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昔确实消瘦不少,一来是在外受了伤,二来嘛,服药期间忌荤忌补,把他馋得光盯着肉就能送一碗饭,可惜宁如谦命令如山,笛管家看得他甚严,保证他半点荤腥都沾不了。
一听兰沁这么说,段昔即刻扑上去:“好姐姐、大美人!快给我肉吃!”
此话一出,顿时惹来哄堂大笑。
宁如谦由着他嬉闹,先回了书房,书房中有几位属下正在等着。
兰沁柔声道:“公子想吃什么,我让厨娘给你做去。”
段昔一口气报了十几个菜名,香酥鸡、麻油鸭、溜丸子、清蒸鱼、水晶肴肉……末了才突然想到:“盛禾呢?怎么没见他?”难怪他觉得哪里怪怪的,原来是没有看到盛禾那张粉嫩嫩的小脸。
兰沁抿唇笑道:“盛禾公子在阁楼里呢,自打公子你失踪后,他就比以往还要认真的习文练武。不过,勤奋是好,没日没夜的也着实令人担心,宁堂主尚未出门前便特地留了四个字给他——过犹不及,他倒也听进去了,可能心里头还觉得公子的失踪与他有关,听到你回来,忸怩着就是不肯出来。”
段昔闻言失笑道:“我这就找他去。”
双雪堂有一处阁楼,专门用来收藏典籍、武学书册,里头有不少武学书册是宁如谦整理归纳出来的,只要他点头允可,双雪堂中的任何人都可以进去翻阅学习。
习武与习文一脉相承,有天分自然事半功倍,但即便是有天分也仍需有人从旁指点。更何况这世间并没有多少天资聪颖的人,所以尽管阁楼里的武学书册供给翻阅,这么多年来出类拔萃者却仍是少之又少。
不过,正因宁如谦的这种做法,明月城的护卫武功比起其他门派,路数多变,分外狡猾。
段昔找到盛禾的时候,小家伙正抱着一本书在窗前苦读,团子似的脸都皱在一起了,连段昔悄悄靠近都丝毫未觉。
冷不防被抱进温暖怀中,盛禾愣了片刻,反应过来时,表情又哭又笑的,声音细如蚊蚋,还有些颤音:“师兄……”
段昔抱着他在一旁坐下,腾出左手捏了捏他的脸颊,逗道:“怎么躲在这里,不想见师兄吗?”
盛禾背对着他,连忙摇头,脑袋垂得低低的,死死盯着自己的腿,愣是不肯抬头。
段昔道:“你这个样子,师兄会伤心的哦!”
盛禾身子一颤,抽泣道:“对不起师兄,都怪我……”
段昔没想到盛禾如此介怀,赶紧放下他,让他面对着自己,看到他眼圈红通通的,段昔给他擦掉眼泪,道:“怎么能怪你,那事本就是冲我来的,你才是被连累了。乖,别哭。”
这些日子,盛禾担惊受怕,一想到如果不是他轻易就被人绑架,师兄也不至于失踪。后来好不容易听到兰沁说师父和师兄一起到了杭城,提着的心才刚放下,又听说师兄中毒受伤,顿时觉得脑子里乱哄哄的。现在听师兄这般安慰,终于克制不住,扑到他怀里哇哇大哭。
段昔手忙脚乱的抱着他,他越是哄盛禾哭得越厉害。
唉唉,所以说他最怕看到孩童和姑娘掉眼泪了。
段昔在双雪堂呆了没几天,远在京城的宁如是也回来了,不过他是因年底查账的事顺带回来一趟的,顶多呆上三天便又要离开。
与城中几位管事会面后,宁如是到了双雪堂,径直走向段昔所住的西厢房。
进门就看到段昔正在书案前誊抄书卷,案头供着几株兰花,在暖暖室内与幽幽墨香混合一起散发出独特的清冷香味,带出几分恬淡脱俗的感觉。
宁如是不由想起那句诗来——“一味真香清且绝,明窗相对古冠裳”。
他清咳了一声,道:“真是闲情逸致哪,可怜我却在外头为生计四处奔波。”
段昔搁下手中的笔,苦笑道:“你还好意思到我面前扮可怜,最可怜的该是我才对。”说着指了指他誊抄下来的那一沓东西。
宁如是走上前一看,很没良心的哈哈大笑,还以为段昔高雅了一回,没想到抄写的居然是小儿启蒙学的三字经!
见他笑成这样,段昔差点没忍住将砚台砸过去。
宁如是见好就收,止住笑意道:“我还说怎么这次大哥没有罚你,原来……哈,大哥的法子真是妙。”
“够了哦。”段昔眉毛微挑。
宁如是眼底闪过精光,笑吟吟道:“别说我见死不救,我这有个好法子,就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段昔上下打量他,狐疑道:“你能有什么方法?快说说。”
宁如是在旁坐下,掸了掸衣摆,慢悠悠道:“你原先不是替我打理了一些生意么,前些日子你踏入江湖要寻你爹,又恰逢名剑山庄摆寿宴,如此一耽搁,让齐三映那边讹了我不少人才。我拨给你用的人都被你分散出去打听你爹的下落,你现在如此清闲,是不是该把卸下的担子再挑回去呢?”
段昔一眯眼:“这就是你说的好法子?”
宁如是眨眼:“难道不好么?多么光明正大的理由,保证你不用再窝在此处抄写三字经。”
“……”瞥了眼抄写下来的三字经,段昔很心动。
再者,日日对着师父,他实在担心自己哪天会把持不住。
宁如是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冷不丁问道:“你和大哥发生什么事了?”
段昔道:“为何这么问?”
这下轮到宁如是打量他了:“我看你浑身散发春情,而现在明明是腊月,天寒地冻的。”见段昔神色黯然,便低声道,“你这是越陷越深了?”
段昔不语。
宁如是道:“若是我,就先扑上去再说,要死就死透,半死不活想想就发怵。”
段昔抬眸看他,笑道:“你说得倒轻巧。扑上去若是被一掌推开,往后就连见面也是不行的了。”
宁如是想了想,道:“我从小就在京城,跟大哥在一起的日子不比你长,若说你不知道而我知道的事,恐怕也就只有那一件事了。”
闻言段昔顿时来了精神,眼巴巴看着他。
宁如是道:“大哥曾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后来不知道什么事,对方竟悔婚了。大哥如今也差不多二十有五,我从未听过他有任何红颜知己,倒是年年元宵都会见那当年的未婚妻,依我看,大哥并非无情,只是没有人敢拿真心待他吧。”
段昔怔住:“未婚妻?师父有未婚妻?!”
宁如是点头:“我记得是谢家庄的谢琼罗。谢家庄人丁凋零,如今更是一蹶不振。那谢琼罗如今住在杭城的静庵,从不见客。”
段昔又细细斟酌了一番宁如是所说的话,道:“你为何说没有人敢拿真心对待师父?谢琼罗又为何悔婚,怎么我从没听说过?”
宁如是一笑:“大多数人都对大哥望而生畏,纵使有姑娘芳心暗许,也是半点都不敢靠近。谢琼罗的事,只有明月城与谢家庄的人才知道。你不知道也不足为奇。”尔后揶揄道,“如何,你要不要试试扑向大哥?”
段昔道:“你这可是在教唆我。”
宁如是笑而不语。
接着他们谈了一会江南一带的生意,年底事情杂多,段昔应承下来过去杭城帮忙。
临走时,宁如是跨出房门后又回身冲他笑嘻嘻道:“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言罢即刻闪身离开。
“……”段昔盯着砚台,万分后悔刚刚没把砚台砸过去。
46.身陷囹圄六
宁如是的法子果然行得通,次日与宁如谦一说,宁如谦便放段昔到杭城去了。
整个腊月,段昔就和齐三映一起忙活了过去,到了过年也没歇息,拜年的客商络绎不绝,明月城中登门的客人也不少。好不容易得以空闲,待回过神,又是一年元宵将至。
正月十四这天一早,笛管家吩咐着仆人打点行装,看样子是又要到杭城去小住几天。
段昔见此情景,心里咯噔一下,想起师父曾经的未婚妻谢琼罗,年年元宵去见她……想必是很重要的人吧。
段昔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笛管家实在看不过眼,道:“公子,这早上刚下了雪,仆人还没来得及扫开,你若是想要帮忙就拿个扫帚,这样蹭来蹭去,是扫不干净的。”
段昔愁眉苦脸道:“笛管家,我心烦。”
笛管家笑眯眯道:“公子,我也很烦,再过一个时辰,堂主就要出发了,这大院还没收拾干净。”
“……”段昔只得摸了摸鼻子,慢腾腾的上了台阶,往宁如谦书房走去。
一进书房看到宁如谦,段昔就巴了过去,道:“师父,我也要跟你去杭城。”
宁如谦看着手中的书目不斜视,淡淡道:“你不是刚从杭城回来,要休息几日么。”
“可是我这段时间都没能跟师父一起,现在好不容易休息了,你又要出去。”段昔厚着脸皮使出独门撒娇秘笈——抱住宁如谦的一边胳膊,一张脸凑上去不停磨蹭。
这是他两三年前的惯用伎俩,随着年龄增长,他收敛了不少,但关键时刻,还是忍不住故技重施,至于成不成功,就要看宁如谦那天的心情如何了。
宁如谦侧过头看了他一会后,微微颔首应允:“去跟笛管家说一声。”
看来宁如谦今日心情不错。
段昔顿时眉开眼笑,一溜烟窜了出去找笛管家。
宁如谦复又低头看书,忽然觉得此书索然无味,不及段昔眉眼一弯。
半个时辰后,段昔又溜了进来,道:“师父,可以出发了。”顺带瞄了眼宁如谦手中的书,“咦,师父,你怎么还看着这一页?”
宁如谦气定神闲的合上书卷,搁置一旁。
正月十五晚,宁如谦前脚刚走,段昔便立即偷偷跟了上去。
杭城元宵花灯会每年都如此热闹,但见花市灯如昼,行人摩肩擦踵,盛装佳人言笑晏晏,顾盼生辉。
只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去年一起赏花灯的人,未必就是今日站在身侧的那位。但不管如何,元宵花灯会都是个热闹开心的日子。
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跟踪一个人,不是件容易的事。何况时辰尚早,侍奉在旁的笛管家随宁如谦走走停停,在人潮中时隐时现。段昔几次都差点跟丢了,很快他发现自己实在太笨了——他明明知道师父的目的地,干嘛还要跟踪得这么辛苦?!直接先到湖中画舫不就得了!
一到湖边段昔傻了眼,放眼望去,湖上有绮丽画舫数十艘,琴弦悦耳,香粉满天。
段昔叹气,这下该怎么办?
他抬头张望四周,来来往往不知情的过客还以为这位俊俏的公子是在等候佳人,奈何佳人迟迟未到,所以才一脸怅然,顿时纷纷对他报以同情眼光。
段昔不死心的在湖边悠转,眺望着湖上画舫,希望能看到宁如谦的身影。
如此的远眺模样,倒是引来近处不少画舫上的美艳女子朝他挥舞香巾。
半个时辰很快便过去了,就在段昔准备打退堂鼓的时候,忽然瞥见了笛管家从不远处的一艘画舫中走出,很快就又转身进去。虽然只是一眼,但段昔很肯定那人绝对是笛管家无误。
一打听才知道那艘画舫竟就是八宝客栈经营的,位子都早早给达官贵人们定去了。段昔权衡再三,决定滥用私权,让船夫送他靠近画舫后,将宁如是给的令牌亮出给画舫上的管事看。
如此一番波折,总算是上了宁如谦会面佳人的画舫。
问过了管事,段昔很快便找到了宁如谦所在的厢房。
平时感觉不到心跳,此时却异常分明,突突的,像要跳出来一样。
段昔躲在隔壁的厢房,暗自运功,凝神细听,交谈的人并无刻意压低声音,所以听得也还算清楚。
宁如谦见的人正是谢琼罗。
她每年元宵才会踏出静庵,她并不想来,全因当日步出家门踏入静庵时曾答应过宁如谦每年要见一面。
宁如谦不是多话之人,而她早已无话可说。
每年如此相对静坐一晚,偶尔一两句也无非是问问近况。
谢琼罗望着灯影悱恻的湖面,忽而道:“想想你我二人一出世便被父母定下姻亲,本也该如同那些人一般举案齐眉、出双入对。”
宁如谦淡淡道:“这是你的选择。”
谢琼罗扯出一抹浅笑:“你也并不在意不是么?十年前我悔婚,你一句为什么都没有问。我以为你无情,你却替我出面,顾全谢家庄的名声,我以为你多少对我有意,却始终对我冷如陌生人。早在十年前我便看透了,我已为自己的任性失去了一条左臂,又为何还要执迷不悟的误你一生。”
宁如谦抬眸看她,道:“你可以呆在谢家庄,而不必到静庵。叔父很担心你。”
谢琼罗轻笑出声,她脸上脂粉未施,如此一笑明丽动人,只可惜眼如深潭,一片静水无波:“我早就猜到,你每年来见我并非是因与我有旧情,而是为了履行你的责任,你答应你父母会好好待谢家庄的誓言。”
宁如谦并不否认。
谢琼罗静默了片刻,问:“我若现在想嫁给你,你会娶我吗?”
宁如谦颔首:“会。”
躲在隔壁的段昔听到此处,脑子里一片空白的愣了许久,才终于失魂落魄的走出了厢房,离开了画舫。
原来师父果然如传闻所言,没有情只有义。
自古情义两难全,师父却是轻易做到了,他心里没有任何人,连他自己都没有。他在武学上一路走到巅峰,莫非正因他心无挂碍,无欲无求?
段昔只顾低头走着,不巧撞上了路人,匆匆讲了句对不住便要擦身而过,却被一只软如柔夷的手拉住了。
他微愕的抬头一看,竟是凌霄楼的谢子灵笑盈盈的站在他跟前。
“谢姑娘?你怎么在这里?”段昔问道,一边看向她身旁,“你大师兄呢?”
谢子灵道:“师父特许我回家几天,我好久没来花灯会了,便溜出来瞧瞧。大师兄忙得脚不沾地,哪里有时间送我回来。”说着又紧张的问,“你失踪的事可闹得很大,是什么人做的,你有没有事?”
段昔四两拨千斤,悠悠道:“我若是有事还会站在这里么?”
谢子灵一贯单纯,问出的话自己都不太记得,听段昔说没事就放心了,随后扯了扯他衣袖,忸怩道:“我从小就被送去师父那里,只在小时候来过一次花灯会,你快给我带带路,顺便给我说说有什么好玩的,我下次就可以带大师兄来了……”
段昔揶揄道:“我还以为谢姑娘是邀我一道赏花灯呢,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谢子灵作势要拍打他,道:“你快点!少说废话!”
段昔摇头道:“姑娘家凶巴巴的,大师兄会不喜欢的哦。”
这么一说,谢子灵的气势顿时弱了下去,眨着眼,嘴巴开开合合的,愣是半句都说不出。
正在此时,“嘭”的一声,空中绽出璀璨的烟火。
烟火是湖对面放出的,他们站的地方正好能看到全景,格外美丽,谢子灵愣了一会,欢喜的喊了出来,拉着段昔直说:“你看你看,好漂亮!”
话音刚落,又是一束灿烂的火花,耳边顿时响起众人的欢呼声。
下了画舫的宁如谦抬头看了一眼,怔怔的想起方才谢琼罗所说的话——“宁如谦,我真想有一天能看到你脸色大变的模样,想看看这世上到底有没有能够动摇你内心的人在。希望我下次再问你会不会娶我时,你不会答得如此冷漠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