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身后的笛管家道:“咦,那不是公子么?他身边那位是谁家小姐,这样看两人倒是般配。”
宁如谦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是段昔和那个凌霄楼的小姑娘,两人指着夜空中的烟火,看上去很开心。
他却感到些微不悦而皱了眉。
47.身陷囹圄七
段昔冷不丁被人拍了一下肩膀,一回过头看到笛管家那张圆圆的笑脸,冲他说道:“公子,堂主让你过去。”顿时吓得不轻,下意识看向他身后,果然不远处宁如谦一身素白站在人群中。
原本欢呼出声不顾形象的谢子灵赶紧努力装出大家闺秀的温婉模样,朝笛管家笑不露齿。
笛管家笑眯眯对她道:“这位姑娘,真是抱歉,需不需要老朽安排仆人送你一程?”
谢子灵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家就在前边。”说着对段昔道,“你去吧,我再转转。”
段昔知道她还没玩够,笑道:“行,有空跟你大师兄到明月城做客如何?”
谢子灵喜道:“好!过两天我回去就跟大师兄说!”
道别之后,段昔就跟在笛管家后头往宁如谦那处走去。
明明刚才还想着师父的冷漠无情而产生逃离的情绪,可现在师父一招手,他又情不自禁巴巴的凑了过去。
就好像头顶那轮皎洁的明月,明知够不到,却还是要伸手想去触摸。
到了宁如谦跟前,衣袖里的手忽然被执起,段昔愕然的抬头看向他:“师父?”
宁如谦皱着眉:“人太多。”
段昔看了看被牵住的手,感到很郁闷,扭头对笛管家小声说:“笛管家,师父是怕我走失么?我看上去像三岁小儿?”
笛管家眼观鼻鼻观心,淡定道:“堂主自有堂主的分寸。”
“……”段昔无语,走到人少处时,忽然闻到淡淡的梨花酿酒香,他抽了抽鼻子,顺着酒香闻过去,是师父身上的。
“师父,你喝酒了?”段昔迟疑的问道。
宁如谦微不可见的轻点了头,松开牵住的手,摸了摸段昔的头,一时间仿佛无限温存。
段昔忿忿然,扭头看向笛管家:“师父最喜欢的那把剑有没有带来?”
笛管家道:“小院里还有另一把剑,堂主挺喜欢的。”
“好,师父,你别摸我的头,我们快回去。”段昔拉下宁如谦的手,快步往前。他现在可吃不消被师父这般温柔对待,他很明白温存有限,心酸无限。
回到小院后,笛管家便立即吩咐仆人找出了那把剑,宁如谦似乎颇为满意。
段昔松了口气,以为终于可以回房歇息。
没想却听宁如谦道:“笛管家,让厨房做几样点心上来。”
笛管家应声去了厨房。
宁如谦抚着银白剑身,抬眸看了眼段昔,道:“坐。”
段昔摸到亭子里的石凳乖乖坐好。
拔剑起作浑脱伎,白虹绕地乌风旋。
白袍黑发,身姿潇洒,剑舞凌厉。
段昔忽然有点明白,也许师父并不是因为喜欢那把剑才舞剑,这么多年师父练得一身精湛武功,却连看他舞剑的人都没有。所以才借着酒意,偶尔纵情一回。
这么想着的段昔,心中没来由的一痛。
他知道自己这辈子估计是走不了回头路了。纵是他心里时时提点该端正心思,一日为师终生为父,不可妄动念想。
可感情就如外头那湖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漫上来、漫过心头,淹没整个人。
月色衬得他的面白如纸,宁如谦收剑入鞘,走了过来,见他这般模样,脸色微动,俯下身探手摸他额头:“着凉了?”
感觉到温热的掌心贴了过来,段昔回神,忙道:“没有没有!我这是被师父的身姿倾倒了!”
宁如谦道:“既然如此,那就再看一回罢。”
“……”嘴太快的下场。段昔看着已经凉掉的糕点,欲哭无泪。
虽昨晚看师父舞剑到深夜,但段昔今日一大早就起来了。
清晨寒露沁冷,此时伫立廊下,一呼一吸间顿觉混沌尽去,无比清明。
段昔吩咐仆人不要惊扰笛管家,而后便独自到了前头的八宝客栈。
八宝客栈历来只提供早饭给住店客人,这么一大早的,见有人熟门熟路从后门进来,在后头做事的师傅妇人们不免惊讶。再仔细一瞅原来是段昔段公子,店小二赶紧将他迎到二楼临窗的位子,并用折梅屏风隔出了一室空间。
段昔坐下不久,齐三映就上来了。
他手里头端着一副茶具,落座后眯眼道:“段公子,你这趟心血来潮可把我的伙计们吓得不轻,以为是有哪里没有做好,引来你亲自监督一番了。”
段昔笑道:“正好可以适当的激励一下你那伙计们的做事劲头,提醒他们居安思危。”
齐三映失笑道:“嘴巴这么会讲话,看来下回谈生意我这把老骨头没有必要跟着去了。”
段昔道:“那可不行,齐堂主,你这张脸就是明月城的活招牌,只要你一露面,生意八成就能谈下来。”
齐三映闻言哈哈大笑,而后道:“看你这模样,像是见不到心上人一般,有什么事不妨跟我谈谈,兴许我这多活了二十几年的经验能给你些帮助。”
段昔犹豫了片刻后才道:“我确实有事想不通,不过与其说是想不通,倒不如说不敢做更为贴切些。昨晚辗转反侧,一直思索不出结果。所以今天才一大早想找个清静的地方好好想想。”
齐三映沏好了茶,茶香四溢,他悠悠道:“看来确实是思春无误了。”
“……齐堂主。”段昔汗颜,还以为齐三映难得正经,没想到跟宁如是一副德行。
齐三映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我同你一般年纪时已经追着绿萼跑了整个江南,闹得路人皆知。”
“绿萼?”段昔不解问道。
齐三映得意道:“便是当年的江南第一才女,如今退隐朝堂多年的右相之女,如今是我内子。”
段昔哗了一声:“齐堂主果然厉害!我有听闻右相之女才色绝佳,非寻常人能见。”
齐三映道:“可不正是。绿萼心高气傲,聪慧过人,见识远甚于多数男子,我起初也是连连碰壁,几次想到自己不过一介平民,无权无势,又无天资英才,实在是般配不上。后来想想我自小便随上任金玉堂堂主走南闯北,历来不重虚礼,为何偏偏要在此处拘泥?人活一世,何必事事讲究,有些事糊涂一些未尝不可。糊糊涂涂,反而是勇气倍增。”
段昔听后,怔了许久,喃喃道:“我是不怕,却怕对方受到非议……”
齐三映浅啜了几口茶:“你若这也怕,那也怕,这辈子算是白活了。”
……不愧是明月城的人,纵然是从商,也带着一股子的绿林侠气,说起话来直白爽快。
“对了,你的心上人是哪家姑娘,说不定我可以从旁协助。”齐三映笑眯眯的问。
段昔道:“不是姑娘。”
齐三映慢吞吞道:“断袖之癖由来久矣,倒也是人之常情。不知是谁家公子?”
段昔当然不可能说出宁如谦的大名,便唉唉叹气道:“是云中月,水中花,可望不可即哪!”
齐三映挑了挑眉道:“所谓云中月、水中花不过是擅自臆想,勇往直前便是了。做生意不能做亏本,做人也一样,要投入大量人力物力,以后才能赚个满钵。光想不做只能喝西北风。”
“齐堂主好见解!”段昔茅塞顿开,齐三映这只老狐狸果然是个好商人!
“马马虎虎。”齐三映悠然道。
48.身陷囹圄八
既然前有宁如是教唆,后有齐三映鼓动,段昔痛定思痛,决定如宁如是所言,扑上去再说!当然这个“扑”必须得讲究,如何开口终究是个难题。
段昔在青楼一贯如鱼得水,甜言蜜语信手拈来,可是这会到了宁如谦面前要开口了,就结结巴巴,不知所云,像换了个人似的。
如此试了几次,宁如谦不禁问笛管家:“段昔是不是又闯祸了?”
笛管家看了眼外边垂头丧气的段昔,想了想:“也许公子是想多与堂主亲近亲近。如今已近二月,五月的武林大会请柬已送至,将在少林寺由少林慧明方丈主持,少林远在嵩山,此行怕是三月中旬就要启程了。堂主这一出门便是三四个月,公子自小就黏你,怕是舍不得。”
宁如谦却道:“武林大会段昔自然要随我前去。盛禾年幼,倒是不急。”
笛管家讶道:“公子还以为堂主你再也不肯带他出门了。”
宁如谦静了片刻,道:“是否我太严厉?”
笛管家侍奉宁如谦多年,还不曾见他这样犹豫的发问,微笑道:“这点倒是不会,堂主已是十分惯着公子了。”
宁如谦放下手中的书卷,道:“惯着他?这又从何说起?”
笛管家道:“前些日子堂主亲自出门去寻回失踪的公子,回来后又替公子找叶先生解毒,事事亲为,公子在剿灭魔教之时却忽然失踪,引起各方对明月城有所非议——这事,堂主却半点未提。堂主历来以明月城为重,此番却不对外做出相应解释,惹来一些武林人士直言堂主护短。”
宁如谦淡然道:“此乃家事,与外人何干。”
笛管家微笑道:“若非堂主宠着公子,公子免不了是要被罚一顿的。”须知各门各派,若出了这等会损害名誉之事,弟子是绝对需要领罚的,等同于告知天下,此事与师门无关。
宁如谦看了他一眼,神情不咸不淡,既无认同也没否认。
笛管家退下不久,水长老林常风尘仆仆的踏入了书房。
当日从名剑山庄离开亲自去查假若柳的真实底细,百般辗转,却一无所获。后来接到宁如谦的传信,才得知假若柳原来是若水宫左使鹤舞。随后按宁如谦指令,与玉琼楼叶归舟的人联手,找出其余潜伏在天香楼的若水宫暗线,但若水宫不知是收到了风声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事,在他们尚未下手之前,竟动作奇快的将潜伏江南各地的暗线全部收回!害得林常这一回两回都栽给了若水宫,今天一回到明月城,火长老就忍不住笑话他——“水长老,依我看我得把我的名头给你才行,水火相克嘛!”
林常正是郁闷当头,火长老戏言一出,立刻被他追打得满头是包。
五位长老虽直接听令于城主,但因涉及江湖事务,故与双雪堂关系密切,大多时候都是听从宁如谦指示。
话说林常进了书房,便顺手将房门带上,回禀了情况之后,道:“宁堂主,有件事我觉得非常奇怪。”
宁如谦抬眸看他,示意他明说。
林常便道:“若水宫撤回暗线,动作非常快,干净利落。我们的人连同玉琼楼一起出手,居然都找不到一只漏网之鱼。这不像是听到风声,临时起意,倒像是完成了某个命令,正巧就在我们动手之前收到指令要撤退。连那个龙音为掩饰身份而在淮南开的布庄也即刻人去楼空。”
宁如谦似乎并不吃惊,他伸出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划了个“杨”,道:“这个不好查,你最好不要出面。”
林常心领神会。
明月城这么多年依旧巍然不动,首要之事当然是知己知彼,才能防患于未然。江湖一片看似太平,实则时刻暗潮汹涌。名利驱使之下,武林白道打着正义旗号陷害他人的事从来不少。
武林大会五年举办一次,最初是以武会友,到后来倒是成了各门各派争夺天下第一名号的盛会,到了最后更是直接顺水推舟推举“武林盟主”,一统江湖。
武林盟主不光是名头好听,一旦成为盟主,意味着白道江湖所有水路陆路经商都能参一手进去,除非是如上任盟主一般,出身少林,本就四大皆空。否则,如再往前几位盟主,哪一个不是靠着这庞大的水路陆路经商命脉发展起绵延百年的名门世家?
但这武林盟主也是烫手芋头,如若不能服众,日后行走江湖都要遮掩几分。
所以,自十年前武林盟主少林净空方丈圆寂后,盟主之位便一直悬空至今。
三月。
说是阳春三月,其实真正的阳春该是四月。三月清明之风徐徐吹来,仍带着些许春寒。
官道上一辆青色马车正稳稳驶着。
途中遇到不少赶路的人,有不少是仗剑侠客。
五年一度的武林大会,自然引来大批的江湖好汉,甚至有些黑道门派也会前去凑热闹,可谓是鱼龙混杂,光是这半路就撞见了几起打斗。
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有之,单纯挑衅强出头亦有之。
段昔坐在马车里,几次掀开帘子从窗口探头出去,见外头花红柳绿,一派春日熏熏。他瞄了眼宁如谦,暗暗叹了口气,这难得与师父朝夕相对,他怎么可能不高兴,只是,时不时就有明月城的人跳进来有要事相告什么的,一想到还有一路尾随的暗卫——这算哪门子的与师父独处了……啊,而且车辕上还有个车夫呢!
宁如谦缓缓睁眼,看向一脸欲求不满的段昔:“觉得无趣?”
段昔倒真不客气,直接点头,这才刚上路呢,还有近一个月的时间该怎么过!段昔光是想想就觉得前路一片灰暗,不知他在这路上就一把扑上师父……会怎样……
他考虑了几种可能,一是直接被遣返明月城,嗯,这是最轻的。二是逐出师门,自生自灭……三是师父高兴的扑回来……这个显然不可能……
第二个可能性,足以让他心惊胆战。
此番终于能体会为什么有人做决定总是犹豫不决,完全就是考虑太多。
段昔在心里深深唾弃自己,却也还是无可奈何。唯有眼巴巴的瞧着宁如谦,盼着师父忽然有一天与他心灵相通,明白他的所思所想,这样就用不着他开口了。
宁如谦拉出了车中的一个格子,从里头取出了一个铜盒递给段昔。
段昔接了过来,抬眼看到师父眸中似乎含着促狭笑意,顿时一愣,问道:“这里面是什么?”
宁如谦道:“孔明锁。”
“……我小时候玩过的?”段昔汗颜道,“师父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过贪玩,所以故意拿这个给我?”
宁如谦徐徐道:“这个比你小时玩的要难,这样你不会觉得无趣了。”
段昔谄媚的凑上前道:“师父,我刚刚说错了,跟师父一起才不会无趣。”
段昔眼睛一眨,宁如谦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便道:“不用担心,装不好不会罚你抄书。”
段昔这才眉开眼笑:“师父英明!”说着黑眼珠转了一圈,道,“不如,师父跟我一起玩?”
宁如谦侧过头,看了他片刻,点头:“好。”
铜盒中有九孔明锁。别看只是九根,却能以不同数量来变换不同结构。
段昔不是个能坐得住的人,所以玩孔明锁远比不过宁如是,导致后来一看到孔明锁就敬而远之,避之如虎。
这次有宁如谦在旁陪同,师徒二人靠坐一起在长榻的小几上摆弄孔明锁,玩得不亦乐乎。
段昔抽空偷瞄近在咫尺的宁如谦,心里乐陶陶的,连手中烦人的孔明锁也变得可爱起来。
49.身陷囹圄九
到了清汉镇,已是行进了半月有余,离少林寺尚有一小半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