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注视下,韩珍一阵发慌,“难道你已经投靠兴王了?你,你怎么可以这样?泰王待你如此亲厚,若非他当初极力维护,你怎能有今天?”
“那又如何?
韩家与泰王关系深厚,你已经不由自主站到韩家立场的角度想问题了吗?
又或者,你已经忘记来处和自己的本来面目,完全入戏了吗?”
韩珍闻言又是一怔,静默半晌方答道:“原来你当这是一场戏,所以你可以轻易来去,不为任何人或事牵绊,冷静超脱到了冷酷的地步。
我和你不同,等我知道绝无可能回去的时候便决定只做韩珍。正因为他们都是我的亲人,所以我忧虑惶急。”
李捷一笑,轻声道:“也许,你可以选择站到我这一边。”
韩珍闻言惊疑地睁大双眼,死死盯住李捷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那么一丝戏谑与玩笑,而他看到的只有平静,严肃的平静,以及……深不可测。
韩珍咽了口吐沫,涩声道:“你的一边肯定不是泰王那边,对吧?”
“也不是兴王那边或者皇上的那边。”说道最后语调隐约有些轻佻,仿佛那人也不配与他相提并论。
韩珍喃喃自语,“……我才知你竟有如此野心。”
李捷订正道:“是我才决定让你知道。”
韩珍神色复杂地看向李捷,“那么多皇子,你没有机会的。”
“景岚帝原本应该是打算在泰王和兴王中挑选一个继承人,他也许是不知如何取舍;也许是想再磨练一下他们;也许只是不愿大权旁落。总之,他没有尽快立下太子。其实泰兴二人早就开始明争暗斗,只不过一直势均力敌,难分高下。
但这回泰王等于将一个大把柄交到兴王手中。兴王这人狡诈多智却稍嫌浮躁,得意忘形之下不免嚣张太过,一定会为了整治泰王而将自己所有的势力都暴露出来。景岚帝一方面对泰王心生厌恶,同时也会惊讶于兴王势力的强大。作皇帝的人对这些都很警觉,因此兴王整倒泰王的同时也会失爱于景岚帝。
安王谨慎周密却失之优柔,不是兴王对手。他要么明哲保身看着泰王落马,要么把自己也搭进去。
昌王有勇无谋,他没有争皇位的心思也没有那个能力,景岚帝也没有打算把他培养成继承人。
七皇子秦永齐才十五,年幼无知,而且母妃地位不高,没什么背景势力。除非前面的都死光,否则轮不到他。即便登上帝位,也会成为权臣手中的傀儡。
至于皓王,……”
韩珍冷言道:“皓王虽比七皇子年长,却生性懦弱没有主见,而且同样母妃出身低微,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势力。因此,也成了李大将军打算操纵的傀儡人选之一。在下说的可是?”
李捷听他出言讥讽,只淡淡一笑,闭口不语。
沉默半晌,韩珍沉声道:“大延此时内忧外患,难道你打算拥兵自重见机自立?”
“兴王打击泰王势力,韩家首当其冲,你又何去何从?”
第三十二章:大胜
沉默半晌,韩珍沉声道:“大延此时内忧外患,难道你打算拥兵自重见机自立?”
“兴王打击泰王势力,韩家首当其冲,你又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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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家人,理当与他们共进退。”
“只是理当,却非必须。”
韩珍皱眉看向李捷,面对他复杂的目光,李捷从容依旧。
半晌,韩珍叹道:“你我相识已有十载,可我从来不懂你的想法。
……我一直佩服你心智超群,性格坚毅,有时甚至是崇拜你。
看啊,这人如此聪敏,如此坚强,几乎没有弱点,也几乎从不犯错,这样的人他想要什么会得不到呢?
能够与你为友是我的荣幸,请原谅我恬颜自封你友,其实凭我的斤两远不够与你平等相处。我实在不愿与你为敌,那太辛苦。”
李捷耐心听着,韩珍过于平静的语调中有种沉痛的味道,让他预感接下来必有一个转折。
“史书中有多少豪门望族顷刻间灰飞烟灭,那于我不过一出戏。叹过讽过怒过哀过,我仍是我。
如今论到自己粉墨登场,我却无法超然。
若连家人都能轻易舍弃,你还敢留我在侧吗?”
李捷闻言微微一笑,说道:“我就料到你会拒绝。”
韩珍问道:“你只是逗我玩?”
李捷正色道:“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认真的。”
韩珍注视他良久,低声道:“即便你认为泰王失势兴王失爱,其余几位皇子能力有限,但以你目前的地位势力绝无可能得到大延王位或成为摄政王。
还有,你到底看重我什么呢?倘若韩家失势,我的地位人脉也一并消失,留我在身边有害无益。若是为我才能,我比你逊色太多;才华出众之人俯地皆是,以你手腕魄力将其聚拢麾下亦非难事。况且你决绝我寡断,这样的手下怎能得力?
我实在不知究竟有什么是非我不可的。
而且,我过去认为你对自己对别人都很冷漠,皆因你理想远大不屑常人的喜怒哀乐。即便现在明白你其实想做秦皇汉武,我也不认为这有什么错。
认识你那么久,只有这段时间跟随左右我才有机会真正了解你。虽然更加钦佩你的睿智果决,但对你的冷漠有了更深的认识。
顾家也是泰王派,他一失势顾家也会遭殃。顾家于你有养育提携之恩,泰王于你有知遇回护之义,这些在你心中没有任何分量吗?你也许会说,顾家早先宠你皆因你投生为顾家千金,后来提携你是因你投其所好,泰王提拔你自有其自身的考量,所以不必心怀感激。这是事实,我无权指责你忘恩负义。因为我心知没有他们,凭你的才智毅力迟早能够得到如今地位。
但你对战俘的冷酷让我心惊,而你对待爱你之人的漠然令我心寒。”
李捷闻言略一皱眉,脸色微沉。
韩珍一摆手,“你的酷刑理论五日前我已领教,无须多言。”随后眯起眼睛,“你早知高虎喜欢你吧。”
李捷看了韩珍一眼,面无表情。
“我很好奇,你是以怎样的心情看着他深陷情网鞍前马后,又是以怎样的心情看着他为你纠结痛苦?”
李捷冷然道:“那是他的自由”
韩珍凛然道:“当然。只是他用情甚深,你若不能回应也不该利用。”
李捷嗤笑,“利用?”
“一个女子身在大营,若无人帮衬怎可隐藏数年?如果我没猜错,一直是他在帮你。只是你痛恨成为女子,又怎能容忍有人将你当作女子喜爱?他做得越多,你越……”
李捷听着脸色渐沉,此时眯起眼睛冷言打断他,“我的私事无须他人赏鉴。”
“那你为何招揽我?”
“一是你与我完全不同,二是我信任你。”
“何解?”
“我行事果决难免失之严酷,你优柔寡断却胜在细致宽和。你虽成不了什么皇图霸业,却有成为一个好丞相的资质。另外,我深知你为人,你即便对我不满也绝不会背后害我。”
韩珍自嘲一笑,“得此评价我真不知该喜该忧。”
李捷注视着他,恳言道:“我诚心邀你加盟,因此对你坦诚布公。若我等到韩家破落,待你亲睹家人离散尝尽世态炎凉,再寻机煽动你为韩家报仇,一样能将你收服麾下。
可我李捷不屑如此。”
说话间,李捷微微扬起下颌,高傲清贵,睥睨众生。
韩珍见状不禁动容,半晌方道:“他们真心爱我疼我,我心怀感激,如何能够舍弃?”
李捷嗤笑道:“即便他们全都处心积虑地要分开一对有情人?”
韩珍脸色一白,随即反问道:“若连五年都挨不过,怎能期望白首到老?”
李捷笑道:“罢了罢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又何必多言?只是,你对泰王忠心耿耿该不是全因韩家的选择吧?”语气有丝轻佻。
韩珍正色道:“他胸怀天下才华过人,他能够成为一代明君,所以伯父父亲决定将大姐嫁给他,而他对大姐真心对韩家赤诚才使得韩家甘愿为他谋划。若在你看来我的决定全是受家人影响,那我要说这是因为我就是韩家的一分子。”
李捷一笑,露出大人听了孩童稚语一般的神情。
韩珍气恼地竖起眉毛。
“我也很欣赏他,我三十岁时与他此时一般无二。只是你认为一个雄心勃勃的皇子能有几分真心赤诚?”
李捷勾着嘴角双目晶亮,笑看韩珍如临大敌一脸戒备。
“据我所知,泰王殿下的第一位王妃是兵部尚书云大人之女也就是他的表妹,成婚两年后死于难产,遗下一子便是现在的泰王世子秦昭。现任泰王妃是韩家长女,嫁入泰王府七年尚无所出。
若泰王成为下任延皇,你大姐虽贵为皇后,太子却是云尚书的外孙。”
韩珍冷然道:“那又如何?”
“泰王不好女色,却也有几个侧妃。秦昭最大的妹妹比他小四岁,最大的弟弟也小他五岁。这说明了什么?”
韩珍盯着李捷,咬牙道:“说明问题出在大姐身上。
这些事京中谁人不知?我不懂你为何专门说一遍!即便她没有生养,泰王仍旧待她极好!这还不足以说明他们是真心相爱吗?而且秦昭由大姐亲自教养,二人虽非亲生母子胜似亲生!”
面对韩珍的恼羞成怒,李捷轻笑两声,“你还不明白?”
“在你眼中永无好人!”
李捷一笑,随即敛去戏谑神色,盯牢他正色道:“韩妃无嗣泰王却宠爱有加,韩家感念之余怎能不尽心相助?云尚书只得一女一子,长女已去遗下秦昭,幼子云雷不过十五。韩妃无嗣,秦昭便是泰王唯一的嫡子。为了外甥、外孙和幼子的前程,他定然全力辅助泰王。
因此,泰王虽然只得一位正妃,却保有两个岳家的全力支持。
韩妃无嗣,只能将全部关爱放在秦昭身上,母慈自然子孝。侧妃有子,奈何家世和所受宠爱都不能与韩妃相提并论,而且庶子年纪差秦昭太多,除非心智超群否则绝难撼动他的地位。
因此,泰王府的后院风平浪静,不易惹出事端让人钻了空子。
一切都是因为,韩妃无嗣。”
李捷所说的每一个字像一下毫不容情的敲击,一下又是一下,将一根钉子生生钉到韩珍心中,鲜血淋漓。
韩珍哑声道:“这全是你的臆测。”
李捷一笑,“确无实据。只是你曾习医,应该知道有很多药方能够让女子绝育。或者,”他耸耸肩,“我们应该相信泰王深受上天恩宠,旁人之泥沼皆化成他之助力。”
此言一落,帐中一片寂静,针落可闻。
二人一立一坐,一个脸色青白摇摇欲坠,一个悠然安坐神情闲适。
半晌,韩珍恨声道:“你当真是个挑拨离间的高手,却休想骗我入毂!”
“小孩子不肯接受冷酷的现实,难免怨恨那个道破梦境的人。”
“不,是你可悲!从未见识过人间温情,只能拆解成算计利用。”
李捷勾唇一笑,不以为然,仿佛面对小孩子的无理取闹。
韩珍不忿:他这算是什么?凭什么他随便几句便将自己珍爱的一切诋毁殆尽,却还这般理直气壮地无动于衷?!
他瞪视李捷,讥讽道:“没想到你这人竟也逃不过权利的诱惑!哼,不用我提醒你吧!自古以来争权夺利的野心家比比皆是,真正问鼎中原的能有几人?到头来只得一个惨淡收场。”
李捷玩味地看向他,突然摇头笑叹:“果真是个孩子!”
韩珍只觉得一记重拳打了个空,满腔怨怒淤在胸口无处可去,憋闷异常。
就在此时,帐外响起一道王盛声音,“将军,西戎大举来犯,泰王殿下命您速去城头!”急促而略带嘶哑。
二人闻言神色齐变,不约而同换上一脸凝重,相视一眼,一前一后疾步而出。
自从三天前昌王在城头上把西戎文王砍成一块块丢下城去,西戎人彻底疯狂了,三天来不分昼夜不计生死地连番来攻,只间或有上两三个时辰的间隙容双方将士稍事喘息。
忍饥挨饿的大延守军就在打退西戎人一拨又一拨进攻的过程中消耗着精力与热血。
精疲力尽,苦不堪言。
已是八月了,日子过的说快也快,说慢也着实太慢了。
整个大延守军中弥漫着深重的不安,每个人都清楚他们的命运不外乎那么几种:
要么朝廷尽快拨来人马粮草宁西军一举击溃西戎军队,幸运的人成为活着的英雄,命运不济的只好选择成为死去的英雄,顺便给远方的亲人留下一笔抚恤银子;
要么整个宁西军终于在西戎人愈演愈烈的某次进攻中彻底溃败,然后大家选择屈辱的投降或者壮烈殉国。
而在这样危机的关头,朝廷却迟迟没有任何动静。
军心浮动,惶惶不可终日。
韩珍出来时正见高虎那线条冷硬的侧脸从眼前一晃而过追着李捷往城头跑去,随即冒出一张胡茬肆虐双眼布满血丝的黑瘦面孔。
王盛神色凝重,初识时的惫赖桀骜与玩世不恭此刻一丝也不见。
“韩大人你也在!”王盛匆匆打个招呼,就急急追着李捷高虎往城墙那边去。
韩珍快走两步与王盛比肩而行,“情况如何?”
“很不好!到处都缺人,我得赶紧回去!”
“我也去!”
王盛身形略微一滞,扭头看他一眼,说道:“等我给你找副盔甲再上去。”
“好!”
这场战斗异常激烈。
峡谷关内储备的箭矢早在西戎人先前几次攻城战中消耗殆尽,疲惫而愤怒的大延兵勇挤在城头上将一切能够搜罗到的可砸之物一股脑儿得往城下西戎士兵的脑袋上砸去。石头、树根、沸水、热油、装满沙土的布袋……
城下的西戎勇士一手持盾护住头脸一手扶梯冒着“枪林弹雨”奋勇爬上云梯,不时有人惨叫着从云梯上跌落城下,可是却有更多的西戎勇士如蚂蝗般涌了上来。
王盛韩珍赶到城下,正好遇到一队士兵将战死的同伴从城头搬下来。王盛匆匆选了个身材高挑的扒下盔甲,亲手帮韩珍套上系好身后带子才拉他上了城头。
韩珍被动地迈着步子,努力适应盔甲重量,尽量忽略头盔上面散发出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和汗臭。到底是盛夏季节,盔甲里包裹着蒸腾的热气透过头发衣服全数粘上他全身皮肤,就好像被它的前主人紧紧拥抱一样……突然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
可现实的严峻不容他多想,一上城头震耳欲聋的砍杀声与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韩珍细看,战斗激烈凶险却仍算得上有条不紊,不由稍稍定心。
两人很快寻到泰王与李捷的身影,他们并立在战线稍后的位置,双眼紧紧关注着战况的同时侧头低语。
韩珍边急步上前边目不转睛地审视着泰王,笔直的脊背,肃穆的神情,布满血丝的双眼,紧握刀柄的有力手指……
这临危不惧襟怀坦荡备受拥戴的年轻统帅果真如李捷所言,是个欺骗姐姐感情将韩云两家玩弄于股掌间的狡诈之徒吗?
再看他身旁的李捷,表情凝重,身姿挺拔,全无方才的讥诮与玩世不恭。
就在此时,一侥幸冲破防线的西戎校尉越过城头挥舞着血淋淋的大刀劈翻身边两个大延士兵,高声呐喊着朝泰李两人冲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