这么着,追着他跑了大半个延国,好容易在沧州的一个小县城找着了,这才了了这桩事。唉,他说我为这刀吃了这许多苦头,本该送我,可最后还是没给。”说到这里,神情颇为惆怅。
韩琮闻言又看了韩珍一眼,却见他抿起嘴,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
不过此时众人的心思已经不在刀上了,“什么毒药啊?这么厉害?!”
薛铁骨突然扭捏起来,含混道:“也不算什么厉害的毒药。”
“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可薛铁骨一大老爷们此刻活像个上不得台面的小媳妇,紫涨了面皮抖着两撇小胡子却硬是不松口。
众人见他如此,越发好奇,更是往稀奇古怪的地方猜。
“让人拉肚子的?”“让人痒痒的?” “让人秃顶的?”
……
行颠和尚忽地一拍桌子,桌上碗筷杯盏跟着一齐跳了一跳,只听他惊道:“难道是……那个?!”
薛铁骨倒抽一口气,看向那大和尚,“难道你也……!”
众人见他们两个隔着几张桌子“眉目传情”,俱是心有余悸欲言又止的尴尬模样,越发心痒难耐一头雾水。
这时凤山苗姥姥嘿嘿一笑,一语道破天机,“是让男人不举的药吧。”
二人满面赧色,垂下眼皮,竟是默认了。
沈妙妮闻言立时涨红了脸,其他都是男人,一听之下又是好笑又是讪讪,互相交换个眼神,心照不宣,难怪薛铁骨追着他跑,这锦州少侠未免太促狭了些。
昌王不屑道:“这下药的做法太下作了。哼,依本王的意思,这人徒有侠名,不过尔尔。”
坐在一旁的璇玑子捻起他那三缕微髯,正色道:“殿下久居庙堂,对江湖事了解不多,且听老夫细说一二,再下定论不迟。”
“这铜豌豆薛大侠,原本的名号课是妙手空空,凭着一手精妙手法几乎偷遍了武林大小各门派,等闲金银珠宝还入不了他的眼,专拣神兵利器古董珍玩拿。除了这妙手空空的绝技,薛大侠的轻功也是登峰造极,几大门派曾联合起来向他追讨本门宝物,却几次眼睁睁看他溜走。锦州少侠若非逼他来寻,又如何拿得回自己的东西?”
薛铁骨苦笑,“我追了他整整五个月。”
这么说,他至少有五个月没有……众人不由向他投去同情外加揶揄的目光。
“至于这位行颠和尚,过去可是个酒肉穿肠过的花和尚,被他祸害的黄花闺女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不光毁了那些女孩一生也害她们的家人一道痛苦!这种败类人人得而诛之,下点药已是宽大至极了!”
行颠和尚搔搔光头,冷笑道:“老道你还真唠叨。达摩老祖都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还跟洒家啰嗦什么?难不成你的私生女被洒家糟蹋了?再说了,你怎知道他那些药就比千刀万剐好受一分?”
眼见两人就要翻脸,南宫连忙说:“两位虽说过去没多少交情,可这次为了给宁西军送粮,大家一路上同甘共苦相扶相携,怎么说也算得上有缘。两位若在庆功宴上为些个言语小事翻了脸,岂非不美?”
众人齐声附和,于是和尚道人各退一步。
“哼,洒家已经发誓‘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再不干那些混事儿!只要有些人别老揪着洒家的小辫子不放,洒家也不与他一般见识!”
“老夫也不是那等冥顽不灵的老古董,锦州少侠整治过的人,老夫也信得过。只是要是某些人胆敢再度为恶,别说老夫手中这三尺青峰不答应,便是锦州少侠也不会放过他。”
尉迟笑道:“今日我等终于办成此事,也算不负他的托付。”
众将听了这话,一齐惊诧。
尉迟朝见状朗声一笑,坦言道:“正如诸位此刻猜测,我等正是应了他的要求来办此事。说起来,这两万五千担粮食中有近八千担都是他一人筹来的。”
众将闻言大为吃惊,他们一直当尉迟朝和南宫剑便是此行的主脑,谁知二人背后另有一人。另外,现下新谷未下,仅凭数人之力筹措出这么多粮食,殊为不易。
泰王沉吟片刻,问道:“这位锦州大侠可在此处?能否容本王亲自拜谢?”
南宫剑笑答:“他不在此处。据他说他曾发过一个重誓,天下之大哪儿都去的,却独有一处他不去不得,所以他无法亲至。至于拜谢,却实在不必。他曾对我坦言他之所以倡导筹粮,只有小半用心是为了天下苍生,而剩下大半只为私心,所以王爷不必承他的情。至于那八千担粮食来得也不算太费力,一半是他在赌桌上从几个大粮商处赢来的,一半是他从些个小粮商处强买来的。哼,大延境内本就缺粮,那些昧了良心的粮商还乘机囤积居奇,就该好好整治一下!”
听了这话,众人都是一愣,随后暗自感叹江湖人行事真是……潇洒。
泰王闻言也怔了片刻,随即朗声笑道:“听了南宫少侠这番话,本王对这位锦州少侠更是仰慕,不知日后是否有缘相见?”
尉迟朝一笑,别有深意道:“有缘自会相见。”
说话的时候他虽看向泰王,眼风却忍不住留意身旁的韩珍。只见韩珍低着头,面无表情,两手却紧紧相握,像是怕它们做出什么不恰当的举动似的。
而南宫剑却在注意斜对面的韩琮,只见他眼神闪烁,似悲似喜,显然明白了那是何人。
随后,这个庆功宴彻底演变成锦州少侠奇闻奇事宣讲会。在座的每位江湖人士都与他有着这样那样的因缘际会,在每人心中自有一抹鲜明记忆,凑在一起便成了一个特立独行潇洒如风的传奇。
玉面神剑柳如风曾夜登缥缈峰以观日出,竟与他不期而遇。两人观景斗诗,切磋武功,把臂同游,遂成莫逆;
癞痢侠丐熊天宝曾被陷谋害丐帮帮主,有口难辩,多亏他明察秋毫仗义直言,更不惧艰险多方取证,这才还他清白揪出真凶;
全真道人璇玑子自诩武功高强,刚愎自用,一日却被一嚣张青年找上门来,三尺青峰对三丈红绫竟三战三败,此后老道一改骄矜,再不敢目中无人;
凤山苗姥又号毒姥,几次下毒害人未遂,打探之后才知都是被一名不见经传的小子解了,大怒之下找他晦气,末了却被那小子诓去只千年灵芝;
花和尚行颠除了贪好女色,还号称赌圣,却在赌桌上输掉自己后半辈子的性福,本想赖帐却被那古灵精怪的小子用药收拾得服服帖帖……
众侠有正有邪也有亦正亦邪,却具被这少侠收服,让人叹服他好生手段。而他却无意名利,没有借机给自己谋个武林盟主之类的衔头。
夜深了,众人怀着满腹的感叹各自散去。
韩珍一一送众侠休息,最后看向身边南宫尉迟二人,说道:“你们的帐篷就安置在我的旁边。”
尉迟立定看向他,笑道:“五年前你才到我肩膀,如今已和我一般高了。今日你立在城头上,我差点都不敢认了!呵呵,我们三人五年未见,索性今晚秉烛夜谈抵足而眠,岂不妙哉?”
韩珍缓缓按住胸口,看定尉迟柔声道:“能够再见我也很高兴,可是今晚不行,今晚我……”他用力按下,手上青筋暴起,微微颤抖。
南宫突然上前一步用力将他抱在怀中,“不必说,我们明白。”
尉迟朝自诩硬汉,此时也忍不住虎目含泪。
两人相拥良久才分开来。
韩珍看向两位好友,突然微微一笑,恳言道:“多谢。”
南宫刚放下帐帘,便被前面的尉迟回身猛然抱住,灼热的嘴唇和急促的呼吸劈头盖脸落了下来。
南宫先是一吓,随即紧紧揽住他的腰,抬起头来热情回应。
两人紧紧相拥倒在床上,直吻得气喘吁吁,浑身燥热,也都察觉到对方的变化。二人相好已久,一路上顾及同伴近两月未曾亲近,但此刻却不约而同任由激情缓缓消退。
尉迟翻身下来挤在南宫旁边,却仍旧紧紧搂住他的腰。他直愣愣地盯了帐顶半晌,突然幽幽叹道:“我还是喜欢快刀。”
南宫与他早有默契,闻言扭头吻了吻他的鬓角,说道:“个人有个人的缘法。他们肯定有个好结果。”
一个是潇洒如风,一个是温润如玉,明明两心相悦却不得相见。
他二人唏嘘感叹之余,只盼时间快快过去让两人早点长相厮守。
却说韩珍回到帐中,梳洗完毕便坐在床头发呆,落玉走过来问他是否要熄灯,连问两次才道不必。
落玉理好东西,便躺下休息,大约是不惯点灯睡觉,竟无丝毫睡意。
帐中两人,一个坐在床上兀自出神;一个呆望帐顶暗自神伤。
不知过了多久,韩珍敏感地感到有人轻轻走近,最后静静立在帐外。
韩珍慢慢起身,两人就这样隔着一层帐篷默默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