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势之严峻众人心知肚明,景岚帝的心态亦是不言自明,除了梅老丞相这样的三朝元老,旁人还真不敢轻易撸这虎须。
梅老丞相言毕,众臣皆屏声敛气静待景岚帝发话,而他却面沉如水,一言不发,偌大的宫殿针落可闻。
半晌景岚帝突然开口,刚说了一个“朕”字便突然咳嗽起来,竟然一时停不下来。景岚帝素来威严刚硬,此时竟在众多臣子面前失态极是难堪,他努力想要压下去却爆发出一阵更剧烈的咳嗽。待到好容易止住,他已是上气不接下气浑身无力了。
此时偏有一愣头青哪壶不开提哪壶,出列痛斥妖道招摇撞骗长生不老实属无稽之谈,放任道士横行实乃危害朝廷之举,请求皇帝斩其首恶,徒子徒孙尽数驱逐出宫。此话触及景岚帝痛脚,他立时恼羞成怒当场命人廷杖那倒霉蛋五十记,更拂袖而去。众大臣皆面面相觑噤若寒蝉,暗叹英雄暮年今非昔比。
下朝之后,柳昶入宫面圣。景岚帝在寝宫接见了他。
柳昶行完叩拜大礼抬头看去,便见景岚帝皱着眉坐在龙床上,明黄床帐更衬得他苍老萎顿,不禁想起当年自己金殿面圣之时景岚帝那威严鼎盛的仪容,两相对照心中不由一阵酸楚。
景岚帝见他见了自己双目湿润,心有所感,眉头略微舒展,问道:“爱卿前来见朕可是为着韩家之事?”
柳昶回道:“不是。”
景岚帝复又皱眉,冷声道:“那可是为了立储之事?”
“不是。”
景岚帝挑起眉,诧异道:“那是为何?”
柳昶抬眼注视着他,微微笑道道:“很久没有与陛下弈棋,今日想请陛下赐臣这个恩典。”
景岚帝深深看他一眼,眉目舒展开来,片刻后和声道:“我老了,脑子也不中用了,与你下棋恐怕你会觉得无趣。罢了,你坐过来陪我说说话吧。”
柳昶应了,起身走过去,却没有坐在龙床旁的椅子上而是挨着景岚帝的脚边在脚踏上坐下来,轻轻握住他一只手,仰头看着他。
景岚帝低头看住他,微微笑着,问道:“家里都好吗?”
“开蒙后这小半年,江儿已经学完三字经,字也写得有模有样,人却没见懂事多少。溪儿还小,整日里只知道追猫打狗。他模样生得好,嘴又甜,茹芳偏疼他不说,他曾外祖更要把他宠到天上去。我若要训斥管教他,还得挑着他们不在的时候,不然他见有了靠山便哭个不住。茹芳还好些,若是他那曾外祖在跟前,倒是我要挨上一顿说教。唉,真真郁闷死人了。两个男孩子凑到一起就只知道淘气,更让人头疼。我就盼着这回能是个女儿,让我省点心……”
柳昶坐在脚踏上低声絮语着家中琐事,景岚帝仔细听着,间或插上几句。他先是坐在床边,再就是倚在床上,最后索性歪了下来。
柳昶站起身来,默默注视着景岚帝安详的睡容,轻轻放下他的手,转身招手示意。几名宫监见状,连忙上前轻手轻脚地给他除了冠冕鞋袜和龙袍,盖上薄被。
柳昶与众人轻声客套几句,便出宫了。
马车上,柳昶展开双手,那种松弛干枯的触感似乎还留在上面。
他注视着自己修长的双手,毫无疑问这是一双漂亮的手,光滑、白皙、有力。可他却不由想到,三十年后,它们也会变成那个样子。
马车行在路上,微微晃动,车厢内的那双手也跟着微微晃动着。
第十一章:对策
柳昶心事重重地回到府里,本打算先去卧房,却在府门口被小厮告知刘毅已回正在书房候着。柳昶略一沉吟,便先折向书房。
书房内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正笔直的坐在椅上,此人四十上下容貌普通不拘言笑。他一见柳昶进来立刻起身行礼。
柳昶忙道:“刘叔休要多礼,您是看着我长大的自与别人不同。”
刘毅却道:“礼不可废。”言罢这才起身。
柳昶屏退下人,刘毅才从怀中摸出一个青花瓷瓶,双手递上,眼中带了一丝笑意,“大人要的东西,属下幸不辱命。”
柳昶眼前一亮,接过那瓶,细腻的瓶身触手沁凉,让他心下一颤。
他攥紧那瓷瓶微微皱眉,在书房内来回踱步。
刘毅却恪守下人本分,目光向下只恭敬地立在房中。
良久,柳昶猛地顿住脚步,回身看住刘毅,问道:“你忠于谁?”
刘毅抬眼回视,目光坦荡,“自二十年前来到大人身边,属下便只认大人一人。”
柳昶闻言神色略缓,复又皱眉流露出一丝彷徨无助,“我不知这么做……”
刘毅却突然打断他,“大人不必顾及尽管吩咐就好。” 字字铿锵掷地有声。
柳昶看着他,缓缓点头,回复了惯常沉稳模样。他递回瓷瓶,“你这就将药送去皓王府上,务必亲手交与他,……药效也尽告诉他。”
刘毅受命离去,柳昶便离了书房径直去了卧室。
他到了门前,身形一顿,回头吩咐小厮带几句话到厨房,这才将房门轻轻推开。
关上房门,喧嚣的蝉鸣也变得遥远起来,满室幽静,仿佛自是一方净土。
柳昶四下打量,只见外间井井有条,折到屏风之后竟也是一丝不乱,与平日一般无二,不觉心下微微慌乱,及到床前撩开床帐见韩珍睡得安详,才放下心来,明了韩珍对自己全然信任,更是心情大好。
凑得略近些,发现晨间那个刚毅青年静静睡着的时候却显出几分稚气,让柳昶不由想起两人初识时那个单纯略带羞涩的乖巧孩子,一时间满心怜爱。
他轻轻放下帐子,自去换了常服,却没去书房,只让小厮将公文送来便在外间处理公务。
却说韩珍在柳昶走后,先是运功调息几个周天将淤塞的经脉一一疏通,只觉得浑身舒畅,再加上身上爽洁腹无饥馁床铺柔软心情放松,便沉沉睡去,不想竟睡到晌午时分。
柳昶一直留心这边动静,韩珍刚起身他便转过屏风,看到韩珍微微羞赧的模样,不觉笑道:“晚膳刚送来,为师正犹豫着要不要叫醒你,你就醒了,快来看这菜色合不合口味。”
韩珍忙理好衣服,下床来到外间,一看桌上六菜一汤道道精致竟大都是自己爱吃的,双眼不由微湿。
柳昶却不容他多言,直招呼他过来用餐,用餐间两人含笑低语净说些当年太学里发生的趣事。
两人不知不觉吃光了所有饭菜,还用了几样细点,喝了两杯龙井。
韩珍放下茶杯,微笑道:“俗事毕,正事要紧。老师可否跟学生讲讲现下情形。”
柳昶见他气度从容毫无惶急扭捏之色,心中先赞了一句,才道:“今日早朝皇上任命宋文彻查此事,兵部尚书云广和我为辅。宋文虽是兴王表哥但品性是靠得住的,兵部尚书云大人是泰王世子外祖父,而我算是中立派。如此看来皇上心中并不深信韩家谋反,他要的是真相。
你也清楚此事本质上是兴泰之争。兴泰二王各有所长皇上难以取舍。二人行事又都极小心,不肯让旁人拿了把柄,这才相持到今天。如今兴王从韩家入手终于压过泰王,肯定会咬住不放,但此案若要反正也很容易。”
“怎么?”
“此谋反案是由顾小月灭门案起。此案最初定的是意外失火,数月前新任枫林县令窦融走马上任,翻看旧年卷宗觉出此案有些不妥,开棺验尸后发现竟是被人打晕后放火焚尸。这窦县令更是全力彻查,询问周围邻居又到顾府向下人们了解那小月生前言行,想是有人说了些什么,再想到她出嫁匆忙你赠有厚礼,而且她出嫁不久便有身孕,死前几天更心事重重。那窦融认定你……”
韩珍接口道:“他认定这纨绔子弟花言巧语诱骗别府侍女失身于他,那女子珠胎暗结后,少爷却不肯认账,找了个冤大头匆匆将她打发了,更给了大笔嫁妆权作封口;可惜那女子或是心有不甘暗地里威胁勒索了或是她夫家有所察觉咽不下这口气或是旁的什么原因,总之让这少爷觉着不踏实了便痛下杀手害了那一家五口的性命。”
柳昶微笑,“正是如此。”
韩珍暗自回想当初情形,惊觉那次在念慈庵与小月会面的情形落在外人眼中极其暧昧,之后不久小月便出嫁,送行之时赠送厚礼自觉心怀坦荡旁人看来却绝非如此,而自己那场大病更生得凑巧,小月被害之后病情才好转起来,仿佛正是个印证。想到此处不由叹了口气。
韩珍旋即皱眉,问道:“这案子又如何与谋反扯上关系的?”
“窦县令认定你是凶案主谋自是要想法拿问你了,立刻便引起兴王注意。韩顾两家一为你辩驳,窦县令越发认定有鬼,兴王更力挺签下搜查令。谁知道一查不要紧,从你父亲书房里搜出那封信来,案件的性质就全然变了……”
柳昶看到韩珍面露忧虑,开解道:“到目前为止,此案除了那封反信并无其他实证,况且它是从灭门案牵扯出来的,只要我们证实灭门案与你无关,便怀疑这是为了诬陷韩家谋反的铺垫。开头你远在边关,无从分说。如今你回来就好办了。现下你好好想想如何拿出有力证据洗脱嫌疑。”
有力证据?
韩珍苦笑,他与小月本就没有什么瓜葛,他有什么证据可拿呢?他敢打赌念慈庵那日房外的顾府下人被闻讯到时顾及顾蝶之事除了两人单独相处时的一些异常表现并未多说旁的,说不定正因为语焉不详坐实了那窦县令的臆测。而且若要在此案上找突破口弄不好会将某人牵扯出来,罢了罢了,韩家还不知能不能保住何必再拖个垫背?
思及此处,韩珍说道:“这虽是个突破口,但是变数太多。一是这种事情本就难以分辨,除非我能找到真凶,否则哪里那么容易撇清;再则毕竟关键是谋反,证明此案被人陷害又如何证明谋反案是陷害?万一因此拖延了时日,被人栽赃了其他物事反倒更加被动。”
柳昶闻言一滞,其实他已经想出一招狠棋,就是让韩珍从自家仆从中找出一可靠人顶下灭门案,并反咬是受兴王指示将假造的反信放入书房。但是这招数委实上不得台面,他顾及颜面不愿一开始就说出来。此时听韩珍如此说,只得耐下心来先问道:“那你有什么办法?”
“不知老师身边有没有能干又稳妥的人?”
“有的!你要如何?”
“我修书一封请他火速带到宁西将军李捷处好带一人回来。这人一到就能证实我家清白。”
柳昶双眉一挑大感兴趣,韩珍便将落玉受兴王指示来到韩家后做了自己的贴身小厮,他多年来一直向兴王提供情报,后来更假扮他好让他脱困的事情细细说了。
柳昶闻言大喜,抚掌笑道:“此人大妙!”旋即皱眉,正要发问时却见韩珍突然神色凝重,伸手示意他噤声,低声道:“有人来了,四个”。
二人对视一眼,一个纵身跃上房梁,另一个连忙将桌上的多出的碗筷茶杯收拾掉。
柳昶刚弄好,便听到敲门声,随即响起妻子的声音,“昶哥,我来看看你。”
柳夫人不等丈夫应声,便推门而入,正见丈夫放下手中书卷起身相迎,不由微笑道:“两天没见你了,最近公务很忙吧。我自煮了些宵夜给你送过来,你尝尝味道好不好?”身后两个侍女忙将手中的食盒端了上来。
柳昶几步走到身材臃肿的妻子身边从侍女手中轻轻扶了她走到桌边坐下,才道:“你身子重了要多多养息才是,何必亲自弄这些?交代下人随便做些就是了。”
柳夫人有些害羞似的的垂下头,目光在桌上扫了一圈儿没有发现什么异状,柔声道:“今天听下人讲昶哥在书房略坐了坐便回房了,后来晚餐也叫送到房里,妾身委实放心不下才过来看看。”
柳昶摆弄着用过的碗碟,笑道:“你看我这饭量也知道我没事儿,今日只是身上有些懒才没出去,想是前些日子忙得有些狠了,好好歇两日也就好了,娘子不必挂心。倒是你,我这些日子忙了些少有时间陪你,你怀了身子饮食起坐更要注意,闷了就叫江儿溪儿过来陪你说说话儿,可也别纵了他们一径闹,你要多休息才是。”
这对夫妻说话的当口,那三个使女已将晚餐用过的碗碟汤盆收了下去,将柳夫人做的宵夜盛出来。
柳夫人亲自端了递给柳昶,柔声道:“我知你不爱吃甜,这银耳莲子羹便没敢多放糖。你且尝尝。”
柳昶无奈,就着她的手喝了两口,柳夫人这才收手。
柳昶见她没有离开的意思,怕她身子沉重久坐体乏,便扶她到内室躺躺。
柳夫人环顾四周没有发现任何异状,有些羞愧,看向柳昶,说道:“妾身有孕在身可夫君身边怎能没有服侍的人。昶哥可有中意的,妾身自可……”
柳昶断然道:“茹芳不必再说!我当年娶你便发誓与你一生厮守绝不纳妾,你是要我背誓吗?”
柳夫人见他神色严厉不由一怔,怯声道:“不是,我只是……”
柳昶握住她的手,放柔声音道:“我知道你关心我,可我不愿纳妾,你也要明白我才是。”
柳夫人呐呐地应了,又是羞愧又是满足,红了脸。
柳昶将夫人送出房,站在门外看着妻子的身影在侍女的簇拥下渐行渐远,才关门进来。
韩珍从房梁上跳下来,两人目光相接却都不由自主避闪开来。各自在桌旁坐了,不知怎的,二人都有意无意地对桌上那碗冒着热气银耳莲子羹避而不见。
柳昶尴尬地笑笑,“让你见笑了。”
韩珍笑道:“哪里,师母温柔体贴,您真是好福气。”
柳昶呵呵笑了两声,过了片刻,才接起先前的话题细细问了落玉身世相貌年纪品性爱好,韩珍虽有些疑惑也一一答了。柳昶问完才道:“按理宋文应该将这落玉一并带回才是,但是现在没有听到任何不利兴王的风声,不知是他没有说还是被人压下来,甚至已被灭了口。我问清楚些以防认错了人。明日我就和云大人一起到宋文处过问此人,若是确定宋文没有将他带回,我便秘密派人去李将军处要人,只是这人如此重要李捷那里会不会使什么绊子。”
韩珍略一思忖,断然道:“不会。”
柳昶点头,若有所思,问道:“这人的底细还有谁知道?”
“兴王和昌王,还有昌王帐下吴衡校尉。”韩珍想了想,又道,“还有,他应该有个妹妹在兴王手上。”
柳昶点头,“我知道了,我会尽快找到这个人。”
“求老师务必护他周全。”
“那是自然。”
“若能救他妹妹出来让他兄妹团聚,学生感激不尽。”
柳昶略微诧异,深深看向韩珍,才道:“为师尽力。”
韩珍又问了问亲朋好友的情况,得知泰王和安王被软禁各自府中,丽妃娘娘也被皇后下令禁足,至于天牢中的情形暂时只知道没有韩家人死亡的报告。柳昶保证第二日便去天牢中亲自探看,韩珍这才略略宽心。
后来韩珍在柳昶的催促劝说下,先去睡了。
柳昶拿起书卷,目光却落在那热气散尽的夜宵上,不知怎的心中一阵烦躁,索性端起碗起身倒出窗外,这才觉得心中畅快了些。
他重新坐下将油灯挑亮,后来不知想到什么又将油灯压得暗些,鼓捣半天方才满意了,埋首在厚厚的卷宗中。
第十二章:“宁静”
第二日,柳昶早早起身和与韩珍一起用了早饭,待要出门时突然想到自己今日事多不知忙到什么时候,倘若半夜才回韩珍岂不是要饿到夜里,思及此处赶忙悄悄叫来刘毅,让他与韩珍见了面,嘱咐他看顾好韩珍这才匆匆上轿早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