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头深皱,满脸忧色,被秦曳尽数看在眼里,两人相视一眼,都是一筹莫展。
“若我军从外围打开一个缺口,将军有几分胜算?”
秦曳略一计算:“刘峥大军人数众多,颇有优势,但是经过连日追击,又数次攻城,消耗甚巨,若是我军全力一击,尚有一半胜算。”
我们此次带来兵马两万,刘峥大军五万有余,恐怕这一半的胜算也悬念丛生。
心里这么想着,嘴上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靠着桌几想了会儿,觉得头晕目眩,眼前一阵模糊。
秦曳也觉出不对,关心道:“洛公子本就身体不适,还长途跋涉一路跟随大军,也难怪吃不消了,一会儿我让军医过来看看,军中药草都还齐备,公子定要保重身体。”
是夜,我在床榻上翻来覆去好几遍,怎么也难以入睡。
与陌少一相隔不过数里,却不能立即前去相见,这种煎熬叫人怎能忍受。
起码让我知道他仍旧安好,也好过现在一筹莫展。
帐外篝火煮柴之声在寂静之中分外清晰。就着夜色,月光暗淡,半遮半掩有种说不出的压抑。
兵临城下,他也一定难以入眠。
也好,就让我以这种方式跟你一起度过这个夜晚,等待下一个黎明吧。
次日一大早,简单洗漱之后就让柳条把秦曳叫来了。
“洛公子有什么急事?”他也是一身正装,一定早早起床巡查军营好几圈了。
我指了指垫子让他坐下,道:“突然有个主意,或许可以一用,所以找将军商量一下。”
他一听,立刻有了精神,坐正身子听我说下去。
我在空无一物的桌几上摊开图纸,由于是连夜画制,地形图并不完善,有些细节的地方并不甚清晰,山脉也只是用寥寥几笔勾画出来,但是可以看出骑狼山的大致构造,以及河流走向和各处山坡向背。
秦曳奇道:“这是骑狼山的地形图,洛公子自己画的?”
“不才略懂一些画画的技巧,准备得仓促了些,将军将就着看看吧。”
“洛公子以前来过这里?”
“没有,”我摇摇头。
“那就奇了,”秦曳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一些不寻常的光芒,“秦曳并未给公子看过骑狼山的地形图,公子仅凭这几日我们进山的路线就能画出这么准确的地形图,真是令人佩服。”
我暗中咂舌,这并非是洛玉观察力过人,只是我的祖先洛寻戎马一生,到过无数地方,曾经留下九州大地的所有重要战略地形图,时光荏苒三百年,虽然有些道路河流已经改向,但是大体地质构造和山脉走势并未改变,洛玉从小看着这些图纸,能画出来并不稀奇。
说出真相,眼前的大将军一定会吓得不轻。
我只能装作高深莫测的样子,对他万分佩服的表情一笑而过。
当初先祖除了留下军事图之外,还留下一些兵法,其中有些策略正好符合如今的情况,昨夜我冥思苦想搜肠刮肚,终于将整个情况想得周全。
“刘峥大军为了方便攻城,全部驻扎在十里之内的山脚之下,营地围山而建,工事虽然坚固,却有一个致命弱点。”
指尖落在连绵起伏的山峦之间,嘴边是藏不住的得意笑容,“营地环状分散,若是自高处冲杀,必溃不成军。”
秦曳驰骋沙场多年,听到此处,双眼发亮,猛地拍了一下桌子:“以高制下,果然是妙招!”
“不仅是以高制下,更要以乱制乱,以利诱敌。”
“以乱制乱?”秦曳颇有疑惑。
“战场纷纷纭纭,斗乱而不可乱也,行圆而不可败也,军队是整齐有序,还是杂乱无章,是由将士本身的素质所决定,士兵勇敢还是怯懦,是由战场的形势所决定,而强弱之分,则是由交战双方的实力所决定。我军冲杀敌营,制造混乱,必定使东懐军自顾不暇,若我军能以整军之势,趁其乱而捣其全营,再以陷阱相诱,东懐军绝处逢生,自以为可以杀出重围,待其进入圈套,我方继以两翼兵力剿杀,定可大获全胜。”
我一口气说完,深深呼吸,“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出奇制胜,在此一举。”
秦曳看向我的眼神,多了几分莫名的复杂和震惊。须臾,他蓦然起身,抱拳道:“秦某有眼不识泰山,今日能与洛公子相识,真是三生有幸。”
他素来心高气傲,睥睨沙场,在朝中位高权重,自尊心极强,如今却肯对我恭恭敬敬说出这番话,心中激动可想而知。
赞美之言听得太多,早就已经学会甘之如饴,当下收起地势图,缓缓道:“此战至关重要,成败在此一举,关于将领方面,还请将军谨慎挑选,兵不贵多,贵精,若是前锋冲杀,五千兵马足矣,最好由将军亲自率领,效果方至。”
“秦曳明白了。”
他披风一振,便大步迈出,着手挑选合适的前锋去了。
看他消失的背影,才从心口呼出一口浊气,深深陷进了椅子里。
柳条端了茶水进来,看见我靠在椅子上,大吃一惊,忙跑过来道:“公子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吓人?小人给你去传军医!”
“等等。”我拽住他的胳膊,“别去,别让人知道我的情况。”
“可是公子的脸色实在是……”
“我就是累的,你给我倒杯热茶,我喝完以后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我摸摸自己额头,果然有点凉凉的,想必双手也是冻得吓人,军医看了又不知该怎么抱怨。
凡夫俗子,谁也奈何不了这副躯体,又何必徒增烦恼。
柳条心里的忐忑都写在了脸上,却不敢拂我的意思,乖乖换了杯热气腾腾的香茶给我喝了,又在一旁守着我直到我沉沉睡去。
我的确太累了。
似乎自从遇见陌少一那一刻起,我就再也不能守住自己最初的淡然宁静。
他脚步匆匆,我犬马相随。
他身陷囹圄,我坐困愁城。
就好像他还是我的如墨公主,我还是他的洛小将军。
时光莫负当初我,相思一寸也嫌多。
人世间变幻无常,繁华流转,物是人非之后,所有一切看上去都不再一样,却未曾想到再次相遇,揭下彼此的面具,才发现如今的我们依然如昨。
第三十二章
昏昏沉沉,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气色始终清冷暗淡。
就在秦曳调兵遣将,大战在即之日,我终于支撑不住,陷入长睡。
说是长睡,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究竟睡了多久。
只知道当我悠悠转醒,好不容易抬起沉重的眼皮,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华丽的房间,房内空无一人,唯有桌几上精致的黑石三足鼎中散发出袅袅香烟,煞是好闻。
难道是秦曳胜了,我军已与陌少一会合?
一座山间废城,怎么会有这么奢侈的地方?
正在疑惑,房门被轻轻推开,一群锦衣华服的美貌侍女分成两排缓缓进门,然后对着房门恭恭敬敬跪了下去。
紫衣男子悠然入内,半翘的唇角不知是戏谑还是愉悦,或许两者兼而有之。
此时此刻,我才恍若梦醒,长叹一声。
兜兜转转,还是回到原地。
被一个凡人玩弄于掌心,我瞬间觉得自己其实混得连鬼都不如。
他悠悠踱步至床前,提摆坐下,握住我放在被子外面的手。我的手触电般往后一缩,避开他的碰触。
他也不生气,带着笑问我:“好些了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陌少一在哪里?”
他仿佛没听见我的话,自顾自说道:“你睡了很久了,一定饿了,我让凝霜做了很多你喜欢的菜。”几个侍女得他眼神示意,转眼间捧上来十几样色香味俱全的佳肴。这段时间凝霜丫头的手艺大有长进,光是闻味道就已经让人蠢蠢欲动了。
可是相比于香碰碰的食物,还是陌少一更让我动心。
于是我又不死心地问了一遍:“陌少一呢?”
这次他脸上有点挂不住了,神色变了又变,终于咬牙切齿道:“他死了。”
虽然知道他信口胡说,我还是晕了一瞬间,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子,冷静道:“你杀不了他。”
被我戳痛的祈琅卿终于忍不住暴躁,笑得像一块千年寒冰:“没错,我是杀不了他,怪只怪那秦曳用兵如神,我以为他起码要花上半个月的时间突围救人,没想到短短三天就把东懐军打得溃不成军,也只怪刘峥废物,居然连个破城都攻不下,害得我白白错失杀陌少一的好时机。”
“那他现在何处?”
“领着他那五万残军,逃了。”
经过我短暂的整理,事情的经过应该是这样:当初我成功出逃,估计就是祈琅卿故意为之,他知我必定会去帮助陌少一,而朝廷扣押粮草,虽是东方流扇所为,却也是他授意,如此才迫使我们不得不用借粮于敌的法子,之后串通刘峥,在粮食里下毒,不仅使陌少一大军战斗力直线下降,还连累了不少将领入狱,大大削弱了全军的实力,以至于不敌刘峥,败走骑狼山。而我逃出之后,他也料定我必找手握重兵的秦曳求援,所以才故意将掌管调遣印信的东方流扇派至城中,好让我暗中动手脚。我和秦曳只顾匆匆忙忙赶去救援,却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祈琅卿早就带了大军在一旁守株待兔,就只等三方人马杀得人仰马翻,他只需坐收渔人之利,何其快意。
他只是未曾想到,我给秦曳献了一计,以至于刘峥大军速败,陌少一脱围之后与其会合,如虎添翼,又岂是他祈琅卿想灭就灭的。
想到自己还利用半夏骗取了那一道调兵符,心中就悔恨不已。
“皇上用计如神,洛玉真是佩服。”
“玉儿心细如尘,朕才是真佩服。”
两个人对视一眼,电光火石。
忍不住嫌恶地挪远一点,不想闻到他身上隐隐约约的龙涎香。
他却像是要故意刺激我似的,长臂一伸把我抓住,直拖到身边挨着。
“我又不会吃了你。”
我一笑,“这可说不准。”
他皱起眉头:“太医说你的身子很虚弱,行军打仗把你折腾坏了。”
也不知是谁在宫里把我折腾坏了,我心想。
说了半天,我对他爱理不理,他也觉得自讨没趣,就走了。
我抱着被子思前想后,摸摸诅咒陌少一你个没良心的,我为了救你连命都差点丢了,你居然扔下我自己跑了。
又过了好几天,祈琅卿就像喂猪一样整天给我灌补品,快把我给吃吐了。
凝眉凝霜也都来了,还是像以前一样在身边伺候着,体贴入微。
我果然最喜欢吃凝霜做的菜了。
晚上,难得祈琅卿没有按照惯例来骚扰我,这个世界安静得很可爱,我托着腮帮子盯着摇摆不定的烛火出神,忽然听到窗边有人扑哧笑出了声。
我转头一看,又惊又喜。
陌少一神色如常,走过来轻轻抱住我的肩膀,和我交颈相拥。
感受着这股恍如隔世的温暖,我几乎要热泪盈眶。
“想我吗?”
“不想。”
“哦,我还挺想你的。”
“我忙着想办法救你,没空想你。”
“我知道你会来救我,所以一心一意就只想你。”
唉,这呆瓜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讲情话了,我有点招架不住。
推推他:“你会被发现的。”凝霜一会儿就要端补品过来。
“我让人在各处望风,一有动静就通知我。”他在桌边坐下,又拉着我坐他腿上,“我们趁着这会儿功夫好好亲热一下。”
我瞥他一眼:“你看见我就只想到那种事?”
“哪种事?”
“就是那种事。”
“那种事是哪种事?”他绝对是故意的,“呵呵呵,好吧,不闹了,我没想跟你做那种事,真的。”
他捏了捏我的胳膊,有些心疼道:“你都瘦成这样了,我怎么还忍心你受累。”
几句话,说得我心头一热,几个月的分离之后,所有的思念便在这一刻倾涌而出,我伸出双臂紧紧抱着他,鼻息之间又是一阵叹息。
叹相逢短暂,顷刻之间又要分离,叹你我彼此不舍,却又磨难重生。
两个人什么也不做,就这样紧紧抱着对方,只希望时光就此停住,生生世世,永生永世。
可是事与愿违,就在他的唇几乎碰到我的时,窗下传来夜猫子的叫声。这应该是提醒的讯号。
他最后用力地抱了我一下,道:“我下次再来看你。”
我摇摇头:“太危险了,不要再来了。”
他笑笑:“我只有亲眼见到你安好才能放心。”
“你的大军呢?”
“正在休养,等到时机成熟,我要让祈琅卿付出代价,”他爬上窗台,回过身来说了最后一句话,“我一定会把你抢回去。”
他的身影片刻之间就为夜色笼盖。
我还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心中一片寂然。
也不知那一天来临的时候,我是否还在人世。
第三十三章
从这一天开始,我真正明白了什么叫做思念。
并不是不可以消除,而是不愿舍去。
直到此刻才开始懊悔,过去辜负了那么多的良辰美景,也没有留下很多彼此共有的回忆,到头来竟然连度过这段无聊时光的咀嚼之物都没有。
只好任由心中所想之人占据一切,在叶树成荫春尽处,在一片冰凉的角落,浓到化不开。
情之所至,心空向往,一片幽情尽付谈笑。
悔不当初。
祈琅卿铁了心留下我,亦不在乎自己留下的只是副空壳。
就像只金丝雀,又被猎人捉回笼中,日日受到精心饲养,却总也不能忘记山林间自由快活的日子。
而这只金丝雀也命不久矣。
已经拒绝吃任何东西,并非绝食抗议,而是根本无法下咽。人间五谷于我已成为蚀骨之毒,哪怕只是一口,都让人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他也觉察出我并非假装,终于乱了心神。
招来皇宫中所有太医也不能看出端倪,又广发皇榜,寻访天下名医。
我心里苦笑,此时此刻,名医又奈何,除非你能找来天上的神仙,否则回天乏术。
祈琅卿,你纵为人间帝王,也不能与天争命。
他日日守在我床边,没见焦急之色尽显,却引不起我半分怜悯。
回想过去种种,这一切都是他亲手所致。若非此人,我的三年人间,又何以凄苦至此。我与陌少一,又何以天各一方。
听说他又把前几日给我诊脉的江湖郎中斩首示众,只是笑笑,继续摆弄棋盘上的棋子,歇一会儿,吃一口小太监送上来的新鲜桃花。
周围的侍从看见这情景也早就见怪不怪,皇宫早就已经传遍,后宫住了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公子,从来不吃人间饭羹,而是日日以桃花为食,绝世脱俗,不可方物。
对这些传闻也只是一笑置之,不予理会。
其中缘由,外人永远看不明白,我也永远说不清楚。
在庭院中坐了半刻,祈琅卿便寻我而来,见我独自摆弄棋子,在我身边坐下,笑道:“你难得有兴致下棋,朕陪你下一局可好?”
“皇上下的是江山之局,我等草民怎敢染指。”眼皮也不抬,淡淡道。
他的脸色变了变,很快恢复原色。最近在我这里受了颇多怨气,也不好发作,一直都忍了下来,真当让人刮目相看。
我在这里唯一的乐趣,就是不断试探吾皇的底线,盼着他早日龙颜大怒,给洛玉一个去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