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为爱情的奴隶无法自拔。贵妇与绅士就像蛆虫贴附上腐肉那般,尾随他,纠缠他。
他似乎只要伸手,就可以得到这个世界,然后残忍地捏碎,像捏碎一粒溃烂长虫的葡萄。
尝尽了肉体欢愉的滋味,他偶尔会朝窗外冷笑,唇角带着讽刺与恶嘲。
他深知自己双手即使光洁如百合,灵魂却同发霉的棺木一般腐朽。
冈格罗偏爱与样貌清秀的少年相处,
那些孩子让他想起诗班,想起自己曾经如此纯洁。
躺在水手与士兵的怀里,吸吐大麻烟圈。他豪赌、他喝得晕醉,
任由男人解开他的领巾,无数粗糙的手滑进他的胸膛,惹他发笑,
但苍灰色的瞳孔永远藏着厌倦。
冈格罗发誓,当自己彻底堕落,便要越过白日河,回到他朝思暮想的伊甸,
教众人看看什么是真正的恶棍,教他们知道他们烧错了人。
他要行歹路,成为万恶的代表——让庄园的作物吸饱血渍,化为焦土!
教堂里的双胞胎孤苦成长,陷在饥饿与贫穷里,萨特家从来不承认他们。
他们是玛歌朵的骨肉,父亲的姓名却被母亲隐瞒,一字不吐地封到坟墓里。
村民见了这对不祥的双胞胎就皱眉头。赫娜与安纳托为生活吃尽了苦;
女孩学会了乞讨,男孩除了做艰辛的劳役,还偷窃。两兄妹茫然、饥饿,衣着褴褛。
某一次领主罗得经过了广场,看见双胞胎困难地在拉一稛作物,便停了下来。
他打量赫娜与安纳托火红色的秀发,湖水绿的眼;忽然发觉眼前站着的是一对漂亮的孩子。
罗得愿意收留双胞胎,将兄妹手脚洗净了,锁在宅邸中央缀满新鲜花朵的金笼。
打扮成仲夏夜精灵的孩子们,夜夜为领主跳舞。
赫娜是预备养大了夺取贞洁的宠物,安纳托则是用以娱乐、虐打的童奴;
罗得在外的名声是义人,回了家,便露出面具底下的残忍。
兄妹日日夜夜受领主的折磨,只有在熄灯以后,才能搂着彼此肩膀偷偷地哭。
在一个河面被厚雪冰封,众人紧闭房门避寒的冬夜;苍灰色的骏马载着黑影,
踏过了白日河,踏过那一片倒映着瘦削身影,透明而无情的镜子。
压低帽缘,不带感情地注视家乡。在流浪中成长的人回来面对他的命运。
冈格罗夜夜耽欢,肤色呈现一种阴悒的苍白——彷佛披尘埃的高贵天鹅。
被毁灭的愿望啃啮,他对伊甸的敌意甚于冷漠。
鹅绒皮靴,黑缎领巾,淬了剧毒的金匕首,他驾驭名驹,桀傲如夺取灵魂的黑暗贵族。
由命运不幸的乳汁喂养成人,那对饱受罪恶折磨、时而迷惘时而残忍的铅灰双眸,
轻蔑上扬的薄唇,含有一股毒蛇的魅惑。见过他的人都要落进思念的深渊里,难以挪移。
冈格罗任由坐骑载着漫步,直到熟悉的板屋出现在眼前。
当年诗班里最虔静的男孩经过岁月磨练,长成冷凛的绅士。
同样的岁月,施加在父亲身上的,却是耗损与衰弱。
患肺病而消瘦的父亲坐在廊下,垂老,空洞。自从痛失爱妻,送走独子后,
父亲的双眼便成了储满孤独的深井。坐在廊前的老人已经认不得孩子的面孔了。
他只是在等。如果有一个人过来,问他等待什么。他便会回答他在等他的妻。
他忘了妻子被村民的钢叉穿过,脏腑零碎地拖过小径,困绑在柱上烧成了焦骨。
忘了他亲手将尸体埋在最古老的一株苹果树下。让肉身化进泥土,盘在错综的根里。
冈格罗下马,灰色的名驹系在柱旁,他跪下来,将脸埋进父亲宽软的膝头。
父亲伸出枯掌,顺着孩子冰冷的发,神情茫然。
「该审判住在地上的人,给我们伸流血的冤。」
雪粉停留在圣徒般温柔的眉眼上,冈格罗低喃。
想起什么似地,父亲沙哑地背诵启示录的章节,乾枯的眼底有了光——
他放开冈格罗,往屋角退避。
「有一匹灰色马;骑在马上的,名字叫作死;阴府也随着它……
有权柄赐给它们,可以用刀剑、饥荒、瘟疫、野兽,杀害地上四分之一的人。」
老人抱着头呻吟与颤栗,指甲癫狂撕抓,扯伤了头皮渗出一行一行血迹,
那对衰浊的双眼圆瞪虚空——孩子回来了,带着阴影与仇恨,成了以痛苦酿蜜的人。
一件错事做为魔鬼的引信,更多的悲惨上演了。这将是一场邪恶得胜的非道德剧。
孩子走到邪路里,以腐臭的污水作受洗,认为自己的堕落能证明母亲清白。
而他作为一个无助的父亲,再也没有什么能力去阻止一切发生。
冈格罗俊美的脸抬起,他缓缓站直,疏离地凝视父亲的疯狂举止。
老人拉扯皮带,在屋檐围一个歇斯底里的圈,然后把脑袋套到里头。
皮带卡入喉咙的肉,父亲在孩子面前抽搐着,四肢剧烈摆荡,胀红了脸。
带面逐渐绞扭,最后断裂,老人跌在廊下,发出很大一声巨响。
上帝也不愿意收留他。
他没死成。
父亲咳嗽,喘得像一条疲渴的老狗。
「为了任何原因而自杀,天主都不会在天国里为他们保留座位。」冈格罗开口。
怜悯地拾起皮带,他朝亲爱的父亲走去。父亲老了,神智不清,甚至认不得孩子。
他活得不像贝洛的十四行诗,而像拉辛笔下的悲剧,与破戒的神父来自同一个地狱。
冈格罗眼里烧着母亲化为尘烬的焰苗。
他拥抱父亲,用强劲纤细的臂弯,箍老人脆弱的颈项,直到死亡的薄影降落。
掏出玻璃小瓶,饮了一口琴酒。
冈格罗麻木地坐在廊前,与父亲的尸首作伴。
他成全父亲的死,如成全神父那样。
父亲僵冷发紫的面孔,望着空无一人的暗林深处,那颗最古老的苹果树。
树下睡着他爱的人。
带着母狼般的痛苦,在烈火里嚎扭,被冠以魔鬼的标记,为孩子惨烈牺牲的女人。
冈格罗回想童年,似乎什么都模糊了,只剩神父穿孔流血的额头,与母亲着火的躯骨。
伊甸留给他的,这片不值得留恋的故土、他父母一生守望的故乡留给他的,
除了欺骗、抢夺、偷窃、自责、羞愧、仇恨、不名誉,还剩馀什么。
倘若成全了复仇的心,那毁灭后仅存的破败景象,将是另一场灾难吗?
另一段痛苦,还是平反后的无底空洞?
冈格罗想到那对教堂里的双胞胎,小小的身体挨在一起,那么柔弱,那么畏惧。
他们曾经渴求地舔他指尖的蜜。
那时冈格罗充满破坏的欲望,但他还是放下了,放下即将点燃木椅的烛台。
男孩跪下来,解开腰间的小瓶,喂他们吃食,一时竟忘了怒火。
倘若他们还活着,因为陌生人偶然涌起的怜悯而获救,那么或许,世界并不充满残忍。
如果他要面对伊甸,面对这个令他眷恋令他痛恶的庄园,他必须看看他们。
或许自己望着那一对孩子,眼睛对着眼睛,便能重新感觉希望,与善良。
冈格罗几乎要为这荒谬的幻想发笑了。或许,只能是或许。
他现在是该死的一个人了,快乐与痛苦都无人能分享。
灵魂虽藏着美德,手里却行天谴的事。
朝漫天的飞雪出神,他不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多么悲哀绝望。
弥撒日的上午,蓝得残忍而刺目的冬晨。村民熄了暖炉里的煤烟,蚁聚似的走进教堂。
那是赫娜与安纳托得以踏出罗得宅邸的机会。兄妹五官相似得可怕,唯一不同的地方,
是赫娜的颧骨上,有着浅浅的雀斑,近看也不明显,为她的美丽添了一些可爱。
安纳托走在妹妹与主人后头,惨绿的眼闪烁着疲郁,他昨夜才被领主狠狠鞭打,
外套遮掩下的薄衫被鲜血濡湿,走路都显艰难。妹妹得到领主的温柔与疼爱,
而他得到的是残忍、麻绳与马鞭,罗得夜夜将男孩的脸按到水桶里,将他倒吊,
割开几道伤口,镇夜沉迷享乐终至残暴,令安纳托恐惧失血直到脸色灰一般死白。
教会派驻了新的神父,拉撒路。他进到伊甸头一件事就是告诉这些农民,他们的残暴是恶,
他不愿意见到任何类似公众处决的异教徒火刑在广场上发生,否则他就要自己关闭教堂。
然后跨过白日河的另一边,告诉其他修士在罗得领地下的农民野蛮、无知,无须拯救。
新神父严肃,信仰坚定,他是忠实的牧羊人,只懂看守羊群,不像博拉修那样使人感觉亲近。
玛歌朵的父亲对此强烈反对,他说庄园仍需要处罚,来确保诫律被严格遵守。
「如果谁对此有意见,那大可像谋害博拉修那样,将钉子打进我的额头。」拉撒路回答。
「只要信仰足够坚定,美德便会被遵守。况且有什么惩罚,比上主的力量更大呢?」
听到神父这么说,老萨特便像挨了一耳光似地,铁着脸安静下来。
在这个时刻,木造大门被推开了。
冈格罗踏进教堂,身影像太阳里头的一块黑斑。
村民纷纷回过头来,冈格罗面对他们,俯视那些对他容颜仪表惊叹的艳羡目光。
那些人还不知道自己是冈格罗的心头刺。
冈格罗直挺地站着,彷佛摩西站在福地的泥土上。
他的身高与历练超越村民,村民在他眼中显得如此单薄卑微。
面对受剥削、艰苦而未受教的愚民,仇恨渐渐松动了,原本的执着渗入一丝迷惘。
冈格罗没办法再怪罪谁,竟然出现了原谅的念头——
他知道这个念头将带给他可怕的自由,灵魂上的自由。
怨恨在他身上扎进去很深,使他的感情呈现一种内部真空,如果抽离了恨,
让灵魂躺在善的深处像卧在井底,他将会变成坑疤的月球风景,自责,而且茫然。
冈格罗望着新神父,像死刑犯注视处决日的晨曦那般,注视拉撒路那双严谨保守的双眼。
他喃喃自语:「太迟了。」然后静静坐在教堂长椅的最末位。
没有人知道这位外来的陌生面孔,为什么会神情悲哀地说出这句话。
冈格罗垂眼坐着,任由回忆折磨自己。他曾经虔敬地追随神父,全心奉献,歌颂救主。
曾经撬开圣器室的门锁,搜括财物典当,企图烧掉神的圣殿。
他跪在十字架的阴影下,沾圣水与蜜,喂养一对无辜可怜的双胞胎婴孩。
他将铁钉打入年轻神父的额头,害母亲死在火柱上,他越过白日河流浪,
他紧紧拥抱失常的病弱的父亲,直到死亡如他一样紧紧拥抱那可怜的老人。
那么多的错事。
泪水缓缓渗出睫毛,冈格罗想着,太迟了。
安纳托回头看着那个陌生人,湖水绿的双眼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神经质。
男人忧伤的圣徒容貌令他同情,他知道,那是经历残忍摔碎,成了破片的眼神。
在那里坐着望弥撒的不是一个人,是悲伤的碎片组合而成的空壳。
看得人心酸。
赫娜同样也注意到了,她对着黑衣的陌生人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
彷佛,彷佛他们曾经相遇。曾经在哪里有一场宿命的私腻的邂逅。
她盯着那男人,直到胃里涌上酸液,自己的双颊染成绯红,火烧似地发烫。
弥撒结束后,领主罗得兴致勃勃地走到冈格罗面前。
他邀请这位冷漠安静的绅士,到伊甸最奢华的宅邸尽情宴饮,欣赏收藏品。
冈格罗对阶级制度本无好感,他想拒绝,一抬头,目光却顿时凝结——
主啊,他在内心惊叹。
那对无助的双胞胎度过了雷雨的夜晚,活生生站在他眼前。
他认得那火焰的发色与翡翠绿瞳孔,依然美丽的一对孩子。
冈格罗决定接受邀请。他简单地报上自己的名字,并和领主握了手。
双胞胎手脚纤细,个头不高,兄妹俩静静站在罗得身边。
罗得搂过少女的腰:「这是赫娜,我的未婚妻。还有赫娜的双胞胎哥哥……」
安纳托脸色苍白,他不知道罗得会怎么说他,他不想在这陌生人面前丢脸。
罗得炫耀似地扣住少年颈圈,拖到身前展示,像是拖一条待宰的羊。
「安纳托,我的奴隶。」罗得捏了捏少年铁青的脸颊。
冈格罗发觉眼前的男孩表情狼狈,企图遮掩自己渗血的衬衫。
他知道那是什么,那是贵族为了享乐鞭打仆人的痕迹,他在对岸看过好几次。
「告诉我,令人尊敬的领主。」
天鹅绒座垫的马车上,冈格罗忍不住问:「他们漂亮的面孔如此相似——
您怎能将妹妹当作妻子呵护,而哥哥当作牲畜鞭打呢?」
「为什么不?」
罗得惬意地望着林间风景回答:「至少他们能免于饥饿,有地方住。这是好事。」
赫娜洋娃娃似地,穿着丝质洋装端坐在罗得身旁,头上戴着剪裁繁复的缎帽。
安纳托则趴在地上,清理罗得上教会时踩过草地的皮靴。他用的不是手帕,而是舌头。
未脱稚气的唇齿微微张开,少年屈辱地伸出舌头,一遍一遍地舔舐领主的鞋底。
最让冈格罗心寒的是,罗得与赫娜似乎对此习以为常,彷佛理当这样。
冈格罗(中)
马车经过布满青苔的林间湿地,严冬的密林与玻璃碎屑似的溪流,逐渐接近宅邸。
几个仆人披着保暖衣物,铲小径的雪,远方传来森林围猎的号角声。
罗得陪客人浏览宅邸一圈后,便让安纳托招待冈格罗到客房等待晚宴举行。
黑檀木方桌上放着甘蓝绿色的圣经、摩洛哥羊皮书,摆满当季水果的大银盘,
苦艾酒瓶,水晶杯,镶嵌玛瑙的细鞭,铁制长链条,羊皮纸卷以及鹅毛笔。
冈格罗静静检视室内的摆设,拾起镶嵌玛瑙的细鞭把玩。
他向安纳托招手,拍了拍身侧,示意正在整理雪茄烟卷的少年坐到沙发来。
安纳托为客人拿了一枝细烟卷,并在冈格罗的唇边点上火。
「待这里多久了?」冈格罗吁出白烟,直盯着少年的侧脸。
「正好一年,先生。」安纳托垂着头回答。
「叫冈格罗就可以了,我不是什么值得尊敬的贵族。」
冈格罗被安纳托的恭敬逗笑了:「我以前住在领地西边,苹果园附近。」
「我记得你们母亲的样子。在蔷薇里爱,在麦田里长,花季般的少女玛歌朵。
她大我五岁,常到教会玩,分送点心给诗班的孩子。你们太像她了。
红似火焰的柔软头发,花样的苍白面颊。简直一模一样。谁都喜爱她。」
安纳托听得呆了,表情像是可怜的傻子,从来没有人跟他们提过这事。
他只记得从小就被黑狼般的贱民欺负,谁见到他们都不掩饰内心流露的憎恶,
村民一面啐口水,一面骂他们是不名誉的孩子,恶魔的种。
兄妹拼了命的乞讨,也只能讨到腐烂的破布与浸雨水的面包。
因为饥饿,营养不良的身体显得孱弱,为了养活妹妹与自己,他很小就去工作,
安纳托跟着猎人设陷阱,跟着工人去挖矿,拿最微薄的薪水做最倔强的工。
他生来一张女孩子的脸,在廊道暗处,无数粗壮的手按着他,打他,逼他就范,
膝弯被压贴在肩膀,一个又一个粗野的工人饥渴地轮流骑上安纳托坚韧的身体。
他咬紧牙关沉默,为了不失去糊口的工作——
为了那几块要带回去给妹妹的圆面包。
泄欲的滋味有了一次就会想尝第二次,安纳托几乎得不到一晚休息,隔天扛铁锹,
双膝发软,肌肉难过地抽搐,还要忍受其他人骚扰。工头看到他倚靠栏杆喘着气,
便会严厉地斥责他。那段时光彻底改变了安纳托。他体认到在艰困的生活中,
根本谈不上什么尊严。当男人的牙齿咬着他的臀部,当那些懒得走出廊道的工人,
撬开安纳托的牙关,对着男孩窄嫩的喉咙排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