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唇一笑,道:“有左将军这话,洛玉怎么还敢卖关子,各位将军请看这里。”收敛笑容,指向刘峥大军扎营之地,开始讲解当前形势。
说了半日,总算将任务安排妥当,将领们各自散去准备。
等到大厅里人都走光,我才颓然坐下,靠着椅背,脸色苍白如纸。
我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怕只怕,战争没有结束,我就已经先一步离开。
心中不禁恨起来,既是让我重寻这一段姻缘,为何又不肯再多给我三年。一个高高在上的修仙之人,难道都看不到苍生如蝼蚁般的祈愿吗?
或许不是看不到,是无法理解吧。
他们永远不懂,为什么我放弃极乐登仙的机会,却偏偏跑到人间受轮回之苦。
我回到房中,手指拨弄着燃烧的灯芯,心里却将近日来隐隐想到的事情翻来倒去了一遍,想得入了神。
为什么大战在即,城中的细作们反而销声匿迹?
为什么消息封锁如此严密,刘峥还是知道了我军粮草不足的缺陷?
又为什么,京师迟迟没有将第三批粮草送至前线?
脑中忽隐忽现一些东西,却好似水滴落在湖面上激起的一层涟漪,很快便平静下去,再也寻不到头绪,真是让人苦恼非常。
“在想什么这么出神?”
陌少一不知何时回来,我竟没有听到他开门而入的声音。
“没什么,在想明天之后会怎样。”
他坐在我对面,覆上我微微发凉的手。“明日之战,我们必胜。”
我叹了口气:“希望如此才好。”
“我们计划周详,只要用兵得当,胜算很大。”他怜惜地抚弄着我的头发,“你这几天也累了,不如早点歇息?”
“嗯。”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已经无法拒绝他的要求。
相拥而眠,他很快睡熟,胸膛起伏,呼吸均匀,身上有股很好闻的青草香。
我在黑暗中凝视他的侧脸,却不敢碰触。
生怕这又是在梦中,等我一觉醒来,枕边只有冰冷的夜,你却不知所踪。
可身旁的温热触觉却告诉我,他与我同枕而眠,同被而寝。
我一直都没有问,他是从何时改变心意,接受一开始如此讨厌的我。事到如今,答案于我已经不再重要。若想到我所经历的三百年漫长虚无,很多事,也就没有计较的必要。
落花流水春自去,红尘旧梦都成空。
但求,魂梦与君同。
策马行军,踏上阔别已久的战场,我握着缰绳的手微微出汗,眼前飞扬的沙尘迷住我的双眼,让我看不清陌少一的脸。
脚下的黄土在阳光下散发出干枯的气息,道旁的树木都只剩下残枝断桩,唯有晴光依旧耀眼,照出将士们肃穆的脸。
每个人脸上,都是不确定的表情。
我非神仙,猜不透他们心中在想什么,我只知道,他们所存的信念不过是留着性命,回去见自己的父母妻儿,守自己的方寸之田。
若不是皇命难违,谁也不愿意千里迢迢赴死,一将成,万骨枯,徒留白发送黑发,拒绝不得这两隔的离别。
罗不书早已另带一队人马绕行刘峥大军营地,背后袭击。
我停住马,站在高坡上看大军缓缓行进,转身对陌少一道:“给我三千兵马,我去支援罗将军。”
“你在担心军粮?”
“不,我担心罗不书。”
陌少一沉思片刻,眼神沉敛道:“好,你自行挑选三千兵马,此去小心。”
“不用担心我,你多留意叶岚,小心有诈。”
勒转马头,从行军部队中点出三千人,快马加鞭往刘峥主营奔去,只望能追上罗不书,将两队兵马汇合一处。沿焚阳江直下,谁知刚走到半路,就看到罗不书的副将赵隽领一队人马迎面而来,赵隽见到我,上前问道:“军师为何不与少相在一起?莫非是来助罗将军?”
“正是,待刘峥大军中了埋伏,前方必定应接不暇,我们正可趁此机会捣入大营,夺他粮草。”我纳闷道,“你为什么往回走?罗将军现在何处?”
赵隽道:“方才我等查看刘峥大营中的情况,发现营地虽大,兵力虚空,防守稀疏,将军怀疑其中有诈,命我禀报少相,是否仍照计划行事?”
我也吃了一惊:“刘峥此战拼死一搏,为何大营虚空?”
身旁副将插嘴道:“定是为了全力应付阵前大军,将兵力抽调一空了。”
“不见得,此战虽重要,总不可能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赵副将,你带我去罗将军那里看看。”
赵隽又调转马头,带着手下一起沿着来时的路,带我到了罗不书埋伏的地方。
此处地势颇高,四周有灌木作为天然屏障,不易被敌人发现,是个不错的隐蔽地点。罗不书见我出现,又惊又喜:“军师怎么亲自来了,难道是不放心我老罗?嘿嘿,军师不用陪着少相吗?”他与我素来亲厚,平日里开惯了玩笑,此刻虽然形势紧张,却也没失了打趣的兴致,心知陌少一是我的软肋,便张口不饶人。
我也笑道:“少相那里早已布置妥当,况且左将军一行都在身边,没什么可担心的。”
罗不书咧嘴笑道:“没想到我罗不书也有这福气啊。”
“罗将军既然知道,一会儿冲杀的时候可要多卖点力,将来立下军功,洛玉也可沾点光。”
“这话说的,军师面前,我老罗这点本事算得了什么!”
正说笑着,突然有将士来报:“已经再次确认过,大营中守卫松散,大部分为残弱之兵,粮库就在大营西北面,守卫比前营稍多了两队人马,看来似乎相当弱。”
老罗哼了一声:“他特意将兵营军力抽调一空,留出粮库这么大的空白,恐怕不是为了在前线取胜那么简单吧?”
罗不书久经沙场,经验丰富,没有年轻将领的浮躁冒进,更多的是老练稳重,对眼下情况一针见血,当然知道冒然突袭并非明智之举。
“这有可能是刘峥的疑兵之计,不如这样,先派一小队人马探个虚实,若兵营中确实防守脆弱,必定不堪一击,若是早有埋伏,也可以引蛇出洞。”我转身吩咐下去,“赵隽将军,有劳你带领一众将领先做诱饵,突袭军营以探虚实,罗将军另带一支军队,趁赵隽将军在前营冲杀制造混乱之时,直取粮库,这才是我们此行的首要目的,我会带领余下将士埋伏于大营东西两侧,若有伏兵,将军可把敌军引至东西下坡处,合三方之力剿灭。”
赵隽所领的军队素来以快狠见长,诱饵的任务非他莫属,而罗将军向来果断不失稳重,粮库之地,他如探囊取物。瞻顾全局之下,此计已经将人员分配到最合理的地步,其余将领也一致赞成。当下散去,各自准备进攻。
一声令下,将士们分三队散开,往各自目标而下。
我方占据高位,从坡上直取大营,势不可挡,勇如破竹。赵峥大营本来就防备甚浅,营口只有一个小队来回巡逻,听见远处山坡上传来的喊杀声早就吓得方寸大乱,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赵隽的军队冲散,手起刀落间,无数人头落地。
前营兵马混乱,两队人马厮杀成一片,大营后方虽有兵马增援,却也依旧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照此看来,大营虚空并不是赵峥故布疑阵,这蠢材为了和陌少一一决胜负,孤注一掷,真的把大本营抽了个精光,真合我意。
立即放出响箭,让罗不书攻取粮库。
大营后方,罗不书的队伍如入无人之境,直取赵峥大军的命脉所在。由于前营混战仍在继续,后方几乎是一片空白,不出片刻,粮库周围的几个残兵弱旅便被杀了个干干净净,粮库即为我方所夺。
大功既成,全军撤退。不仅整支队伍毫发无伤,还凭空多了几百担粮食,真可谓大快人心。
如此一来,赵峥必定溃不成军,必败无疑。
将粮食尽数运回焚阳,分批贮藏,随后令各军统帅清点口粮,以充军需,余下粮食收归军库,以备后患。焚阳江上的战火还在蔓延,陌少一尚没有消息传来。
料想刘峥不易对付,大营被攻的消息也没有传到前线,他才这般镇定自若。
刚想整顿军马前往支援,就听到城门守将的通传。
“少相回来了!”
众人大喜,出门迎接。远远看见大军浩浩荡荡进入城门,将士们满身灰尘鲜血,盔甲上痕迹斑斑,狼狈不堪。
我关心的人只有陌少一,看到他虽然战袍染血,却依旧英姿勃发,心头一热,也顾不上众目睽睽,将他的手握在自己手心,感受着源源不断的热量传递,双目交汇,这世间任何恐惧都能够战胜了。
身旁的叶岚轻咳一声:“军师放心吧,少相毫发无伤。”
我顿觉得有些丢脸,收敛神色,对他抱拳正容道:“此战辛苦,恭迎大军凯旋而归,但刘峥不除,祸患仍存,还请各位将军入内商议接下来的对策。”
陌少一点点头:“这次焚阳江上一战,刘峥与我们势均力敌,看来此人也是个难得的将才,若非有一定实力,又怎么会把阵营布置得如此巧妙。如果不想好应敌之策,恐怕以后会吃大亏。”
回到大厅,将领们匆匆用了些膳食,就又开始商量对策。
谁知说到一半,就有士兵进来,气急败坏道:“少相,大事不妙啊,将士们吃了那些从刘峥大营抢来的米以后,个个脸色发青,呕吐不止,看样子是中毒了!”
顿时一个晴天霹雳,将大厅里所有的高级将领都震住了。
第二十六章
还是陌少一反应比较快,立刻冷静下来问道:“有多少人吃了那些米?剩余粮食现在何处?可曾查明其他中毒原因?”
下士道:“一共有三个营的兄弟们吃了那些米,他们一出现中毒反应之后,其他营的兄弟都不敢再吃了,还有一大批剩下的粮食都放在新修建的粮仓里,由于我们自己的粮食还剩了一些,因此并未全部动用,至于其他毒因,军医正在调查。”
陌少一神色一凛,看着我的眼神冷了几分:“你们夺粮的时候就没看出什么破绽?”
我也心中暗道不妙,当初大营守军反应如此奇怪,我竟也没有想到他们会在粮食上动手脚,刘峥此计当真阴险。
“当时刘峥大营中的确有些奇怪,守卫异常松散,但我以为那只是他的疑兵之计,后来顺利攻下粮库,便没有多想,是我大意了。”我可以感觉到他越来越冷的眼神,和充满杀气的怒意。
“当时军师已经想好了最佳的攻取计划,万无一失,我们几个都没料到刘峥这狐狸如此卑鄙,竟然用粮食害我们!”罗不书也异常气愤,还不忘为我说句好话。
“追究责任有什么用,当务之急,还是先去看看中毒的将士们,再想想解毒的法子。”一旁沉默许久的叶岚出声道。
众人也不再多言,一起往军营方向赶去。
情况比想象中更为严重,中毒的将士们不仅呕吐不止,而且体质虚弱,腹痛难忍,浑身无力,不要说拿兵器,就连站起来都需要人搀扶,三个营的将士全是如此,等于说,我方一半的战斗力锐减。
军医从一个营帐中出来,手上拿了个袋子,里面装着一些湿淋淋的毒米。
“少相,这些米定是在石灰水中泡了一段时间,然后在阳光下晒干,所以才米质通透,晶莹饱满,但是因为吸收了石灰粉的毒素,所以将士们吃了腹痛难忍,出现中毒的迹象。”
“有什么方法可以快速解毒?”
“因为是和大米一起进入体内,部分毒素已经被身体吸收,只有用草药慢慢引出体内,排毒过程会比较慢,一时之间,恐怕……”
“本相不管你用什么方法,限你三天之内把他们治好,否则,军法处置。”
陌少一紧抿的唇角冷冷吐出的字眼,掌握的是军营之中的生杀大权。
突然间,我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眼前这个男人,他阴晴不定的性格和反复多变的脾气,比曾经的刁蛮公主如墨有过之而无不及,两个人这种惊人的相似之处,真是让我无奈到极点。
但是在面对险境的时候,他们也有同样的魄力和担当。
或许,这就是我最欣赏他的地方。
事情还没有结束。
作为把粮食从敌营中抢回来的始作俑者,我和罗不书都被关进了太守府的囚牢。
陌少一亲自下令,将我独自关在一间小牢房里,与罗不书相隔甚远。
不能怪他做这样的决定,既为统帅,便要赏罚分明,我祸至三军将士,任何人都袒护不得,他若不军法处置,又怎么能服三军之众。
只是,一个人在湿冷的地牢里,方觉得生命的流逝异常清晰,我能感觉热量如同丝线,一寸寸从身上剥离,被牢房中的寒气所吞噬。
越冷越苍白。
入夜之后,清冷的月光穿过墙上的方寸窗栏,碎落一地。
我不愿意睡在那些散发着腐烂恶臭的稻草堆上,一直站在窗栏下方,静静等着漫长的夜晚过去。
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接着是锁链解开的声音。
“洛玉。”
转过身,看见陌少一站在牢房口,身上披着一件厚厚的羊毛披风,眉目之间一色清冷,恍如月光朦胧。
“牢房重地,少相来做什么?”
他对牢房中凌乱狼藉的稻草视而不见,抬脚便走了进来。
“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他问得有些小心。
“怎么会呢,法不容情,少相这是秉公执法,洛玉懂的。”
他轻出一口气,上前揽着我的肩膀,把我圈进怀里,柔声道:“你别担心,等将士们的毒解了,我便找个理由把你放出来,到时候送你回凤眠,再也不要你跟着我受苦了。”
我一步退开:“我不走。”
“打仗不是儿戏,紧要关头,我怕自己护不住你。”他面露紧张,不让我挣开他的怀抱,“凤眠才是最适合你的地方,美丽宁静,与世无争,你在那里便不用理会这一切血雨腥风,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等我得胜而归,就去找你。”
我听他说着这些,便觉得心中像是被人用刀子一条一条割开血淋淋的口子,痛的连呼吸都不能。
凤眠还有什么值得我回去?
云岫不在了。
半夏也不在了。
你还留在这里,生生死死不知前路。
为何我要留在那个本来就不属于我的地方,怀抱悲伤直到死去?
“你难道不怕,这一分别,或许你再也找不到我?”我深深看他双眸,眼中哀伤已不能遮掩。
你不懂等待的滋味,也无法体会孤身穿越百年的寂寥,正是因为我亲身体会,所以才不愿意就此失去。就算将来等待我的末路,只有魂飞魄散。
“我宁愿用这辈子剩下的时间去找你,也不愿让你和我一起死在这里。”他抬手,遮住我的双眼,“我曾经辜负你,不值得你这样对我。”
我笑了笑,拿开他的手掌:“不管你信不信,我来这个人世间,只是为了见你一面。”
“你已经见到了。”
“可我闭上眼睛,总是想不起你的模样。”每次出现的,都是如墨含笑的眉眼。
连我自己都疑惑了,我想要的人,究竟是当年的如墨,还是现在的陌少一。
可是这不重要,真的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用了三年的时间,只是为了记住你的样子。
月光逐渐变得幽暗,天就要亮了。
他解下身上的披风披在我肩头,低头吻了一下我的冰冷的唇,然后匆匆离开。
我呆呆站了许久,身上的披风,余温犹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