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也可以理解为残忍贪婪和个人英雄主义?”
此时李捷终于注意到他异常冰冷的口吻,扭头一看果然见到韩珍瞪视着他,不由皱眉,“可否请你不要这么尖锐?”
“我只想提醒李大将军,一将功成万骨枯。”
李捷挑眉,“那又如何?人总归要死的,不如顺便成就一下我的功业。”
“老实说,我无法认同你的这种自大与冷漠。”
李捷看他一眼,轻挑地吟诵道:
“可怜的凡人,
他们像树叶一样,一时间风华森茂,
如火的生机,食用大地催产的硕果;然而好景不长,
他们枯竭衰老,体毁人亡。”
韩珍皱眉冷嗤道:“上帝情结?”
李捷眯起眼睛,“不行吗?”说着突然抓住他的手腕一扭,一把将他推到在垛口处。
有那么一瞬间,韩珍以为他要把自己推下城头,却硬是倔强地扼住险些惊叫的冲动,扭头瞪向他。李捷的脸背着光,毫无表情,却更显得冷漠无情。
跟在两人身后的将士并未听到他们的对话,也没见两人怎的就忽然见李捷来了这么一下,不由都吓了一大跳。
夏微看着眼前这一幕,惊得张大了嘴巴。
怎么回事?两人开始都好好地,怎么突然就翻脸了?将军对韩珍的器重偏爱,瞎子都看得出来,怎么突然就发火了?而且韩珍待小兵都一脸和气,咋会得罪将军呢?退一万步说,即便将军恨韩珍恨得要死,也不该当众亲自动手啊!而且韩珍怎么会得罪他呢?不,他不会有事的。
他瞄了眼旁边的高虎,发现他吃惊之余竟然露出一丝喜色,似乎就等着将军把韩珍推下去似地,心里立刻打起鼓来。又不是小孩儿,说是闹着玩也实在不像啊?如果……将军真的把韩珍推下去,他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卖了自家将军吧。
在得罪将军与眼见着韩珍摔死的矛盾中犹豫再三,夏微终于硬着头皮走过去,“将军……”
却见自家将军扭过头来,挤出个阴森森的笑容,“退后,我有机密话和韩大人说。”
夏微被他笑得心底直冒凉气,立刻退了回去。
李捷的眼睛一直看着城下,嘴唇却贴近韩珍的耳朵,轻声道:“看啊,红日、碧空、黑烟……这是真正的战场!充满着血腥与死亡,也带来了荣誉与伟业。看着这些你没有一种提枪上马的冲动吗?想要仰天长啸,纵横沙场,把敌人打得落花流水闻风丧胆的冲动?
你有没有感到壮志豪情充斥在胸中?鼓涨得都要爆裂了。内心深处有一个声音叫嚣,‘杀啊!冲啊!毫不留情地杀掉所有顽抗的敌人,直到所有人都顺服地跪在我的脚下!’
呵,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下面渺小的人群,没有一种天地间唯我独尊的感觉吗?我出生入死,可不是为了卑躬屈膝地从其他人那里讨要一点封赏,而是想要建立一个自己的帝国,让后世称颂我的丰功伟业!
你相信我吗?你愿意追随我吗?”
韩珍沉默了半晌,李捷这已是第二次向他坦白了自己的野心,而他面对这样的问题却只感到疲惫,“我没有什么雄心壮志,能力也有限。我只希望和爱我的人还有我爱的人平安和乐地生活下去。有的是人愿意追随你见证你的丰功伟业,又何必非要勉强一个政见不同的人呢?”
李捷沉默了,在这沉默中韩珍突然觉得自己似乎能够了解他的想法。
李捷真的极有才干而且学识渊博,两人有限的交往和谈论中他几乎没有发现有什么东西能够难住他。这样出色的人前一世想必也拥有极其成功的人生,生活在众人的艳羡与崇拜之中。可是他却突然落入一个落后的古代社会,太多的知识与才能都无从展现。平心静气而论,他并不是一个虚荣的人也不是耐不住寂寞,可是怀有一肚子的远远超越这个时代知识与思想却无人倾诉,长久下来难免觉得苦闷孤独。
李捷与自己不同,他自始至终都没有真正融入这个社会。一方面是由于他选定的道路,杜绝了他允许某个男人或者女人触碰他内心深处的可能;一方面是由于他的自负,他一直以一种高高在上的态度俯视所有人,无法真正与他们同欢共乐。而自己因为来自相同的地方,虽然差强人意,却恐怕是他唯一能够选择的人了。
正因如此,李捷对自己是少有的宽容,自己对他连番出言不逊甚至几次当众质疑他的决定,申斥过后却从来没有处罚过他。若换了别处,没有一个将军能够容忍如此忤逆的下属。
而自己对他又何尝不宽容?李捷的勃勃野心若是出现在别人身上,他还会这样犹豫不决着没有采取丝毫措施吗?
两人的个性观念存在着极大的分歧,在一起共事其实并不愉快。每次争执之后谁都没有说服谁。可是谁都有些舍不得真正翻脸,可是只要事情不是逼到眼前,就得过且过,可是有些事情迟早是要面对的。
“你帮我保住泰王和韩家,好吗?”他心知自己人微言轻,面对将要来到的风暴也缺少应对的经验与手段,而李捷不同,如果他肯帮忙他们也许能够平安度过整个危机。
李捷沉默半晌,说道:“我不想骗你。”
“我只要大家平安。”
“储位之争只有两个结果,一个是死,死的干干净净;一个是活,活的富贵荣华。绝对没有第三种结果。”
“如果是你,一定会有第三种结果。”
李捷发出一个短促的笑声,“坦白地说,不可能。”
韩珍闻言一怔,随即毫无预兆地挣扎起来。
他从不奢望李捷为了帮他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若果他真有这样打算他也不肯。他只希望李捷能给自己指条出路。可是他的反应却这么让人难过。
一时间,他突然悲愤起来。不错,他早在李捷心里的确比别人多些分量,可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李捷想要把自己留在身边,不过是想在憋闷的时候有个人说说话罢了。而他却不会为了个说话解闷的人费心思!
韩珍是个身材高大体魄强健的青年,纵使一时没想起用内力,但气怒之下的一身蛮力就已经让人难以招架了。李捷心知自己在体力上没有丝毫优势,索性放手连退两步。
夏微等人眼睁睁地见两人面对面站了,一个好整以暇,却隐隐有些紧绷的味道;一个神情激动,说不清是失望、难过还是愤怒。
在这种古怪的气氛下,所有人都不由得又往后退了几步。
李捷迎着韩珍的眼睛,坦然道:“虽然我现下势头正盛,可到底缺少根基,只能顺势而为。”
韩珍讥讽道:“坐山观虎斗?”
李捷依旧一派坦然,“兴王一意拉拢于我,到时或许他肯卖我个面子放过你。即便他不肯,单你一个人我也有把握偷换出来。
而且,宋文与你交好,不至于眼睁睁看你送命。至于韩骥他们,一早被兴王盯上了,我救不了他们。”
韩珍急怒道:“若他们都死了,我还有什么脸面独活?何况宋文一早就和我绝交了。”
李捷有些难以置信地睁大双眼,“他?怎么可能?”
韩珍苦笑,“我离京的前一天,他单把我约到城外寻了个偏僻树林喝了一天酒,然后就割了片衣角给我。”
李捷若有所思,问:“他怎么说?”
“他说我们两家分属不同阵营,早晚要对上。与其到时候对不起朋友,不如趁早先做个了断。”韩珍一直避免想起那件事,此时提起心里就忍不住又是一阵酸痛。
“然后呢?”
“他让我多加小心。”
“还有呢?”
“没了。”
李捷瞪着韩珍,很有些怒其不争的味道,“你为什么不追问下去?他一定是看出什么端倪!天,这都是几个月前的事情了?你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
韩珍笑了,很有种悲伤惨淡的味道,“……我不想让他作难。再说,就他那性子,兴王不会让他参与什么阴谋的。他既敢约我见面,必然清楚自己没什么能让我问的。何况我当时觉得韩家没什么把柄让人抓,再说我也没想到泰王会……至于你,”他看看李捷,“我若一早告诉你就能改变你此时的决定吗?”
李捷沉默片刻,耸耸肩。
韩珍对李捷的反应失望透了,灰心之余难免些怨愤,“我当你理智超脱,没成想你也不能免俗。只是自古逐鹿中原的英雄虽多,到底大都是惨淡收场。你也好自为之吧。”
李捷突然笑了,“当个一统天下叱咤风云的秦皇汉武当然够刺激,若条件实在不允许,作个纵横沙场的霍去病也可以。我只不过总得为这多出来的一世找个目标,九五至尊如何,惨淡收场又如何?胜负于我无关紧要,享受弈棋的过程才是真。何况,”他昂首一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世间又有何人配让我对他俯首称臣?”一脸傲然,睥睨众生。
韩珍怔视眼前这人,脑中轰鸣,一片混乱,嗫嚅半晌只说得出个“你”字。
在那一瞬间,他明白了李捷的真实想法。他们生活的这片天地,不论是青天红日黄沙碧草,还是骏马兵戈号角旌旗,在他心里只是一幕幕逼真的场景;而他们周围的芸芸众生不论帝王将相贩夫走卒,还是血脉至亲部下敌军,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件件逼真的道具。
他可以很投入,不论是女扮男装卧薪尝胆,长袖善舞虚与委蛇,还是气壮山河浴血沙场……
可最终,他究竟是手握江山君临天下,还是成了乱臣贼子遗臭万年,与游戏过程中的酣畅淋漓一比却成了末节。就像很多人都喜欢玩游戏,玩的时候废寝忘食走火入魔,最后呢,赢了固然振奋人心,若是输了……呵呵,游戏耳,输就输了。所以,他在乎什么风云变色血流成河?那岂不是更逼真更尽兴?
就像他自己初到这世间,有整整十年一直觉得这不过是黄粱一梦。周围的人和物再熟悉,都会在不经意间突然让他生出一种违和感,直到他想起自己前世死前情形,这种情况才算罢休。从那天开始,他才开始融入到这个世界中,开始真正去接受了这一世的父母兄姐。可是,只要融入了,他就没法漠视山河破碎血雨腥风;只要接受了,他就无法坐视至亲好友,坐视他们……
韩珍哆嗦着嘴唇,心痛如绞,因此言语也刻薄起来,“原来只是玩玩,我正担心若你真的做了皇帝,继承人的问题可怎么解决?”
这句话正戳到了李捷的痛处,他立时冷笑:“坐个特立独行的皇帝也不错,百年之后即便天翻地覆又于我何干?”
韩珍讥讽道:“‘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男儿当如是。’我一直记得你留下的这句话,只可惜你顶多能达到第一条,又何必费那番辛苦呢?”
李捷盯着韩珍,眼露寒光。
韩珍有些怕了,此时得罪李捷能有什么好处,不由放软声调:“既然都是玩,不如帮我把皇位玩到泰王手里吧。”
“休想。”
“我刚才言语莽撞,你心胸宽大不要和我这个小孩子计较。你若肯帮我保住家人,什么条件我都肯答应。”
李捷冷笑,“什么都可以?那你现在脱了衣服当众让自己快活一下吧。”
韩珍脸色一白,“我是当真在求你原谅与帮助。”
李捷冷声道:“所以需要表现一下诚意。”
韩珍脸色转青,勉强稳住情绪:“你一向不是这么小心眼的。”
“那是因为你没有真的惹怒我。”
韩珍瞪着他,脸色乍青乍白,半晌突然笑道:“我温良惯了,可是别以为我使不出卑鄙伎俩。”
李捷挑眉,“愿闻其详。”
“你若害我韩家,那我就把你是女人的事情宣扬出去。一个欺君之罪就足以让你身败名裂。”
李捷不怒反笑,粗嘎的笑声寒意逼人。韩珍心知自己与李捷彻底撕破了脸,内心惶恐却寡白着面孔强撑着没有落荒而逃,此时若不能拿捏住李捷,他怕他一怒之下协助兴王打击韩家。
而站在稍远处的夏微等人不自觉地又后退了几步。
半晌,李捷止住笑声,“你能撇的清吗?”
“什么?”
“我的身份揭露出来,你能撇的清吗?”李捷见韩珍一脸茫然,不由笑得有些恶毒:“你怎么跟人解释当年皇帝赐给你的天蚕软甲会在我身上?”
“……”
“顾家小姐已死,那么我又是谁?若说我是她,那么死掉的又是谁?欺君之罪,韩家和顾家就逃得掉吗?”
第二章:送粮
话说到这份上,两人就等于彻底撕破了脸。
韩珍极力控制却仍旧控制不住脸上的激愤;李捷冷冷地注视着他,平静清冷眼光下却有了一丝阴狠。
远处的士兵见二人怒目相视,那架势活像要把对方生吞活剥一般,不由得惊疑交加。如今局势严峻人心不稳,将领们的一个表情一个动作都能让士兵们生出各种离奇的悲观揣测。
高虎眼都不眨地盯着两人的神色动作,身体紧绷,一手暗暗摸上刀柄;夏微见他这番架势,不由也暗暗戒备起来,且不管韩珍怎么惹恼了将军,也得先护着别让人趁乱害他性命。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一刻,忽有个士兵从东边蹬蹬跑过来。他跑得甚急,压根儿没注意到周围异样的气氛。这愣头小子一径跑到李捷跟前才噗咚跪下,喘着气叫道:“启禀李将军,东边有一队人马往这边来,距离峡谷关还有百里的样子!”
这一嗓子惊醒城头上一干人等,大家蓦地回了神。韩珍和李捷对视一眼,都不约而同地带了些刻意的缓和。
只见李捷一挥手,“走,我们去看看!”
韩珍垂下眼睛,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众人疾步来到东侧城墙,扒着垛口往外看去。
百里外果然有队人马缓缓朝这边移动,尘土飞扬,影影绰绰,立时有人喜道:皇上派援兵来了!
群情激昂,欢声如雷!
待到来者距峡谷关五十里,众人都发现这队伍实在太短了,不由沉下心来,这时又有人叫道:一定是运粮车!
众人再次激动,死死盯着移动的车辆,好歹能做个饱死鬼!
可到车队离城五里光景,城头众人心里再次打起鼓来。这队人马既没打出任何旗帜,即便隔着有点远也看得出衣着各异……到底是什么来头?
待到队伍到了城下,众人瞪大眼睛细细打量:
天,这都是些什么人?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豪放粗鲁的虬髯大汉有之,五短身材的三寸小钉亦有之;
弯腰驼背的半百老妪有之,亭亭玉立的妙龄少女亦有之;
锦缎长衫的翩翩君子有之,衣衫褴褛的瘦弱乞丐亦有之;
手持禅杖的胖大和尚有之,鹤发童颜的青衣道长亦有之;
……
距离峡谷关东城门还有大半里,那古怪的队伍停了下来。为首二人并辔上前,到城门下便一齐勒住缰绳望上来。只见他们都是二十七八岁年纪,一位身材修长,眉目清俊,摇着柄折扇,俨然一副贵公子出游的做派;另一位剑眉星目,虎背熊腰,身着劲装,腰别长剑,看着像个……镖师。
那镖师模样的青年抬起头,清了清嗓子便对着满城头戒备的眼睛坦然一笑,这一笑让他的眼睛眯成两弯月牙儿,使那坚硬面孔立时生出几分和煦味道,让人顿生好感。
那青年高声道:“各位将军大人并各位军爷有礼了!在下乃是牧北马场的二当家尉迟朝,身边这位是铸剑山庄的少庄主南宫剑。那西戎蛮子觊觎我大延沃土屡次来犯,亏得诸位扼守西疆,才使得大延百姓免遭涂炭。我等虽是江湖中人,却亦是大延子民,每每思及此处无人不感念诸位英雄恩德!两月前我等得知军中缺粮,个个心急如焚,便尽力筹措些粮食送了来,只盼能略解些个困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