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日在牢房里,那夜以后,陌少一再也没有来过。
罗不书被带走的那日,我原本靠着牢房冰冷坚硬的石墙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听到远处的牢房传来一阵铁链叮当的声音,却听不到任何人的说话声。
看来他们把老罗带走了。
没多久,一个意料之中的人出现在牢门外。
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整间阴暗的小牢房里低低地徘徊着我的笑声,更突显出这里面的一派死寂。
“我终于明白了。”抬头看向来人,缓缓道,“为什么这场仗让我觉得诡异非常,我终于懂了。”
“哦,那你可否告诉我,诡异在何处?”叶岚一派儒雅,风度翩翩,也是笑意未泯。
“这不是一场平乱之战,只是一场早就策划好的阴谋。刘峥从一开的目标就不是皇位,而是陌少一。”
他垂手而立,灰袍轻动,脸上依旧平静。
“陌少一和青鸾大婚那日,东懐王公开造反是祈琅卿早就安排好的,京城大乱之后,陌少一必定成为朝野上下一众诘责的第一人,为了证明自己清白,这傻瓜连自己中了奸计也不知道,就大义凛然领军出征,要替朝廷平乱,祈琅卿为了万无一失,还让他立下军令状,他若不能取胜,便要甘愿受死……”渐渐地,我才发现自己的嘴角淌过一滴水,咸咸的,苦苦的,这种滋味转瞬即逝。
“他哪知道,他是被自己以命效忠的君王和老奸巨猾的老王爷联手骗了,他们从来没有反目成仇,只是为了取他性命,上演了这么一出好戏。祈琅卿为了铲除异己,竟然兴兵天下,涂炭生灵,把千万将士的性命视若草芥,他根本不配为帝。”
“圣上英明神武,睿智多谋,他这么做,也是为了保护江山社稷,消除所有隐患。”叶岚轻蔑一笑,似乎不屑,“你以为陌少一就甘心屈居臣下,效忠我主吗?他这几年在朝中培养了不少自己的势力,党派分系,互相倾轧,时机一到,定会对朝廷不利,他所作所为跟那些谋逆之臣有何区别?”
“谁都可能造反,只有他不会。”空气湿冷,脸上也是冰冷一片,可是我的指尖尚有知觉,拈起衣服上一根干枯的稻草,在手中轻轻捻动,倏然松手,任它摇摆坠落,落入一片污浊。
“你看,祈琅卿的心,就跟这稻草一样,无依无靠,在这冷冰冰的地方慢慢腐烂,直到化为乌有。他之所以不相信任何人,就是因为他心里清楚,那些人迟早会被他杀掉,一旦依赖,就会不舍。他只是在害怕,跟自古以来所有的帝王一样,害怕失去。”
拥有过后的失去,才是世界最可怕的事。
身为一个人间君王,又怎么能不舍?
他注定是这个世间最冷酷最孤独的人。寂寞帝王心。
陌少一,你看不清。
“他怎么样了?”
叶岚又是一声不屑的轻笑:“将士们的毒难以排出,军心大乱,现在军营中经常有士兵不服从军令的现象,他头痛都来不及,怎么还顾得上你。”
“罗不书呢?”
“你都自顾不暇,我若是你,还是多想想自己。”他被我森冷的目光一瞪,淡淡的表情变了变,脸色难看道,“他的副将赵隽潜伏已久的细作,此次毒米一事就是他暗中密谋,罗不书难脱嫌疑,已经照军法处置了。”
我一声冷笑。
什么细作,捏造一点证据就能说赵隽是细作,说到底只是为了除掉陌少一的左膀右臂,罗不书为人古道热肠,豁达豪迈,在军中颇得人心,他一死,很多将士就要跟着造反,本来就乱作一团的军营更加混乱,陌少一孤立无援,正是打击的最好时候。
这种时候,就应该轮到刘峥出场了。
祈琅卿的计划还真是面面俱到,百密无一疏,下决心要置他于死地。
“洛公子若能回心转意,圣上还会再给你一次机会。”叶岚语气稍缓道。
看来祈琅卿还对他有额外的嘱咐。
只可惜,时至今日,他还不明白洛玉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我是从来都不识好歹,喜欢跟人唱反调的。
以前不肯听他的话,乖乖在他身边做个男妃,现在更不会回过头去,后悔当初毅然决然的离开。
“你告诉他,陌少一若是死了,洛玉会跟着,买一送一,他赚到了。”
叶岚没料到我脾气这么倔,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甩袖走了。
第二十七章
透过天窗可以看到天色又暗了下来,在这个不见天日的牢房里,没有天黑天明的变化,有的只是光影移动,鼠蚁来回。
这样下去,陌少一不是被刘峥俘获,就是被叶岚陷害。
一定还能再做点什么。
借着月光,看到满地银屑飘尘,扯了扯身上的袍子,已经脏的不成样子。陌少一留下的披风,整整齐齐地叠着,只有入睡的时候才盖着取暖。
想着他平日里种种的可爱,嘴边有丝笑意。
狠狠心,把手指放进嘴里,用力咬了下去。
一截手指掉在地上,断裂的伤口还带着些许斑斑血迹,在月光笼罩下,片刻就变成了一小节桃木枝。舔了舔手上略显狰狞的伤口,不过一会儿就褪了血色,变成了一个不整齐的疤痕,只是疼痛依旧没有减少,都说十指连心,果然疼得非比寻常。
桃花做的身子,当真比凡人的肉身好用多了。
用那一小段桃木枝捣弄半天,终于把牢门的锁打开。趁着守卫松懈,偷了一匹马,跑进了附近的林子,绕道树林,山道虽然难走,却能避过大军的搜查,就算叶岚有心追捕,也会被我发现。
现在陌少一唯一的希望,就是黑水关的秦曳。
虽然对此人不甚了解,却知道陌少一对他非常信任,甚至能够以性命相托。
沿途听闻前线战事不断,陌少一屡战屡败,已经丢了焚阳,退守绿桥。
尽管快马加鞭,人未离鞍,到达黑水关已是五日之后的事情。将随身带着的信物交给城门主将,那上了年纪的身影便消失在城墙角落,不多时,他去而复返,身边多了一个剑眉星目的男子。
“秦曳将军,少相有难,请发兵相助。”客套的话全免,我拉着他找个僻静角落就单刀直入,开门见山,他吃了一惊,显然很错愕。
“少相正在焚阳剿灭叛军,怎么会有难?”
我总不能跟他说,你家圣上嫉妒你最好的朋友才貌无双睿智过人,担心自己的地位,现在正和叛军勾结起来要干掉他。
“少相中了刘峥的奸计,三营将士误食有毒的粮食,不能抗敌,如今情势危急,少相孤立无援,秦将军再犹豫,他就死定了。”
“这……调动大军,需要兵部的手令……”
“少相大军后方已为叛军所截,现在军中粮草短缺,后方粮草却迟迟没有补给,阵前消息也无法传至朝廷,少相已经快支撑不住,特派我前来求援,若秦将军不肯帮忙,少相必死无疑。”我说得差点没声泪俱下,给他来一个感天动地。
“若是朝廷得知将士们中毒,也定会增派援军,秦将军只不过是先行一步,怎么能说是擅自行动。”我循循善诱。
我一番言辞,本以为能将他说得晕头晕脑,立哄得他刻派兵,没想到秦曳竟是个比罗不书更稳重谨慎的人。
“既是十万火急,为何不派信使,而要派一个举足轻重的军师亲自来报信,你离了大营,他岂不是更加举步维艰?若是形势真如你所说那般危急,为何此处没有听到一点风声?我的确知道少相此战艰苦非常,但中毒一事,闻所未闻。”他摊开手掌看了看那信物,道,“除了这玉佩,你可还有少相的亲笔书信?”
我顿时绝望。
听这话,他明显不太信任我。
若他知道我是越狱出逃,恐怕更不会相信我的话。
“洛公子究竟是何人?”他已经开始怀疑我。
“我是少相最亲近之人。”
此时顾不得许多,我伸手揭下脸上的假人皮,露出自己的真容。
秦曳一震,神色变了变。
“你究竟是男是女?”他问道。
我苦笑:“我是个货真价实的男人。”
他若有所思点了点头,但是对我的疑心并没有消除。
“我的确听说他身边有个比女子还美的男人,但没想到这人还是他的军师。援助一事我们可以从长计议,这段时间你先在将军府住下,等我将一切弄个明白,就随你一起去救人。”
他回身唤来一个小兵,“带洛公子去将军府,就说是我的贵客,让渊华好好招待。”
小兵领命,便替我引路到了将军府。
秦曳所说的渊华,是个温婉绰约的女子。
她是秦曳的妻子。
带我在将军府走了一遍,最后将我引至房间,她才不紧不慢道:“最近战事频繁,府内守卫比平时严厉了不少,洛公子无事还是尽量不要出去,免得受伤,若想买什么东西,尽可吩咐院子里的下人去买。”
她招招手,过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丫头。
“这丫鬟叫翠珠,公子有事可以吩咐她去办。”
我还能有什么事呢,不过是期盼你夫君能够早点查明事实,跟我去救陌少一。
叹了口气,还是要尽到礼数,作揖道:“多谢夫人。”
“公子长途跋涉,一定累了,渊华不叨扰了。”说完领着翠珠翩翩离去。
留我一个人在房间里,躺也不是,坐也不是,左右都不是,绕着桌子团团转。
想了半天,推开房门唤了一声翠珠,小丫鬟很机灵,蹭蹭跑来了。
“公子有什么吩咐?”
“去给我买些上好的绸缎料子。”
“公子要绸缎料子做什么?”她是个好奇宝宝。
“唔……你先买了,然后我再告诉你。”
“哦。”翠珠马上晃着两只小辫子跑开了。
没多久,房门被人敲得咚咚响。
翠珠抱着一匹白色的绸缎探进半个脑袋:“公子,布买来了。”
我朝她招招手,她抱着布走到我面前,大眼睛等着我的吩咐。
“丫头,你会做针线吗?”
“会,翠珠的针线可是跟同福楼的姑姑学的呢,连夫人都夸好。”
“甚好,来,给公子我缝一只手套。”
翠珠顺着我抬起的手看了一眼,发出一声惊叫:“公子,你的手指怎么少了一根?”
“不小心掉了……”
“胡说,好端端的手指怎么会掉下来,看这伤口,像是被什么咬的。”
面对这么单纯的姑娘,我怎么忍心告诉她这是我为了逃出来,自己咬下来的。她一定会以为我疯了。
“被野兽咬的,还好,不是很疼,只是很难看,所以你缝个手套给我戴上,这样别人就看不出来了。”我笑吟吟道。
翠珠怯生生道:“怎么会不疼呢,看着就疼死啦。公子你要不要上点药?”
“不用,伤口已经长好了,你看。”我动了动左手掌,那个缺口已经愈合,只余下一个有伤大雅的丑陋疤痕。这么看来,一只手掌只有四根手指,的确吓人。
翠珠是个很听话的姑娘,跟我一顿碎碎念之后,便踮起脚尖跑去拿来了针线,坐在桌边一阵一阵开始缝制,我靠在床头看书,不时瞥她一眼,把她看得面红耳赤,差点把头藏到桌子下面去。
第二天,我就如愿以偿地戴上了新手套,做工精美,针脚平实,贴着皮肤的感觉非常舒适。
去前厅找秦曳,却被告知他并不在府内。
“今日有贵客到访,将军出城迎接去了。”渊华夫人换了一身天蓝色的裙装,更衬得她气质如水。
这样的女子,好比是花中竹兰,水上芙蓉,宜室宜家足矣。
虽然她对我的态度始终是淡淡的,我却不由自主对她生出几分好感。
“既然有贵客,那就不便打扰了。”朝廷的贵客来了,我这个贵客自然要让贤,安安分分回房间让翠珠给我做点好吃的。
这贵客来头不小,坐在房间里,还是能透过窗户看见院子里跑来跑去脚后跟不沾地的仆役们搬运大小行李,下人的数量明显多了。
晚膳也是让翠珠端到房里吃了,不去凑前厅的热闹。
晚宴之后,又是歌舞,一派升平景象。丝竹之声传入后院,翠珠忍不住打开窗户偷偷观望。
“想去就去吧。”我微微一笑,把手上的书翻了一页。
“真的?”她两眼放光,又有些犹豫,“可是如果茶凉了就没人换了……”
“我自己换,你去玩吧,我不会告诉渊华夫人的。”
本来就是满心期待,更经不起我一番宽慰,小丫头立刻扔下手里的针线活儿跑掉了。
又静静看了一会儿书,丝竹之声依然在耳,欢声笑语隐隐可闻。
我起身理了理袍子,伸手一摸茶杯,茶果然凉了。
也没心情继续坐着,披上外衣,推开房门,夜晚的空气微凉,若隐若现一丝甜美的气息,想必是前厅鲜花美酒的香味四溢,在空气中弥漫。
收敛衣襟,沿着长廊走向安静一些的偏院,跨过一个院门之后,丝竹之声便再也听不到了。
此处种了不少花木,沿途都点了灯笼,照得花颜未眠,似醒非醒,比在日光下更为娇媚动人。
繁华声鞭长莫及,折煞不了这里的景色。
露水湿了袍子,不管不顾,觉得累了,就坐在花圃边歇脚,四周安静得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声。心里却是悸动不安,难以平静。
真恨不得从他秦曳手里夺了兵符,自己带兵打回去。
或者说威胁秦曳亲自领军,师出有名?
正胡乱想着,远处传来的脚步声打断了思绪,我起身,退到了暗处。
来者一身白衣,背影清秀出奇,似曾相识。
后面的男子追上来,将他强抱入怀,吻了个结结实实。
两个人挣扎片刻,忽然传来一声饱含怒意的低吼:“该死,你敢咬我?!”
男子清冷的笑意在安静的院子里低低响起:“你若再敢碰我,就不仅仅是这点痛楚了。”
“你到底怎么了?昨天不是还好好的?”那人略显气急败坏。
“我只是不想看见你。”
“你是在为梦茹的事生气?”
“我看起来像是在生气吗?”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湖水。
“你……”再说下去也是自讨没趣,虽说美色可餐,也要对了胃口才行。男子没再继续纠缠下去,面色难看地走开了。
我站在暗处,不知道是该出来还是继续躲着。
那白衣美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缓缓回过身,那张脸瞬间将我震慑。
第二十八章
“人都走了,还躲躲藏藏干什么。”他的声音泠如山涧清泉,既冷又清。依旧那么好听。
我只好硬着头皮走出来,“我以为我藏得很好。”
“你身上有股特殊的香味,逃不过我的鼻子。”半夏勾起唇角,那笑容里带着一点疏远,语气却又是如此亲昵。
我撩起自己的衣袖闻了闻,或许是这肉身本来就有的桃花香味,所以自己从来没有感觉。这些男人的嗅觉竟然一个比一个灵敏,不管是陌少一还是半夏,似乎都对我的味道了如指掌。
不再执着于自己身上的气味,我甩甩袖子,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东方流扇奉命调查贪污案,我闲来无事,随他四处走走。”
我摇摇头:“我还以为是东方珂。”
“都一样。”半夏似乎不愿跟我继续这个话题,也没有我想象中对我充满怒意或者冷淡,他甚至没有泄露一分一毫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