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珍失声叫道:“小心!”
王盛同时惊呼:“将军!”
只见李捷边回答泰王问话,边从容不迫地抽出宝刀。寒光一闪过,那西戎士兵圆睁双目仰面倒下,抽搐着身子将眼珠转向胸前喷涌而出的血柱,片刻后再迟缓地转向李捷,看他慢条斯理地拭净血迹,还刀入鞘。
少顷那西戎士兵停止抽搐,只有一双瞪视着苍天红日的眼睛诉说着满腔怨愤与不甘。
难以置信,死不瞑目。
自始至终,泰李二人的交谈都没有丝毫停滞,更没有因为危险逼近而略微动容。
王盛喃喃叹服,“人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合着就是这样儿。”
韩珍王盛走到那二人身边,只听李捷一句,“殿下所言甚是,末将这就带人去隘口伏击。”
“峡谷关得失乃至大延存亡都系于将军一身,本王盼你凯旋!”
“殿下放心,末将定不辱命!”
韩珍冷冷看着李捷擦身而过,腹诽不断:你方才在我面前傲视群伦野心勃勃,如今在泰王面前怎么又装出这么一副凛然正气忠心耿耿的模样?
泰王看着李捷背影,疲惫冷峻的眼睛中流露出一抹信任与期待,再见韩珍一身甲胄手持钢刀,眼神再软了两分。
“能做几分便做几分,要照顾好自己。”
“……是。”
战况激烈,韩王二人无暇挑拣只迅速顶替方才倒下的那两名士兵的位置,开始全身心地重复着与身旁士兵一样的动作,弯腰,搬石,举高,狠砸……
等到无物可砸,便挥起钢刀朝每一个试图攀上城头的敌人头上砍去。
即便热血淋头汗浸眼,仍旧大睁酸涩双目不敢稍合;
即便手臂麻木刀卷刃,仍旧不停地挥舞,砍杀……
这一次攻防战的转机出在昌王身上。
泰王城头督战数十个时辰,早已疲惫不堪,唯恐当众失态动摇军心才勉励支撑,正巧昌王酒足饭饱前来助阵,将战事略做交接后便下去修整。
西戎人一见昌王分外眼红,立时大声鼓噪起来。有人信誓旦旦要将他生吞活剥祭奠文王;有人冷嘲热讽,骂他胆小如鼠是个手下败将;更有人满口污言秽语,笑他脂粉将军榻上纵横。
几千几万人骂不绝口,声势惊人,直把昌王气个气血翻涌七窍生烟!
只听他推翻身旁将士,俯身探出城头一把抓住一架云梯的端头,怒吼一声运足全身气力猛然一推。随着他振聋发聩的吼声,那尚挂着十数人的云梯应声翻倒在地。
一时间,惊呼声、惨叫声、轰然倒地声音直冲云霄。
西戎人看着这杀气腾腾的玉面殿下昂立城头,一身红袍仿佛浴血修罗。
心惊肉跳,骇然无言。
昌王立在城头睥睨城下一众蝼蚁,随即仰天长啸纵身越下十数丈高的城头,鲜红披风迎风而舞,银白甲胄在烈日下眩人眼目,犹如天神般从天而降。
他在空中从容抽刀,落至西戎阵中的那一刻,寒光一闪,血雾骤升,一西戎士兵不及哀鸣便已身首异处。他犹如一只恶虎在羊群中左突右奔,挥动着一柄镏金宝刀夺取每一个被他追上的西戎人的性命。
昌王惊人的悍勇再一次给延戎双方将士的心中留下鲜明的烙印,待到数十年后对着子孙讲述这惊心动魄的一幕时,仍旧不自觉地望向峡谷关方向感慨着“玉面修罗”的绝世风采。
不过,单枪匹马的杀戮到底难以持久。西戎将士的勇猛在四国中也非浪得虚名。他们迅速集结起来,妄图将昌王绞杀在车轮战中。
昌王阵前大显神威,极大地鼓舞了己方士气。只见峡谷关城门洞开,一队大延骑兵奔涌而出与西戎铁骑混战一处。
而城头上的攻防战仍在继续。
战争伊始,西戎一再被大延阻在峡谷关外,屡战屡败,峡谷关成了西戎人的心病,他们卯足了力气要攻下峡谷关,仿佛除此之外别无他途。并非西戎人痴愚,而是峡谷关南北两侧均是连绵山脉,大军难以攀越。因此,在此之前西戎人没有想过要翻山越岭,同样大延人也没有想过他们可能翻山越岭。
而与宁西军耗到此时,拓拔宏终于想通了:整个战局的最终目的不是攻破峡谷关而是得到大延的锦绣河山。因此,峡谷关破不破无关紧要,能否攻入大延境内才是关键。既然此路不通,为何不能再找一条路呢?
只要有一条小路,能让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行到关后,那时号称铁壁铜关的峡谷关形同虚设再也无法阻拦西戎铁蹄!
西戎人连番多次不顾死活的进攻让泰王起了疑心,以这样惨重的伤亡究竟想要换得什么呢?是无计可施之下的莽撞,还是为了让大延守军无暇旁顾?
泰王不眠不休在城头守了两天一夜,突然想到西戎人可能打算正面佯攻,却暗中集结精兵横穿绵山避开峡谷关攻入大延。一旦成功,后方失陷,峡谷关立时成了一座孤城,大延西线再也无险可守,西戎铁骑尽可长驱直入!
泰王一想到这个可能顿时汗流浃背,立刻命李捷带兵伏击。
他不知西戎精锐的人数,不知他们的偷袭时间,也不知具体的路线。对于此事他全无把握,他只是尽力一搏。至于结果……
李捷若你果真是一员神将,想必不会让本王失望吧。
泰王更不知他早已想过会出现这种可能,更就此事暗中考察过附近地形。因此,他一领命便领兵火速奔向西戎军队最可能出现的隘口埋伏下来。
深谋远虑,守株待兔,如何不胜?
那队西戎精锐刚出隘口尚不及面露微笑,便遭李捷一部迎头痛击。几个活口更被他的部下分头逼供。那些草原汉子虽然硬气,却也熬受不住那花样百出骇人听闻的酷刑,先后说出行军计划约定信号只求速死。
李捷听完几人供词,仔细核准并无出入这才开恩让他们归西。
随后与泰王里应外合,诱使西戎主力深入,进而全歼。
拓拔宏侥幸逃得性命,向西急行数百里才敢回头观望,却只见身后跟着数十名残兵败将,个个形容狼狈惊魂不定,不由悲从衷来。他翻身下马,对着如血残阳漫天红霞以头抢地嚎啕痛哭。
苍天啊,你可曾长眼?
难道你看不到西疆贫瘠气候严酷,看不到她的子民生计艰难?
难道你看不到大延已占下最肥美的土地,遍地锦绣,处处繁华?为何你还要赐下如此能臣良将?
苍天啊!你何其偏心!
第三十三章:摇动
西戎大军溃败,城头上精疲力尽的大延守军终于可以安心休息了。几乎所有人都不愿再挪动半步,横七竖八地歪在方才浴血的岗位上,更无多余的气力计较身边不远处是否倒伏着同伴或敌人的尸体。
韩珍困乏得睁不开眼睛,直想就地倒下。王盛也是累极,却一把拖住他,“这里尸气太重,久呆易病。乖,听话,回去再睡。”
韩珍累得没心思计较他对自己的称呼,只拖着步子被动地跟在他身后。
不过两人并未回到营区,韩珍刚走到个宽敞点的角落便直接倒下了,不过片刻鼾声响起。王盛看看周围,至少没有尸体,便也就势躺倒。
……饿,好饿,胃里好像有团火;
四肢酸软无力,像被一座大山压住般动弹不得;
从混沌的意识中挣扎出一丝清明,却听得耳边急促喘息;
饱含欲望,令人胆寒。
来了,那个恶梦又来了。
韩珍努力克制着心底慌乱,认命地等待那“咔嗒”一声。
可那一声迟迟未到,只听耳边喘息愈发急促,更有灼热气息随之喷上自己的脖子脸颊;两只毛手又揉又捏,让他难受非常;火热的嘴唇喷着热气咬上了自己的,强悍的舌头撬开牙关,用力吸吮着自己的舌头,强迫它与它热情纠缠,而短硬的胡茬更将脸颊打磨得生疼。
陌生的感觉混合着浓烈的体味将他包裹严密,……越感窒息。
怎么,这一切都与昔日梦境大相径庭?
那人理应慢条斯理地戏弄,高高在上地观看,怎会急不可待得像个毛头小子?
有古怪!
他奋力睁开眼睛,竟真有一人压他身上狂热亲吻上下其手,却只见这人身后漫天璀璨,反而看不清他面孔。
竟,竟然不是梦!
韩珍愣了一瞬立刻用力咬下,那舌头十分警觉火速撤回,这才幸免于难。
窒息的感觉被清凉夜风驱散,韩珍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只听一个低哑的声音吃吃笑了起来,“小乖乖,你可真悍!”
韩珍微微眯起双眼,打算回以老拳。那人机敏立刻将他紧紧搂住,不给他丝毫挣脱的机会。
灼热的气息再次贴上耳朵,坚硬的盔甲搁得骨头生疼。
韩珍怒道:“王盛,你睡昏头了?!”
“嘘,你想把大家都吵醒吗?”沙哑的嗓音、轻浮的口吻混合着不稳的气息,夜里听来别有一番邪魅味道。
韩珍闻言一僵。
他方才那一声低吼声音不高,却足以在这个鼾声此起彼伏夹杂着巡夜士兵的脚步声偶有火把燃烧的劈啪声点缀的城头上引起巡夜士兵的注意。
有一人闻声握紧手中长枪警惕地缓步走来。
王盛不慌不忙,闭上眼睛朝着韩珍脸上就是一口,“包子,我要包子。”声音含混满是浓浓睡意,音量却足够让那渐渐走近的士兵听到。
那士兵闻言停下脚步,紧绷的身体也在那一瞬间放松下来。
韩珍吃疼,立时配合着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叫,随即骂道:“混蛋,咬哪呢?!挣开你的绿豆眼儿看清楚!”同时去扒箍在身上两条铁臂。
可惜王盛执意将美梦进行到底,边嘟囔着“包子别跑”,边死命搂住怀中不肯安分的“包子”,更趁机又亲又咬。
那巡夜士兵正待回身离开,见状不由失笑,随即站定饶有兴味地注视着这一幕。
韩珍羞恼交加,用力挣出手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他当头一捶。这一下丝毫没有留情,随着一声闷响在旷远的夜色中飘荡开来。王盛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呼,坐起身来。
那士兵也呆了,光听那动静就知打人那位下手极狠,若不是挨打的那位还带着头盔恐怕不及疼醒就直接昏了。
王盛缓缓探手入盔摸了一下那迅速鼓起来的包,有些怔愣地看向对面那人,却被他冷冷的一瞥冻得一激灵,心底忽然泛起股说不清的滋味。即便他随即故作哀怨一迭声地辩解自己饿了,却终究失了几分理直气壮。
一敲之下,王盛好歹有头盔护着还起了包,韩珍的手被头盔上的突起割裂了,他却感觉不到疼似的任由那血静静流下来。
王盛看着那血滴下来慢慢渗进地面,胡搅蛮缠的话竟再也说不出口。而韩珍自始至终不发一言,一种前所未有的冷硬疏离横亘在两人中间。
那名站在十步开外的巡夜士兵却看不过眼了,“哎呦,哥儿俩为这么点子小事儿翻脸值嘛!”边说边在怀里掏摸出个什么,迟疑片刻毅然扬手,“咬人的兄弟接着咯!”
王盛抬手一接,入手个寸方硬物,凑到眼前一看,竟是块布满牙印的馒头干,只不知在怀里藏了多久,散发出一股难以汗酸味。这么个玩意儿若是掉在京城的路边野狗都未必去吃,可在这缺粮已久的峡谷关内确是难得的活命之物。
王盛忙道:“大哥,这我不能要。”
韩珍从旁瞄见也不禁有些动容,光看上面的牙印就知道那人珍藏已久,却在此时一抬手就转送旁人。
那巡夜大哥笑道:“都饿得咬人还嘴硬。若害得这打人的兄弟破了相,找不着媳妇可咋办?”
王盛不好分辨,瞄了眼韩珍冷硬的侧脸,在巡夜大哥殷切目光的注视下把馒头凑到嘴边讪讪地咬了一口。
那人见他接受自己好意,心中大为欢喜,又笑着劝解道:“打人的兄弟也听俺一句,都是血里来火里去的兄弟,打起仗来性命都能托付,被咬上一下又算个啥?再说你也打回去了,给老哥哥一个面子就别计较了。”
王盛边用力咀嚼边连连点头,一副感激涕零的夸张表情,竟还时不时小心翼翼地偷眼打量韩珍神色,引得那好人越发同情于他。
韩珍用眼角余光瞄到他如此惺惺作态,暗地里恨得牙痒,却只能按下性子笑道:“这位大哥说的极是。大家都是兄弟,我不会计较的。”
那巡夜士兵原本疲惫的精神经此小小变故立刻振奋起来,又觉得和那咬人的兄弟十分投缘,本打算留下再聊几句,奈何那咬人的兄弟提醒他职责重大,只好继续拎着长枪巡夜去。
他一走远,韩珍就立刻起身走下城头,王盛紧紧跟在他身后。
等他转完一圈兴冲冲地过来想与他们互通姓名时,却发现那个角落空了。
他站了好一会儿,才悻悻地离开。
开始怎就忘了问名字?方才他们一直窝在角落的阴影里,自己根本看不清他们的脸。唉,日后纵使再见,也认不出了。
王韩二人一前一后,沉默地往营区走。
看看前面那人冷硬的背影,王盛觉得满心不是滋味,自己今晚似乎真的有些过分。可是过去他也常在言语上挑逗他,偶尔还有些动作上的不规矩。
那些话他有时听过笑笑就算了,心情好时还和自己抬上几句杠,有时却会当下翻了脸,可他还是发搞清楚到底什么话他受得了什么话他会生气,似乎没有规律可循,全凭他当时心情。
至于挨挨碰碰的动作,他大多数时候都会严厉制止,却有偶尔几次让他得了手,虽然接下来几天不理不睬。
至于怎么结束冷战自己倒是摸出了规律,这种时候若死皮赖脸地去磨肯定行不通,如果借着谈公事的机会找他,他却不得不搭理自己。
只要他跟自己说了话,之后就没法再故意不理他,事儿就算过去了,直到下一次自己因为什么过火的话或者不规矩的动作得罪他,再如法炮制即可。
他玩过不少女人,有大延的也有西戎的,有勾栏院里的也有好人家的;他也和男人做过,有扭扭捏捏的小倌,也有五大三粗的同伴。
他在这方面没有什么节操,怎么快活怎么来,却从未遇见过与他这种情形,颇感空前的新鲜与有趣,愈发在意他了。
他早就看开了,人生在世就这么几十年,他干得又是这么危险的行当,指不定啥时候一命呜呼还没人或者有人却没法给他收尸,这副臭皮囊将来不知烂在哪个沟沟坑坑里。
他不在乎那些身后事与名,只要及时行乐,所以每次欲望来了他绝不会委屈自己,除了对自己看上眼的伙伴客气一点,当然他们大多都不会拒绝,找乐子嘛没女人自然只能将就男人了,但他觉得自己的功夫不错是最大的原因。
对韩珍他算是少有的耐心,他觉得自己是碍着他的身份地位才磨蹭着没硬上,当然也许还有点别的什么,至于是什么他说不好。反正每每想起他来,都觉得怀里跟揣了只野兔子似的,闹腾得很却暖烘烘的。
半夜醒来,天知道这么累他怎么会醒过来,也许是知道他睡在自己身边也许是天意,反正他醒了,而他……就在身边睡得沉沉的。
他借着星光仔细打量他,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胸口突然涨得满满的,心想怎么竟有人长得这么……啊该咋说呢?漂亮?俊俏?好看?连换了几个词都觉得形容不出他那种特别的味道!那回子马上要跟将军偷袭西戎大本营,都不知道能不能或者回来,多看了两眼就把他扔到脑后去了。
等他大战归来,又累又饿满身伤痛,却蓦地见到他穿了身干干净净的长袍,就站在月亮底下微微地笑,心突然狂跳……娘的,他被二十个西戎蛮子围着的时候都没跳得那么快!然后他觉得他非得找到那个词不可。
他拼命折腾脑里除了杀人骑马喝酒睡人之外的地方,可就是找不出个让自己满意的来,直到某天在校场边上看到一朵孤零零的白色小野花,才突然灵光一闪。那人就像朵花似得,一朵白色的花!至于是哪种花呢?肯定不能是这么不起眼的小野花,一定得是,得是,一朵白色的百合!好吧,他承认他从来没见过百合,也不知道百合有没有白的,就连这名儿也是从戏文里听来的,不过他就是觉得只有这么种的花才贴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