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贵人请安。
这静贵人又是个软糯的性子,平素见了胤祈,虽说眼睛里透着想要亲近的意思,可神情中却竟是有些畏惧。胤祈知道这是因为
他得了太后的宠,静贵人却是包衣出身,怕是胤祈和自己太接近了,碍着了胤祈日后前途。
且她又担心胤祈在太后身边被宠惯了的,对她这个额娘不放在眼里。是以每次母子相见,鲜少有两人都高兴的时候。
因为静贵人,胤祈是深切地体会了当年四阿哥胤禛过的是什么日子。生身之母对自己竟是避之不及了,有太后宠着,又算得了
什么?
胤祈实在是庆幸,自己投胎时有着上辈子的记忆。
他才穿越的那两年,二十六七的大男人了,想起来静贵人,有时候还觉得心里难受。要是真正一个小孩儿,还不知要怎么哭呢
。只怕打从根儿上,心性就被摧残坏了。
又想起见雍亲王的那几回,分明一张隽秀的脸,却板得没有一丝儿表情。这也是从小被摧残大的一个孩子,胤祈想着,顿时觉
得自己的命其实还好。
胤祈又瞅了一回燥雪堂里,康熙正靠在引枕上,邢年拿了本书摆在他面前,伺候他读书。想了想,胤祈还是跑回去,一丝儿不
错地对康熙行了礼,然后道:“父皇,儿臣额娘使人传话来,想见见儿臣。儿臣也有些想念额娘了,不知道……”
他一双黑多白少,真正水汪汪的眼睛瞅着康熙,康熙几天来都做了慈父,这时候也伸手摸了一把胤祈的脑袋,笑着道:“那你
就去吧。这也是孝顺呢。”
胤祈瞧他似是挺高兴的,也就笑着应了。又跑出去,那小太监缩手缩脚地站在外面,正眼巴巴地往里面瞧。
“把你的眼神儿收回来!”胤祈皱眉道。
虽说这小太监是瞧他,可康熙在里面,也是窥伺了。给别人瞧见,只怕这小太监要没命。那小太监听了,忙垂下头。胤祈瞧着
他,也是个不机灵的。
撇了撇嘴,胤祈道:“还傻站着干什么?快带路啊!”
那小太监才知道应了声,走在前面给胤祈带路。
既是不受宠,哪怕她有个被太后养在身边的儿子,静贵人也照样没人将她看在眼里。她住着的,是宜妃院子里的一个小侧院,
只是好歹没有落了她身份罢了。
不过倒也没有人敢苛刻于她,胤祈一路走一路瞧,进了静贵人的屋子,一边请安,一边四下打量,倒也还不错。
静贵人一瞧见胤祈,就红了眼圈儿。不过也是多年母子分开了,又忍下了,只拉着胤祈道:“阿哥这些日子,又长高了些儿。
只是瘦了……”
胤祈笑道:“太后薨逝,胤祈要守孝呢。皇上尚且清减了好些,胤祈做孙子的,哀毁也是自然的道理。”
提起太后,静贵人顿时默然。过了好一会儿,才愁眉不展地道:“如今太后没了,阿哥你可怎么……”
她话没说完,胤祈便截道:“没了太后,自然是还有父皇教养我。额娘且不用担心,胤祈好着呢。”
听到“父皇”二字,静贵人便不说话了。胤祈有些发愁地看着她,这么年纪轻轻,刚过了二十的一个小姑娘,怎么就喜欢上了
康熙那个老头儿了?
横竖康熙是不会爱上她,她这愁眉,只怕是没展开的时候了。胤祈忙岔开话题,道:“额娘,听说这回还有好些个皇孙阿哥伴
驾呢,我倒是想认识几个,做个玩伴也好。”
静贵人听了,一时间也不想康熙了,只是急着道:“可不敢。那些个阿哥们,你最好离得远远的。额娘不是不许你玩耍,只是
……怕皇上说你不上进!”
胤祈原就没有和那些背景复杂且麻烦的“侄儿”们一道玩的打算,只不过借着这个由头,让静贵人把心思从皇帝身上转到儿子
身上罢了。当下笑嘻嘻地听了静贵人的教训,只装作不在意的模样。静贵人心急儿子,康熙便被她抛在脑后了。
静贵人原本就不善言辞,说了几句话,便没词儿了,只绞着手里的帕子。
胤祈怕她急坏了,连忙道:“额娘的教训,胤祈都记下了。不过是嘴里那么一说,有皇上看着呢,胤祈且不敢玩耍。”
他神色诚恳,静贵人这才放下了心,只道:“额娘只求你好好的,也就行了。”
此时太后没了,静贵人也敢说些表示关心的话了。胤祈是第一遭听她说这样的话,有些讶异,不过也还是觉得心里暖烘烘的,
笑道:“嗯,儿子知道了。”
这还是第一次,胤祈觉得在静贵人身边,感觉到了真真切切的关心。早先的时候,静贵人总是躲躲闪闪的,不敢表露什么,时
间长了,胤祈自然也觉得心冷。
现下静贵人大着胆子不躲闪了,胤祈心里也好受许多。自太后薨逝,着实没有人这么关心他了,他心下自然也感动。
母子俩说着话,虽说没什么共同语言,静贵人胆小,也不敢说宫里的八卦,不过胤祈努力地找,总还是有话的。
直过了一个时辰,胤祈只觉得嘴巴都干巴了,瞧瞧天色,康熙那边也要安置了,便对静贵人道:“额娘,天色不早了,怕是皇
上要寻我呢。”
静贵人一听这话,哪还敢留他?立时便紧张得攥紧了手里帕子,道:“那你快回去罢。”
第四章:敲打
胤祈说康熙要寻他,倒不是一句空话。到了燥雪堂前,果然就见刘保儿正往外走,瞧见了胤祈,只笑道:“哎哟,还是二十三
爷心疼奴才们,不叫奴才多跑路。这不皇上正找人寻您呢,您可就回来了。”
胤祈也笑道:“那你可怎么谢我呢?”
说笑了两句,胤祈就快步走进屋里。康熙仍旧是歪在炕上,只是却没在看书。炕前站着一个人,身长玉立,只是背对着门。胤
祈单觉得眼熟,一时间却看不到那是谁。
见胤祈进门,康熙原本微微蹙着的眉头便放松了,对胤祈招招手道:“胤祈,过来阿玛这边。你倒是不知道想着你阿玛,一去
就是一个多时辰。”
那背对着胤祈的人,此时也转过身,向着胤祈行礼道:“见过二十三叔。”
胤祈心里一沉,这个人不是弘晰又是哪个?
还没等胤祈说话,康熙便道:“胤祈倒是个孝顺的,也跟你皇阿玛说说,你都和你额娘说了些什么?有什么好话儿么?说来也
算是孝顺孝顺你阿玛。”
不知怎么的,胤祈总觉得弘晰的脸色不对。打从他进屋,康熙每说一句话,弘晰的脸色便要难看一分。
此时胤祈也顾不得弘晰了,伺候康熙高兴才是正经,当下便道:“额娘先说胤祈高了,又问了胤祈怎么瘦了,胤祈回道,是因
为皇嫲嬷过世的缘故,皇阿玛都清减不少,胤祈也跟着瘦了。额娘便叫胤祈好生养好身子,日后才好读书练武,帮皇阿玛办事
。”
康熙微微眯眼,道:“你额娘倒是没有吩咐你不能多玩耍,用工力读书?”
胤祈嘿嘿笑道:“额娘说,胤祈的工力课教养自然是有皇阿玛,她只要操心胤祈的身子就成了。旁的没什么不放心的,总是有
皇阿玛在呢。”
这话充分满足了康熙为君为父为夫的大男子主义,康熙很是受用,顿时弯起了眼角,笑道:“你额娘倒是清省了,把什么事都
搁在了你皇阿玛身上。”
然后他眼神转到了弘晰身上,又变得锐利起来。盯着弘晰看了一阵,康熙却不和他说话,嘴里只道:“胤祈,你额娘既说了,
教养你是你阿玛的差事,那今日你皇阿玛便考考你。你说说看,什么是‘孝’?”
孝?胤祈一怔,这还有什么好说的?
大清朝也是效仿汉人朝廷,以孝治天下。这天下间,随便拉出来一个什么人,问他孝是什么,他还能说不上个一二三来?
若是考问典籍,胤祈这时候不过念三字经,哪能说出来什么大道理?
眼神转到弘晰身上,胤祈心中暗自有数。估计这是想要借机敲打弘晰?这阵子太子党们也活跃得过了头了,康熙再怎么宠溺弘
晰,想必也是不喜的。
不过他却也不能得罪了弘晰。这小子向来心眼子最多,又爱好记仇。若不是因他身份所限,九阿哥胤禟还称不得是紫禁城最不
能得罪的人——那该当是弘晰才是。
胤祈想了一圈,故作沉吟状,过了一会儿才道:“胤祈如今正学三字经,师傅说,温席卧冰,都是孝。孝不分大小,只要是诚
心诚意,就是了。”
康熙眯着眼睛点头,道:“还有呢?刘统勋只和你说了这个?”
胤祈道:“不止呢。刘师傅还说了,孝不止是奉养,还要心贴心地关心父母,那才是孝。”
康熙又点头,道:“刘统勋说得倒是不错。胤祈,你自己就没什么想法见识?”
胤祈又想了想,道:“胤祈只觉得,像皇阿玛对皇嫲嬷这般,就是孝了。皇嫲嬷生病,皇阿玛虽说日理万机,也常常亲侍汤药
,还去大佛堂替皇嫲嬷祷告。皇嫲嬷过世后,皇阿玛也病了许久,都是因为思念皇嫲嬷,心里伤心。这些胤祈看在眼里,倒比
书本子上写的那些温席卧冰更加让人有所感触,只觉得这就是孝了。”
康熙听了,这是夸赞他的话,自然也只有点头的。当下道:“胤祈每日里都侍奉太后,太后过世后,你又日日去奉先殿,这也
是孝了。”
这是夸奖的话了,胤祈垂手听了,又谢恩。
便听康熙声音陡得严厉起来,冷声道:“只是胤祈,阿玛今日还要教你另一种孝道!须知道,尊长有过,为人子的劝阻尊长,
那也是孝!不是说父亲杀人,儿子帮着瞒着就是孝了!那国法何在?倒不如从最初时就好生劝阻!免得尊长犯下了大错!”
这几句,直白地就是警告弘晰了,就差没有说破。弘晰脸上顿时十分难看。
胤祈只恨不得自己这会儿根本不在这屋里,这时候看了弘晰的难堪,只怕日后弘晰少不了要给他难看。
可胤祈也不想自己面对康熙的怒气,替弘晰岔开了话题,便只是轻声应了。
他这时候不说话就是知机了,康熙再也不瞧他一眼,只冷声对弘晰说:“弘晰,朕今日不单是教训你二十三叔。你虽然年长,
却仍旧少了教训!当年尚书房的书,今日里瞧着也是白读了!朕方才说的话,你都给朕好好记住了!为人臣,为人子,该当如
何,你心里也要有个打算!这么大人了,还没有自己的想法儿,那可真是白活了这么大年岁了!”
从最开始的少了教训,到白读了书,又到白活了年岁,一句比一句重。弘晰“噗通”一声跪下,脸色惨白,嘴唇蠕动,却没声
音。
过了好半晌,才听他道:“孙儿谨遵皇祖父教诲。”
胤祈在一旁瞧着,只是心里叹气。任你怎么飞扬跋扈的人,到了康熙面前,他只要一句话,你也就什么都不是了。
大阿哥如此,废太子如此,历来受宠的弘晰如此。
他胤祈,又怎么能是个例外?
到了小汤山的皇孙,自然不只是弘晰一个。但凡是伴驾的皇子,都是拖家带口的来了。数九寒天的,谁不想在温泉庄子上猫着
,舒舒服服的过一冬?
不过也还真有不想猫着的人。他们想的,自然就是钻营了。
胤祈瞧着三阿哥胤祉满面红光的样子,还有他身后的的诚亲王世子弘晟。请幸王园,这个三哥,还真以为皇上往他的园子里走
了几遭,他就能成了太子了?
当真可笑。
胤祈却也不是讨厌这个三哥,而是胤祉先招惹了他。
进门先说,想话话家常,用不着让胤祈离开,然后又说请幸王园的事儿,还带出来胤祈,只问,可愿意去哥哥家里玩儿么?
这话问的,胤祈还能说什么?说不想去?
话问到了胤祈身上,连康熙也瞧着胤祈了。胤祈暗暗咬牙,明面儿上却一副懵懂样子,放下了手里的书,从康熙身边站起来,
问道:“三哥,你家的园子好看么?”
胤祉自然是满脸堆笑,道:“好看。怎么不好看?三哥还买了好些稀奇鸟儿,稀罕花儿,园子里呀,可热闹了。”
纯粹哄小孩儿的语气,胤祈心里直撇嘴,眼睛却是闪亮,笑道:“真的呀!”
然后又低头,瞧着手边的书,又瞧康熙。
康熙眼中深沉,看不出什么情绪。胤祈只觉得心里一激灵,差点演不下去。
忙垂下头,小声道:“可是……三哥,刘师傅给我布下了工力课,我还没做完呢。虽说胤祈想去瞧你的园子,可也不能落下工
力课呀……要不……等一阵子?等胤祈把书念完了,把字儿练完了,再去三哥家玩儿?”
他又抬头看康熙,眼睛里带着灵动,似是讨好,似是嬉笑,道:“到时候皇阿玛不去,也没人拘着我了,咱们好好玩儿。”
一句话说得康熙大笑,指着胤祈的眉心,道:“你就是调皮的!说什么好好念书,不过是因为朕看着你啊?好好好,日后朕每
日都看着你,看你怎么躲懒!”
胤祈吐吐舌头,一副说错话的后悔模样。又用求助的目光看向胤祉,胤祉在一旁陪笑,眼神却是冷冷的。
康熙将胤祈拽到自己身边,摸着他的头顶道:“也不用找你三哥求情了,他一大把年纪,还能不知道轻重?孰先孰后,他心里
有数,不会替你说好话的。”
话中带着深意,暗中敲打,这是康熙的强项。果然一句话工力夫,胤祉的脸色就绷不住了。
胤祉再没有提什么请幸王园的事情,随便扯了几句话,就带着弘晟走了。康熙瞧着他背影,叹了口气。胤祈却是觉得,这个弘
晟,倒是真沉稳,方才除了请安,一个字儿都没说过。不管胤祉说什么,胤祈说什么,康熙又说什么,就没见他表情变化过。
城府端的太深。
前一天回绝了胤祉请幸王园的请求,第二日上,康熙却批了雍亲王的折子,要往他在小汤山的别院一行。
雍亲王求见的时候,胤祈不在,也不知当时是个什么情形,冷面的四阿哥说了什么,康熙可就答应了。
胤祈只觉得,康熙还真是偏心。这可不是诚心打胤祉的脸?
不过这也是能瞧得出,在此时康熙就有心传位给四阿哥了。胤祈这两年冷眼瞧着,但凡是祭祀的差事,赈济的差事,这些个关
系社稷民生的事情,全都是派给了四阿哥了。
虽说每回还附带着打马虎眼儿的,比如五阿哥,十二阿哥,可眼明的也该能瞧得出,康熙对四阿哥的倚重和刻意栽培。
只不过,各皇子党是当局者迷了,只瞧见了自家声势多么旺盛。又或者,胤祈毕竟知道日后的事情,才能从错综复杂的现状中
瞧出来康熙的本心。
坐在往雍亲王别院去的御辇上,康熙扯着胤祈的手,笑道:“这回朕可是专程为了让你出来玩一回,才带你去你四哥家里。可
别说朕拘着你了。”
又拿我做挡箭牌……胤祈腹诽,脸上笑得像花朵似的,道:“谢父皇!”
雍亲王的别院离行宫不远,只有一里地,几句话工力夫,就到了别院门前。雍亲王带着他的嫡福晋正站在别院门外,等着接驾
。远远地瞧见御辇来了,他便一撩衣摆,跪下迎驾,当真是规规矩矩,一丝儿不错。
康熙见他这样礼数周全,只有点头的。携着胤祈的手从御辇上走下来,道:“平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