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换鞋
直至二月中还有春雪,这一年又是春寒。弘昼笼着手站在绛云映华的匾额底下,不时地跺跺脚,他觉得,若不是如此,他的脚
可就要被冻在地上了。
不多时一个十来岁身穿深蓝色太监服饰的少年从绛云映华里走了出来,弘昼连忙问道:“苏遥,二十三阿哥还没收拾了当么?
皇上该催促了。”
苏遥笑道:“烦劳五阿哥久候了,我们爷正穿靴子呢。他说是暖从脚底生,靴子穿厚实了,才不觉得冷。所以奴婢们找他的貂
毛靴费了些时候,五阿哥千万担待。”
弘昼咳了一声,道:“还是二十三叔先见之明。我可不就是脚上穿得薄了,这会儿觉得可真是冻得很呢。”
闻言,苏遥忙看向他脚下。一双掐丝金云纹缎子面儿的小朝靴,若不是如今的天候冷,倒真是华贵得紧,正衬着这位皇孙的身
份。
瞧见弘昼又跺脚,苏遥便道:“这可是怪奴婢们粗心了,怎地没想着给五阿哥找厚靴子出来?当真该打!该打!”
说着他不轻不重地给了自己几巴掌,然后又笑道:“阿哥也进去,让高慧姐姐给找双靴子穿?她给我们爷做的鞋袜衣裳,我们
爷说是都能穿到二十。大大小小什么尺码的都有呢,想必也有阿哥能穿的。”
看了看弘昼的脸色,苏遥又道:“阿哥莫要嫌麻烦,这身子最是要紧,冻着了可不是小事!至不济,也求阿哥心疼心疼奴婢们
,阿哥这么受冻,奴婢们心里那是一个难受啊。若是让我们爷知道奴婢们这么不尽心,少不得这整个屋子里大大小小,都是一
顿捶!”
弘昼哈哈笑道:“你苏遥嘴巴伶俐,可说到最后还是露出了话音儿了!可不就是怕二十三阿哥捶你们!罢了罢了,我今儿也做
一回心疼奴才的好主子,哪怕是拼了被皇上训斥呢,也跟你进去换双鞋罢了。”
苏遥哈腰笑着,跟着他走进了绛云映华。
一进门,转到左边儿暖阁里,就是胤祈日常起居的地方了。弘昼走进去,正瞧见胤祈往身上套一件缀着黑貂皮子的马甲,便笑
道:“二十三叔这是准备骑马去呢?还准备得这么停当?连平日里收着的马甲都拿出来穿了。”
胤祈咳了一声,笑道:“这不知是怎么的,今年就是比往年怕冷。昨儿跟着皇上出门,没穿那么厚实,回来就咳嗽了一晚上。
”
没等弘昼说什么,他又问道:“你怎么一大早过来我这儿了?你不跟着你阿玛一道去见皇上么?”
弘昼脸上笑意一僵,然后缓缓收起了打从早上就堆在脸上的笑容,坐在了胤祈身边。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他叹道:“王爷……
带着我四哥一道呢。”
今日里康熙传召的是所谓家宴,皇子亲王事先上折子,通报给皇嗣,可以带着儿子来。不过约定俗成,一般只是带着世子。
想必雍亲王上的折子里头,是报了要带弘历而非弘昼。
胤祈顿时也无言。弘昼未入宫时,雍亲王还是对这两个儿子近乎一视同仁。可弘昼入宫之后,雍亲王就明显偏心弘历。时时处
处都作出一副日后将请立弘历为世子的架势,对待弘历也全然不是严父了,而是慈父一般。可对待弘昼,却是多方苛刻责难。
初时或有些不解,不过随即胤祈也就能明白。雍亲王,这不过是作态罢了。
表现出来他并不因为弘昼进宫了,就对这个儿子高看一眼,反而更加严厉,重视规矩,正符合他一贯严谨又澹泊低调的作风。
再者,这也是对弘昼的磨砺了。若是他连这点儿不公平都忍受不了,日后雍亲王也不会指望他了。
兴许还有扶植弘历,日后好做弘昼的磨刀石的想法?胤祈却是不敢妄测了。雍亲王对自己的儿子,也不是狠不下心的。
有时候冷眼旁观他们父子三人相处种种,胤祈便不由得想到,原本历史上,这时候雍亲王应当是专心宠溺弘昼,好刺激弘历的
吧?
于是便不由得对历史上的和亲王心生敬服。他一个真正八九岁的孩子,能瞧出来自己父王作为之下的真心,又能够顺势做出纨
绔子弟,被宠坏了的疲赖模样,而不是生出了和自己兄长一争的心思,这也算是宠辱不惊。
不一般呢。
起码,如今的弘历,他便做不到这一点。
念及上次瞧见的,弘历借口弘昼撞着了他,当着康亲王府二阿哥的面摆着兄长架势训斥弘昼的场景,胤祈便在心里暗暗叹气。
这个弘历,距离日后的乾隆皇帝,怕是越来越远了。
胤祈想了想,雍亲王心里的真正打算,约莫弘昼也知道一二分。就算是他不知道,也不该由胤祈说破,毕竟那是他们父子之间
的事情。
若是弘昼明知道雍亲王宠着弘历的目的,还是心里难受,也是情有可原。那胤祈倒是觉得这孩子有情有义,对父亲是真心孺慕
。这样就更加不该胤祈来劝解了。
想了一回,胤祈道:“那是你哥哥呢,又不比你,平素就住在宫里。难得有机会见见皇上圣颜,王爷带着他见见世面也是应当
不是?”
弘昼便噗嗤笑了出来,道:“你却当皇上是……莫要被旁人听去了,说你不恭敬。”
胤祈便瞪他一眼,道:“这里除了我的人,就只有你。难不成你还会把我的话学给别人听?好让人去皇上面前告我一状?”
弘昼连忙道不是,又讨饶,胤祈才又继续道:“再者,你便是跟着我也是成的。王爷怕却是担心,你进了宫,四阿哥皇上却提
也没有提,四阿哥两厢一想,要沉心呢。你们兄弟情谊可不就坏了?他偏心四阿哥些儿,也让四阿哥对你少些埋怨。”
这话一出口,弘昼脸色又阴沉下来,低声道:“只怕他老早就怨恨上我了。”
胤祈连忙捂他的嘴,道:“话可不能这样说!那毕竟是你哥哥!”
看了看身边伺候的是雨红,高慧应苏遥的话,去给弘昼寻靴子去了,胤祈才又道:“你在我这儿,口里随便些也就罢了,在旁
人面前,可是分毫也不敢露出口风的!”
等弘昼应了,胤祈道:“你阿玛这也是为了你好的。你是个聪明人,自己细想想。”
说完,也不解释,只道:“今儿王爷是怎么说的?你又是怎么答的?可有什么不恰当的地方么?免得等会儿见了王爷,彼此尴
尬。”
弘昼笑道:“王爷还不就是说,他今日入行宫,要带上我四哥。我便连忙说,我跟着二十三叔就好,彼此便宜。”
胤祈点头道:“这也罢了。”
这时候高慧拿着两双靴子撩帘子走了进来,脸上带笑,道:“奴婢从我们阿哥的靴子里挑出来了两对,也不知合不合五阿哥的
脚。”
弘昼瞧着她将靴子搁在了自己面前,便抬起脚让她伺候自己脱鞋,一面笑道:“既是高慧瞧着,想必就是合适的。”
高慧将弘昼换下来的那双小朝靴搁在了一边,胤祈打眼看了,是双春秋天穿的,只夹了一层棉的鞋子,便笑道:“你这是出来
得慌张了吧?不然怎么着也不会穿了这么一双鞋就跑出门。也是半大孩子了,还这么毛躁。”
弘昼伸手摸摸鼻子,嘿嘿地笑。高慧便抬头笑道:“阿哥,你也才是不到六周岁呢,却这么教训五阿哥。”
胤祈笑道:“谁叫我是他叔叔,他是我侄子呢?”
又看了看那鞋子的用料做工,胤祈叹道:“雍亲王可真是严于律己的人。他自己掌管着内务府,却也没趁机给自己寻摸什么好
处。”
弘昼也瞧着自己的朝靴,笑道:“不过都是按着规格走罢了,哪还能占什么便宜不成?王爷平素最恨的一是贪污,二是亏空,
他自己总是要先以身作则才能让旁人敬服。”
胤祈想的却是,康熙大约是真心想要将四阿哥作为储君了。不然也不会他儿子才入宫,就让他掌管了内务府。这不就是为了怕
宫里有人欺负弘昼么?
内务府又是皇帝的内库,掌管着内务府的,定然是皇帝最为信任的人了。十四阿哥授了西北的军衔,康熙转眼就给四阿哥内务
府的差事,安他的心。
那边弘昼穿好了靴子,站起来走了两步,瞄了眼高慧,又瞧着胤祈,笑道:“嘿!别说,这高慧的手艺,比雍亲王府的那些针
线上人都强多了!二十三叔从哪里得来这么一个样样齐活的人?可是叫侄子好生嫉妒。”
胤祈也站起身,叹道:“高慧原是……太后还在时指到我身边的人。”
弘昼听了,连忙作势打自己的嘴巴,道:“唉哟,这张嘴!可又说出来让二十三叔不高兴的话来了!可不是该打!”
胤祈连忙拉住他的手,道:“你做什么!等会儿嘴巴打红了,叫皇上看见,还以为是我掌了你的嘴呢,又该训斥我了。”
弘昼原本就不过是做戏,胤祈轻轻一拉,他也就顺势放下了手,握住了胤祈的手,道:“二十三叔承太后重恩,自然是时时都
记挂着。只是二十三叔也要保重自己才是。忧思过甚恐伤身,想必太后她老人家在天上瞧着,也不愿二十三叔因为她哀思难忘
。”
他话音中倒是诚恳,胤祈一时间听着,竟是有些失神。只听他接着道:“当年丧礼上,恒亲王(五阿哥胤祺)就是因为哀毁过
礼,时至今日还留着病根呢。侄子瞧着,二十三叔身子也不甚健旺,还是要好生保养着才是。”
胤祈点了点头,弘昼见他似是听进去了,又嬉笑起来,只道:“别的倒还不怕,若是二十三叔伤了身子,日后还有谁心疼侄子
呢?侄子可就要哭死了。”
方才还是正儿八经的样子,这会儿又淘气起来,胤祈顿时也没了想起太后时那些怀念,也没有了想起高慧时的那些伤感,只白
了他一眼,道:“谁会心疼你!”
此次幸小汤山行宫,康熙仍旧是住在燥雪堂,绛云映华就在燥雪堂左前,也算是燥雪堂附属的小院落,离得不远。
是以虽说快要开宴了,胤祈倒也不着急,总归他是不会迟了的。
踏进门时,瞧见这回随扈的四阿哥五阿哥和十阿哥都已经坐在了自己的席位上,只有如今也在内务府当差,安排宴席的十六阿
哥还没到,胤祈连忙走上前去,挨着见礼。
雍亲王身边站着的,就是弘历。他原本也是坐着的,正和恒亲王世子弘晊说话,见胤祈进来,两个人也就一道站了起来。
胤祈自然是先和四阿哥问候,打了千,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四阿哥叫起。然后就见四阿哥一张脸阴沉着,先是瞪了弘昼一眼,又
训斥胤祈道:“怎地来的这样晚?出了宫就没规矩了!等会儿散了,先去回把礼记抄十遍拿来我看,等回京了再叫你的师傅好
好教训你!”
他是这里最年长的兄长,又历来威严厉害,规矩最严格。胤祈虽然分毫不想抄书,也只好垂手听了教训,才敢分辩道:“原是
有件旁的要紧事儿,想着跟奴才们问清楚,一时忘了时间,这才耽搁了,并不是故意的。”
四阿哥冷笑道:“还有什么事情,比起来皇上的宣召更重要?这才几日不见,你倒是长进了!还学会狡辩了!”
又转脸骂弘昼道:“定是你这不出息的东西!打从你到了二十三弟身边,就诱得他不学好!见天的只会玩闹淘气!早知道便是
打死了你也不送你进宫!”
胤祈暗叹一声,挡在了弘昼身前,赔笑道:“四哥,这怨不着弘昼。四哥还是饶他一回。原是我那边的奴才说,小汤山上的温
泉里,泥巴有个妙用,能治好了十三哥的腿疾。我想着这些时日天气冷,听说十三哥的病又犯了,心里也记挂着,这才多问了
两句。原是不干弘昼的事情的。还是他催促了弟弟,弟弟这才不至来迟了。”
四阿哥听了,眼中闪过一缕喜色,面色也好看许多。只是嘴里还是道:“今日总是要教训教训这小子的。”
胤祈还没说话,只听一旁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道:“哎哟,这儿也没多少人,你们还是少耍些猴戏罢。横竖也没人看。”
第十七章:奴才
转头一瞧,那出言讥讽的正是十阿哥,敦郡王。四阿哥顿时皱眉,五阿哥也面露忧色,对着十阿哥摇头。
十阿哥只做没瞧见,大声道:“老四倒是和二十三这个小奴才成了一家了!二十三又是替他看儿子,又是替他找药方,倒是殷
勤得很。怪道是个奴才呢。”
四阿哥脸色一沉,大喝道:“老十!你胡吣什么!”
胤祈眯着眼睛看着十阿哥,正想着日后如何对付他,却忽然发现身边有人往前走了一步。
侧脸一瞧,正是弘昼。他没能再往前走,却是才进门的十六阿哥拽住了他。胤祈瞧见了,朝着十六阿哥一笑,连忙拉住弘昼,
又把他拽到了身后。
十阿哥却已然瞧见了弘昼方才往前踏的那一步,像是得了什么宝贝似的,指着弘昼,大笑道:“老四!你瞧瞧你那儿子!一心
一意护着二十三呢!再搁在二十三身边养一阵子,可就成了他的儿子啦!”
四阿哥听了,脸色只有更加难看的。十六阿哥却笑嘻嘻地道:“才进门就瞧见这么热闹,弟弟倒是好运气。”
又摸着下巴打量弘昼,半晌,笑道:“难不成二十三弟跟皇上说了,要弘昼在他身边儿,就是打得这么个主意?弘昼这小子,
倒真是不错。若是我,也要动了心思抢来做儿子的。”
五阿哥瞧了瞧四阿哥,又瞧瞧胤祈,再看弘昼强忍着怒火的模样,偏生能说几句话开解的十六阿哥还一劲儿地玩笑。
他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十阿哥身边,硬是捂着他的嘴把他还要说出口的话堵了回去。然后道:“老十!你也消停些!今儿是
皇上赐宴,你还要闹得大家都不安生?”
十阿哥撇嘴道:“弟弟不过是看不惯他们这样装腔作势罢了。我是个直肠子,有什么说什么,可不像那些个人似的,最会弯弯
绕绕的,见天在旁人面前演猴戏!”
四阿哥此时瞧在胤祈眼里,就像是要火山爆发的冰山似的,眼睛里又是冰寒又是怒火。
只是他还没开口,便听见外面一个声音道:“什么猴戏啊?也值当让堂堂敦郡王这么记挂着,到了这儿还忘不了说?胤礻我,
你说来听听,也教朕见识见识。”
胤祈回头,康熙扶着李德全的手臂,正缓步走进来。他一身冬日帝王常服,黑色皮毛滚边儿的马甲上落着雪花儿,看着像是从
外面回来的。在场众人连忙都起身行礼。
康熙面色瞧着还好,只是眼睛里却像是带着冰凌似的,盯着十阿哥瞧了一会儿,直到十阿哥经不住,低下了头,他才收回了目
光,缓缓地看了一遍他的儿子孙子们,道:“朕想着,虽说人不齐,却也能有个小小的家宴,今儿却是得了空了,大家都坐吧
。”
等诸人都谢了恩,各自落座,康熙又道:“胤祈,你来皇阿玛身边坐。”
胤祈才坐定了,又连忙起身,到了康熙身边。旁的人倒是都习以为常,仍旧是十阿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这就是真不聪明了。
胤祈作乖巧状,又是谢恩又是说笑话,半天才让康熙面色和缓。
这个十阿哥,给人添堵的工力夫当真是不一般。
他想必也是明知道,康熙处处表现出宠溺胤祈的态度,就是为了让人瞧得起他这个出身低微的小儿子。十阿哥却总是和康熙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