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挨一步地走到了书房里,康熙上了炕,胤祈就站在他脚边。
康熙又用那种让人浑身发毛的眼神看着他,胤祈垂着头,这会儿却也淡定了。
他今年还不到五岁呢,康熙还能怎么处罚他?
圈禁?那听说过没有什么严重的理由就圈了五岁的小皇子的?
杀头?就更不可能了。康熙不是雍正,他胤祈也不是弘时。他既不想谋篡皇位,也就不会让康熙动了杀心。
杖责?这个倒是有可能。不过总归一句话,他还小呢,就算是打,也不会往死里打。胤祈是觉得,这么一个不安稳的时候,只
要留着命就行。
于是,至多也就是失宠了。胤祈反倒正觉得称意。
和康熙离得太近,不是什么好事。特别是在这几年,若是他十分受宠,少不得要被那些个兄长们,侄儿们算计。
还不如太太平平地做个普通小阿哥,就像是二十,二十一,二十二那几个。反正身为皇子,总不会吃不饱穿不暖。至多是看些
白眼罢了,胤祈还不畏惧。
想了一遍,胤祈心下稍安,也不像方才那样惊慌了。
小心翼翼地抬眼瞧了康熙一眼,却正对上了康熙看过来的眼光。胤祈顿时又垂下头。
只听康熙道:“胤祈,你可知,今日朕想要和你说些什么?”
胤祈道:“回父皇,胤祈驽钝,不知道。”
康熙竟是呵呵地笑了,声音却冷冽:“你不知道?朕瞧着啊,这世上你不知道的事情,怕是少得很呢!”
胤祈咽了口口水。康熙这话的意思,怕是觉得他揣测圣意了?
也是,康熙应当是听到了当时那拉氏和他说的话了,便觉得胤祈是从他日常行动间看出来,他有意传位给四阿哥,所以才会说
什么觉得亲近四哥,觉得四哥有大善心的话。
只是康熙,他真的不觉得自己是多想了吗?面前站着的,从外表上来看,是个只有四岁多的小孩儿而已啊!他真以为不到五岁
的小孩儿就有揣测圣意的能力吗?
当下胤祈就决定装傻,只带着疑惑道:“儿臣……儿臣不觉得自己知道许多……子曰,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儿臣不知道
的,不敢说知道……”
康熙声音更加严厉,道:“你不知道?你不知道你会看棋谱?不知道你会读论语?昨晚上你在朕身边儿读书,你不是才读三字
经么?”
一句话说出,胤祈听在耳中,只觉得像是晴天霹雳。他顿时张大了眼睛,张口结舌,不知道究竟要说什么,要不要说什么。
康熙怀疑他的,原来是这个!
胤祈看着康熙,康熙对他怒目而视。胤祈心中只有一句话:完了!
人非生而知之,反常即为妖。他怎么解释,自己从小在满蒙语言的环境中张大,陪着一个不认识汉字的老太太,身边都是些不
识字的宫女,他却是怎么认得那么多字的。
总不能告诉康熙,我是个穿越者,我就是生而知之的那种人!
胤祈说不出话来,康熙看着他,怒笑道:“你就是这么欺瞒于朕的!”
即便他已经是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老人了,康熙毕竟是天子。天子之怒,雷霆万钧。胤祈不由得膝盖一软,便跪在了地上。
只听头顶康熙愤怒的声音道:“你就是这么欺瞒你的父皇的!”
心里浮现出自己种种下场,胤祈心中反倒是慢慢冷静下来了。
被发现了又怎样?最糟不过就是个死。
他又不是没死过。上辈子死得足够惨了,这辈子再怎么着,也不会越过了上辈子去。
而且现在,也不是一定就要死的。就看他的言语工力夫了。
一股清明升上了脑中,胤祈叩了个头,道:“胤祈知错……胤祈不该……”
声音哽咽着,却语焉不详。总要知道康熙知道了多少,想到了多少,又是怎么看待他的。
康熙叹气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老人的声音显得有些疲惫,却仍旧带着威严:“先前朕倒是没发现,你却真是聪明太过了!你才
几岁?你就开始算计这些个!”
胤祈心中狐疑,这仿佛又是说他奉承雍亲王的事情了?他心思急转,他这时候倒是真不明白了,康熙究竟是为了什么发作他?
又听康熙道:“你是觉得,你的阿玛已经老了,护不住你了是不是?”
胤祈忙抬头,泪眼汪汪地道:“怎么会!胤祈从来没有这么觉得!”
康熙叹气,声音也和缓了些,道:“那你……你做什么从这么小就学着藏拙?你在朕面前,倒是真一副傻乎乎的模样,若不是
今日,朕倒也真是信了你了。你可真是会装!”
一句话说到最后,又是满腔怒火。
胤祈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却还不分明。他又叩头,顿了一会儿,才道:“儿臣……儿臣只是……心中害怕……”
康熙一时间也不说话了,过了许久,再开口时,声音平淡,道:“既是这般,你就……你是个聪明的,朕也不必为你担心。”
他声音里透着股子冷漠,胤祈听了,心里也是冰凉。他原想着离康熙远些好,真的被康熙疏远了,他心里却仍旧是有些不好受
。
毕竟是这辈子的父亲啊……
胤祈忽然有些后悔了。他忙抬头,道:“父皇!不是儿臣不能信父皇,也不是儿臣算计太过,实在是……从小儿在太后身边长
大,儿臣见识得不多,却也不少啊!儿臣今儿就大着胆子和父皇说些实话了——儿臣实在是怕了!”
康熙怒笑道:“你怕什么?你是朕的儿子,天下间你还怕什么!”
胤祈那几句话冲口而出之后,更加后悔。在康熙面前,如今最说不得的,就是关于他儿子们的真话。
顿时胤祈便有些嗫嚅了。
见他不回答,康熙自己道:“哼!整日里防备这个防备那个,须知道那都是你的——”
他说到一半,自己顿住了,将底下的话咽了回去。他想必也是想起了胤祈身边的那些阴谋算计。
又叹了口气,康熙道:“罢了。你有你自己的打算,朕还多说什么?朕累了,你且下去吧……”
胤祈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他固然是骗了康熙,固然是一直都在演戏,可他……也是被逼无奈啊。
在皇家,在这样的一个混乱的康熙末年,他的所作所为,也都是迫不得已。
难道他就愿意每天这么小心翼翼地活着?难道他就愿意总戴着一张假面具面对别人?难道他就想要欺骗自己今生的父亲?难道
他就不想随心所欲?难道他就不想一展才华?
他也只是为了活下去,为了以一个有尊严的人的身份,在这座会吃人的紫禁城里,好好地活下去!
只是这些话,怎么可能对康熙说?
胤祈咬了咬牙,又对康熙叩了个头,道:“是儿臣错了,儿臣都知道。是儿臣……心思晦暗了,才……让父皇失望,是儿臣的
不是。只愿父皇不要生气,保重身子才是……”
他说到最后,竟是哽咽了,说不出话来。
康熙也是唏嘘。
胤祈此时,倒是动了真情的,一时间难掩悲声。
抬头看康熙时,见康熙眼中也有丝丝动摇和伤感。
胤祈忍不住又叫:“皇阿玛……”
康熙摇了摇头,道:“你且好好想想自己错在哪里。”
胤祈又磕了头,擦了擦脸上泪水,起身出去了。
踏出门时,听见康熙唤道“邢年”,声音带颤,似是疲惫不堪。
原本胤祈觉得,康熙带着他在身边,只是像带着个小玩意儿似的,单纯为了解闷儿罢了。就像是当初太后还在的时候,康熙虽
说每每对他还算和气,说话时却像是逗弄太后养着的小狗儿似的,带着漫不经心。不像是宠爱儿子,更像是宠着一个什么小东
西。
太后没了的这些日子,康熙倒是因为胤祈的孝顺,对胤祈更亲近了些。可这种亲近,胤祈却有些避之不及了。
他需要时时刻刻地想着讨好康熙,说他喜欢听的话,做出他喜欢见到的样子。他在康熙身边,根本就是日日夜夜,都在演戏。
这让胤祈觉得,康熙对他的宠,不是因为他是他的儿子,而是因为,他是一个让他满意的戏子。
那时候他只觉得康熙对他,根本就没有父爱。所以他满心的都是想要逃离,满心的都是不满意,都是埋怨。
可是现在,胤祈忽然想明白了很多事情。
在他看到,康熙会为他的眼泪动容,也会因为他的所作所为而显出哀伤的神情的时候,在他听到康熙疲惫的声音的时候,胤祈
忽然明白了。
其实,一直以来,都是他错了。
他总是说,自己并没有将康熙当做是父亲,却是一直在用要求父亲的标准在衡量评价着康熙。他其实,一直都在拿前世的父亲
和康熙比较,然后觉得康熙这里做得不足,那里做得不好,觉得康熙对他没有父爱。所以,他不会把康熙当作父亲看待。
胤祈单手捂住了眼睛,无声地叹息。
毕竟还是自私啊……
康熙是什么样的身份?他是皇帝啊……皇父,先是皇,才是父!
他的孩子,首先要是他的臣子,他的奴才。他从来只习惯这样的父子相处之道,他不是一个普通人,不是一个普通的父亲。
他在这帝座上坐了将近六十年了,他的考量,也早就习惯性地从一个皇帝的身份出发了。对待自己的孩子时,他先想着的,永
远要是家国之事,而不是这个孩子会如何做想。
他又有那么多孩子,哪里会有那样丰沛的父爱,像后世的独生子女家庭的父亲一样,去关心爱护每一个孩子?就算他爱,他也
没有时间和精力。
胤祈却没能体谅,他现在的这位父亲康熙,是一位皇父的事实。
其实想想,平心而论,康熙对胤祈足够好了。
康熙也会为了胤祈开心,为了胤祈伤心,为了胤祈叹气。
这不是父爱,还是什么?
胤祈站在燥雪堂门前,瞧着西斜发红的日光照在雪地上,一时间停下了脚步,有些失神。
他觉得,他时候改变心态了。
穿越的这四年多,其实他仍旧没有把自己当做是这个世界的人。这才是他对待康熙,甚至是对待太后,总是用做戏的态度的根
本原因。他总觉得自己是来自后世的,不属于这个时间。他没有融入这个时代,而是在冷眼旁观。
也像是他只想要做一个最最普通的人,不想得到高高在上的地位,不想和未来的皇帝太接近,不想谋求做什么实权王爷,不想
要将自己的所学展现出来,不想改变日后会成为历史的那些事情。本质上就是因为,他不想参与到这个时代当中去。
这是一种对于自我的保护。他在这个世界,对于身边的人,是熟悉的,但又是陌生的。他有自己的前生,有另一段长达二十七
年的记忆,那才是被他接受了的,他自己的身份和存在,所以他本能地拒绝改变。他怕他自己会因为接受了这个时代,就消失
了,不再是那个曾经在现代社会生活过二十七年的人。
现在想想,这种想法,这种拒绝变化的想法,真的是很可笑的了。
用这种消极的态度来对待第二次的,新的人生,难道就是有意义的了?
不过是沉浸在曾经的过往当中,无法自拔,也不愿自拔的懦夫而已。
胤祈觉得,眼泪像是不由他自己控制似的,从脸颊上向下滑落。
在他终于看清楚了现在的自己,终于明白了现在的自己,终于下定决心,接受现在的自己时,难以抑制的泪水,就像是与过去
的告别。
他抬头看着天空,在心里说,爸,妈,我这辈子,会好好过的。
第七章:挽回
胤祈又回头看了一眼燥雪堂,门前立着的几个小太监不敢正眼看他,却都不时瞄他。
放在在里面发生的事情,他们大约是不清楚的。不过瞧着胤祈出来时红红的眼睛,和现下在门前徘徊的样子,也能大致猜出来
。
不过此时胤祈没有心思去考虑旁观的人是怎么瞧他,他心里只想着,他现在一定要挽回和康熙的关系。趁着康熙还没有彻底心
冷,也趁着他自己心头这股热气未散。
到明天,胤祈不敢保证自己还有勇气去挽回和这么一位皇帝父亲的感情,也不能保证,康熙还稀罕他这个儿子的孺慕。
而如果不挽回,胤祈知道自己一定会后悔。
他没有再多想,深吸一口气,正对着燥雪堂,一撩衣裳下摆,跪在了门前还有着薄薄一层冰的青石板上。
这是赎罪。不仅仅为了今天他让康熙感到了伤心,也为了,这四年多来,他都错了。
冬日里天黑得快,不多时太阳便落了下去,燥雪堂前像是沉入了一片浓重的水墨当中。胤祈看着檐下的灯笼,还有窗户里透出
的灯火,心中什么也没有想,又似什么都是一片清明,只觉得此时,他前所未有的安宁。
门帘一掀,邢年袖着手走了出来。两只眼睛似是在寻什么,瞧见了胤祈,便快步走上前。
“二十三爷,”邢年哈着腰,小声道,“您这还是回去吧。皇上没生您的气,您没必要这么……明日皇上还是会召您来的。”
胤祈淡淡一笑,道:“我在这儿,不是为了作态,也不是为了让父皇原谅我。我只是求自己心里平静。我知道我是做错了,可
皇上没责怪我,也没责罚我,我这心里,却有些放不下。这算是我自己个儿罚自己了,邢谙达,这算是我的一份心。”
邢年一愣,一时间想说的那些劝诫的话都又咽回了肚子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又道:“可这……二十三爷,您的身子受不住啊
!”
胤祈看了看膝下,从雍亲王别院回来后,是换了衣裳的,不是外出的厚衣裳,不过却也不薄。此刻他已经跪了将近两个时辰了
,只是觉得膝下麻木,倒是真没有觉得冷得受不住。
当下便笑了笑,道:“我自己身子,自己清楚。不碍的。整日里骑射演练,身子健旺,我还受得起。”
邢年脸色为难,瞧那样子,恨不得把胤祈拎起来。他从胤祈左边挪到了胤祈右边,又道:“您受得起,可皇上受不起啊!二十
三爷,您是不知道。从您在这儿跪着,门口儿的就报进去给皇上知道了!皇上虽说没说什么,可举动间也是显得焦急,是担心
您呀!”
胤祈抬头,看着邢年一脸焦急的模样,不似是纯然作伪。
邢年看胤祈瞧他,更是作势擦了擦眼角,道:“爷,您是皇上的亲儿子啊!奴婢说句不恭敬的话,您在外面这么罚自己个儿,
皇上在屋里,也是跟着受罚呀!您就为了不让皇上心疼,还是请起吧!这会儿天色也不早了,越来越冷,您这……奴婢们也担
心呀。”
胤祈看着他,邢年满是期待地等着胤祈起身。过了许久,胤祈微微笑着叹了一声,道:“邢谙达的心意,胤祈知道的。也知道
父皇是心疼我的……先时是我思虑不周,又是不孝了。”
他略一顿,又道:“邢谙达也回去吧,别让父皇久等了,身边没人伺候。你回去就回禀父皇,说胤祈已经走了,免得他担心了
。”
邢年“哎”了一声,道:“奴婢知道了,二十三爷您也快起吧。”
胤祈却摇了摇头,道:“这会儿起来了,我心里不安。方才我跪在这儿的时候,就想过了,这算是反思,算是赎罪。邢谙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