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岚帝对他的厌恶与无视已成为众所周知的秘密。
在这座清阳城中,没有一位官员敢于与他相交,而庆功奏折上也从来不会有他的名字。
每次大小胜利之后,他都识趣地躲回自己的房间,何必去庆功宴上逼迫别人露出尴尬的笑容呢?那些无言的同情和怜悯也让他感到狼狈和难堪。
三年了,他已经习惯了。
他夹了口菜默默咀嚼,奇异的是,面对这种状况他心中并无丝毫怨恨。
为什么要怨恨呢?
与那些死去的战友相比,他现在有酒喝有菜吃,已经很幸福了不是吗?
为国效命是军人的天职,没有高官厚禄便心怀怨愤,他杜翼的忠诚岂是如此的肤浅?
大延成千上万的百姓能够平安地生活,他的她也平安地生活在大明宫深处,他所做的一切便有了十分的意义,不是吗?
一想起那个远在天边无缘今生的女子,这个久经沙场的汉子不禁心中绞痛,他快速地灌下一杯酒,却因喝得太快被呛得咳起来。
就在这时响起一阵叩门声,门外响起一道爽朗声音,“杜将军在吗?我是东林。”
杜翼有些奇怪,闻啸此时应该在宴会上,怎会跑来找他?
他清清喉咙,忙道:“我在!闻将军快请进!”边说边擦去咳出的眼泪,起身开门。
门一开,杜翼便见闻啸拎着一个小酒坛站在门口,两眼含笑。
闻啸不客气地直接走到桌边坐下,拍开泥封,便给杜翼的酒杯斟上了。两人虽早在少年时代就已相识,却一直并无深交。即便闻啸一年多前调任清阳,两人除了军中事务并无其他交谈。但是闻啸与杜翼在战术战略的运用上有着惊人的共识与默契。正是闻啸的有意支持,水军组建的后期远比前期顺畅。对于他的不请自来,杜翼吃惊之余,不知怎的心中却升起久违的感觉。上次与人灯下小酌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两人默默对饮几杯,一种亲近和默契在酒香与温暖的灯光中滋长起来。那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知己的认同。
“那南吴密探许你什么。”
忽然听到这么一句,惊得杜翼手一哆嗦,险些砸了酒杯。融洽的气氛也陡然凝重起来。
与闻啸犀利的目光对视片刻,杜翼突然翘起嘴角,转着酒杯玩笑般答道:“嘿,倘若带着闻将军和李太守的脑袋投奔他们,就是大将军;若能开个城门与他们里应外合占了清阳,便封个王爷给我玩玩。”
闻啸听罢收起严肃的表情,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举杯相敬,“多谢将军不杀之恩,且留闻某一条小命与你共饮。”
杜翼闻言大笑:“不谢不谢,好说好说。”说罢,举杯一饮而尽。
两人的距离不知不觉便拉近了。
过了一会儿,闻啸轻叹一声:“你若肯纳个妾也不至于这么难。”
杜翼心中一涩,却道:“我不会负她。”
即便在永嘉公主宣布带发修行之后,仍有许多宫廷命妇在太后和皇帝的授意下为公主物色驸马人选。那些候选人清一色的品貌端正家世良好,虽有人是为了驸马的地位和公主的嫁妆,却也有人是真心仰慕永嘉本人的,但公主一律不假辞色。面对无休无止的说媒、名目繁多的变相相亲、真情假意的告白、烦不胜烦的偶遇和造访,闭门谢客和冷言冷语已经毫无作用。直到永嘉公主以死相逼,这场闹剧才算落幕。景岚帝震怒之下差点下令处死公主,却被太后拦下了。
她的坚持换来了青灯古佛,寂寞一生。
之后,杜翼的处境却越发艰难。先是杜父及杜家各位长辈张罗着给他提亲,随后就是世交上司同僚们给他物色人选,大家闺秀小家碧玉风韵犹存的寡妇……形形色色,都被他一一婉拒了。接着,面对各种飞来的艳福他清净自守。
他的坚持换来了仕途无望,逐出家门。
如果今生注定无缘,便待来生相守吧。
这种无望的守候对于新婚燕尔的少年将军来说恐怕是难以体会的。
可是今晚得一知己相伴,何其畅快?!
杜翼连连痛饮,不多时便以半酣。此时,闻啸却生拉活拽硬将杜翼拖出房,说是怕那些小子们骄傲大意非要去巡视城防。
巡视就巡视吧,杜翼有些晕乎地跟在他身后,只是怎的到了城守府?
客厅中的众人见杜翼出现不约而同地停下交谈。杜翼在难堪的静默中清醒过来,转身想走却被闻啸一把拉住。
闻啸命人为他端上酒来,接过酒杯看向杜翼,神情竟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杜将军,”他直直地看着他,最后却只说了三个字,“我敬你!”
杜翼一怔,随即明白过来,满腔的激动使得他的手微微发抖。
这时已有人将一杯酒递到他手边,他握紧酒杯也想说点什么,却哽咽地说不来,索性一饮而尽。
众人一个个来到他面前向他敬酒,没有华丽的祝酒词,有的说句“敬你”有的一言不发,可他们眼中无一例外都流露着由衷的敬佩。
等最后一人敬完酒,杜翼已经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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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啸早已悄悄退到院中,凝望明月感慨万千。
他钦佩杜翼对国家的忠诚和无怨无悔,而二人的勇气与深情更是深深触动了他内心最隐秘的一个角落。
经过最初的恐慌,他已明了自己对韩珍抱有何种感情,只是面对罪恶感和现实选择了压抑。半年前,他终于成亲了。妻子是周翰林家的次女,门第品貌与他堪称良配。虽然婚后第三天他就动身赶往边城,她却毫无怨言。此后更是每月必有一封厚厚的家信寄到,字里行间包含着妻子对丈夫的爱意与敬重,详细讲述了家中所有情况。周氏孝敬母亲、善待幼弟、安心操持家务,的确是位难得的贤妻。出于对妻子的敬重或者别的什么,他每信必回而且必须写到来信至少一半长度,只是语气难免略显生硬。可这对她来说,已经足够了。
这月的家信似乎来得太晚了一些,难道……
闻啸心里一紧,不由细细回想妻子上封信的内容,觉得很可能老管家的风湿病恶化,妻子忙于家事一时抽不出时间写信,想到这里不由放下大半颗心来。
他趁着月色,慢慢踱回自己的住处,在难得的静谧中放纵思绪稍稍想念心底深处的那个人。
回到房间,闻啸刚刚坐定便有侍从送了信来。
那侍从跟他久了,深知他性情直爽随和,便笑道:“今早我还寻思着夫人的信怎么还没到,晚上果然就到了。”
闻啸笑了笑接过家信,立刻发觉这封信比过去薄了不少,心里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那侍从犹自不觉,只道:“夫人与将军的感情真好,这么多大人家在外地的,就数我们夫人的家信最勤。别的大人还不知道怎么羡慕呢!”
闻啸哪有心思听侍从闲扯,撕开信封抽出信纸快速读了起来。
随即那侍从便见闻啸神色大异站立不稳,连忙上前扶他坐下,小心翼翼地开口唤道:“将军……”
闻啸半晌才找回力气,低声道:“……韩家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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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韩珍王盛两人,先在山里兜了几天,小心避开搜寻的人马,出山后也没有心急火燎地往京城赶却是向东南方向走。
此时两人坐在一个小树林里,喝着冷水吃着……,干粮早就吃光了现在他们都是靠野果树根和王盛找来的一些“鲜肉”充饥。因怕有人往这个方向追来,不敢生火所以都是吃生的。王盛看韩珍面不改色地嚼着癞蛤蟆的后腿,心中不知该做何感想。
那次韩珍在他怀里痛哭失声的时候,内心所有的忧虑惶恐软弱似乎都跟着眼泪一并流了出来,打那之后他就表现出一种惊人的沉稳与冷静,以及对身上疼痛和艰苦生活的全然漠视。这样的韩珍让王盛难以适应,好吧,其实他今天是故意弄了只癞蛤蟆的,就想看韩珍皱眉的样子,哪怕是流露出一丝为难与不情愿。他喜欢韩珍埋在他怀里抽噎时的脆弱,也喜欢韩珍与他针锋相对时的神采飞扬,却不喜欢他现在这副坚硬冷漠得无懈可击的模样。这样的男人让他心生敬意,是在战场上放心地将后背交给他的伙伴,却不是个能让他生出柔情的对象。现在韩珍总是面无表情沉默寡言的,大部分都是他在极力找话,韩珍仿佛自有一个世界,一个他无法触摸到世界。
王盛费力地嚼着那只蛤蟆另一条腿,看着韩珍吐出细细的骨头,郁闷地摸着怀里两块草根,本来这才是给他预备的晚饭……
第九章:饕餮相伴
王盛韩珍又赶了三四天的路,料想宁西军不可能再大规模地搜寻他们了,便稍稍放松下来。两人思量再三终于大着胆子进镇子投了间不起眼的小客栈,先叫了两海碗面条,又叫伙计送了桶热水。
两人在房里坐了,对着两碗阳春面埋头苦吃。
王盛馋得狠了,哧溜哧溜地吸着面条,匆匆嚼两下就咽下去了,吃完面条一端碗咕咚咕咚地把汤灌下肚,这才心满意足地一抹嘴看向对面,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
韩珍虽也吃得很快,却仍旧保持优雅仪态。此时他正挑起一筷子面条不停地吹着,隔着朦胧雾气看去俊美的容貌格外柔和,优美的嘴唇艳红欲滴,一双温润黑瞳竟似显出几分含情脉脉……
王盛看着,不觉呆了。
韩珍察觉,心中尴尬,不动声色地飞快用完餐,将筷子整齐地摆在碗上,然后抬起头来看向王盛。
王盛猛地对上他的眼睛,心头不由一震。那双眼睛乌黑莹润,乍看仿佛深潭深不见底,细看之下又仿佛浅溪清澈单纯。他嘿嘿一笑,掩饰道:“没想到你吃得这么快,还能吃得这么好看,我都看傻了。呵呵,到底是世家子,与旁人大不相同。”
韩珍闻言却是若有所思,恳言道:“大哥提点的是,小弟以后可得多加小心。”
王盛见了他那笑微微的模样心中一热,随即醒悟过来,心中一凛,正色道:“这可是大事,我也会时刻注意的。”
韩珍只是一笑,微微点点头。
王盛见他不再那么礼貌周到,心中大为高兴,笑嘻嘻地收拾了两人碗筷送出去,让韩珍先洗澡。
韩珍浑身做痒了好些个日子,看着那桶热水早已心痒难耐,看着关严了的房门犹豫片刻,便飞快得脱衣入水。当全身浸没在热水中时,他不由满足地叹了口气。
却说王盛将碗筷交给伙计之后,托词寻亲和那店伙聊了起来。小镇偏远民风淳朴,王盛机敏老练没用多久便从店伙口中将近几个月内镇子里大小事情了解得一清二楚。果不其然,抓捕韩珍的海捕文书早已传遍了延国大江南北,也没漏过这个小镇,许是没人将王盛的失踪与韩珍联系在一起,是以并没有通缉他的文书,这到大大方便了他的行动。王盛向店伙道了谢,便出去逛了一圈拉拉杂杂买了好些个东西。
等王盛回到店里,也没敲门径直推门而入,正见韩珍坐在浴桶里微微皱着眉头看那换下来的脏衣服看,顿时觉得他这模样格外可爱,宠溺道:“我就想着你穿不得脏衣裳,这不趁你洗澡的时候赶紧买了两套来。”说着就从背篓里挑出一套粗布衣裤递给韩珍。
韩珍连声道谢,笑着接过衣裳,见他笑吟吟地看着自己一动不动,便道:“大哥我要穿衣服了。”口气虽然温和,神情却有些冷淡。
王盛这才做恍然之状,扭头整理买来的东西。
韩珍飞快地擦干身子穿好衣服,这才走到王盛身边看他买来的东西,两个大背篓两顶斗笠,几个大包袱,几件半新粗布衣服,还有两双草鞋两双半旧布鞋。粗略一看,他心中已经明白大半,摸着那半旧布鞋不禁暗自佩服王盛心思细腻。
王盛嗅着从他身上散发的饱含着水汽皂角香气,不由得心猿意马,他硬是按下性子把山货一一打开给韩珍看,还慢条斯理地将自己的打算细细说了,甚至在韩珍绑头发的时候帮了把手。两人又商量一会儿把细节都定了下来,随后王盛又出了趟门,按照韩珍的吩咐去买一些东西,这次目标明确很快便买好东西回来了。
韩珍接了东西,仔细看过都是合用的,不由微笑起来。王盛好奇道:“你让我买了这些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究竟是做什么用,难道要卖杂货?可这些也嫌少了点。”
韩珍闻言挑眉一笑:“容小弟先卖个关子,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王盛乍见这久违了的飞扬明媚的笑容简直是欣喜若狂,哪里还会追问下去,只连声笑道:“好好,我等着我等着。”
可韩珍随后一言不发只拿眼睛将他细细打量,直看得他浑身不自在这才罢休。
王盛叫店伙抬了桶干净热水开始洗澡,他坐在浴桶里一边搓着身上的老泥,一边透过屏风打量另一边的韩珍。屏风虽破到底还是件屏风,任王盛如何努力也只能隐约看见他背对自己趴在桌上,不知在鼓捣什么。
王盛泡在热水里觉得十分舒服,精神也跟着放松下来,悠悠地想起两个时辰之前韩珍就是在这个浴桶里洗的澡,接着又想起方才瞥到他赤着的身子,一想到这里便一发不可收拾。他闭上眼睛细细咂摸那幅景象,韩珍手脸都是健康的小麦色,身上的皮肤却十分白皙,挂着水珠越发晶莹剔透仿佛上好的玉石一般,而且他常年习武身体强健,在那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修长身体上覆盖着饱满的肌肉线条十分流畅,简直是天下最漂亮的身子……下午强行压下的欲火,便在这个时候蓬蓬勃勃地烧了起来。
他紧闭双眼,贪婪地注视着那个百合般的人儿展露出媚人的风情。只见他笑盈盈走了过来,慢悠悠地宽衣解带,随后跨进浴桶贴向他,将他的所有都展现给他一个人……
到底有所顾忌,王盛没敢过于放纵,发泄出来后歇息片刻便快手快脚地把自己洗干净,等套好衣服才发现韩珍全神贯注在自己的事情上根本没有注意他这边,一时间不知道心里那股子滋味儿是庆幸还是烦闷。
这时韩珍听到响动,连忙叫道:“你先别过来,再等一下,一下就好。”
王盛嗯了一声,止住脚步,拿了块布巾坐在床边慢吞吞地擦着头发。不一会儿韩珍弄好了,起身走了过来,“大哥你瞧瞧我。”
王盛心中有鬼,一句平常话也听出暧昧味道,腾地想起方才他百无禁忌的放荡模样,一阵心虚竟不敢抬头看向本尊。
“大哥,大哥!”
王盛调整心态坦然抬头,这一看不要紧,他豁地站起来大惊失色道:“啊!……你!”
眼前哪里还有那美貌灵秀少年的踪影,只一个浓眉大眼的憨实青年在看着他傻笑!
韩珍故意易容得与王盛有几分相似,两人兄弟相称扮作贩山货的小贩一路前进,有时也顺手卖卖货看到不错的也进上一些。韩珍现在的容貌与本尊全然不同,无需顾及城门口大幅通缉画像,尽可安心投宿客栈。虽然他们每天赶路体力消耗很大,却几乎每晚都能吃上热饭睡上床铺,是以也算不得太苦,而且乡镇里消息传播更快,便于了解朝廷动向。韩珍的易容几乎无懈可击,即便近距离观看也难以看出破绽,最令人惊奇的是汗水竟然还能透过易容冒出来,也正因为如此韩珍每晚都需要重新修补。
这日傍晚两人到了一个名叫丹阳的小城,投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店。两人等巡捕盘查完一遍,这才放松下来打了热水洗漱。可是就在韩珍刚洗完脸来没有来得及重新易容的时候,竟然突然听见客栈门口高声道:“客栈里的人都听着!官府搜捕通缉犯,突击搜查客栈,所有的人不许妄动否则后果自付!”
二人对视一眼心道不好,此刻韩珍脸上空无一物任谁见了都能立刻认出他来。只听那官差吩咐几个手下守住客栈后门便开始挨个房间搜查,二人相视迅速做出决定。韩珍一把抓起易容的小包袱一个鹞子翻身跃出后窗,奔向后院茅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