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昔怔住,毋庸置疑,送药引的人非龙音莫属。
那股内疚之感更加涌上心头,虽然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
门口忽然传来声响,只见谢长风身形一震,尔后房门推开,随着一道妩媚动听的声音,一抹火红翩翩而来。
43.身陷囹圄三
来人正是天香楼的沈老板。
她一眼就看到了近侧的段昔,眼波流转,伸出芊芊素手抚过他脸颊,笑道:“段公子,自那日一别,已许久不见,真令人想念呐。”
哪里来的'那日一别',明明只是在楼梯口讲了几句话,想归想,段昔笑眯眯道:“多谢沈老板抬爱。”
一回头却看到叶归舟神色古怪的瞥了他一眼,再看看师父,神情也略微不同。段昔感到莫名其妙。
只听叶归舟对沈老板说道:“从衣,你们之前见过了?”
“偶然遇到一次。”沈从衣应着,瞥了眼头戴黑纱斗笠站在角落里的谢长风,以为是跟随的护卫,并没有过多在意,在段昔身旁的椅子坐下,对宁如谦一笑,“宁堂主真是什么时候看都如此赏心悦目。”
宁如谦回道:“容颜易老。”
沈从衣咯咯一笑:“宁堂主讲话还是这么无趣。”说着眼睛瞟向明显愣住的段昔,道,“段公子怎么一脸吃惊的模样?”
“沈……从衣?”段昔迟疑的询问。
众人的视线同时望向他,沈从衣眉头微微一挑,道:“是又如何?”
段昔摸摸鼻子道:“我听我爹说红衣女侠沈从衣长得奇丑无比,性格剽悍泼辣,要我听到这个名字便有多远躲多远。”爹你睁眼说瞎话的能力可真厉害。
“……”众人一阵沉默。
叶归舟冲沈从衣笑道:“我完全理解段冥。”
沈从衣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咬牙切齿道:“段冥那家伙竟这么说我,下次让我看到他,看我怎么收拾!”
宁如谦淡淡道:“若是我,也不愿段昔见你。”
段昔被他们这么一来一往的对话弄得满头雾水,正想发问,却被宁如谦一眼扫来,只听他道:“走吧。”
叶归舟从善如流接道:“解药明日我会命人给你送去。”
“多谢。”宁如谦略作颔首,便起身离开。
段昔不明就里,但师父已起身要走,他自然也不好继续坐着,刚动了动,放在桌面的手就被沈从衣伸手覆住,他诧异的看向对方:“沈老板这是……?”
沈从衣虽三十有余,明艳的笑容却是妙龄少女也望尘莫及的,“这么急着走做什么,我还想跟你多聊几句呢。”
宁如谦看向她,道:“改日再叙,未尝不可。”
沈从衣挑眉,正欲开口,见叶归舟跟她使了个眼色,只好作罢,谁让叶归舟是她的老大,她唯有一脸不悦的给自己倒茶。
段昔站起身,瞥见谢长风犹如被人点了穴道一般定在原处,不禁觉得奇怪,脱口道:“谢前辈,别发呆了,我们要走了。”
宁如谦眉间一紧。
只听到沈从衣手中的茶杯“砰”地一声落地,叶归舟执起折扇遮住了眼——这下真是没眼看了。
谢长风躲闪不及,或者应该说,沈从衣一迎上来,他的动作就不由自主迟缓了。
黑纱斗笠被打落,露出戴着面具的一张脸,沈从衣伸手往面具抓去,却被谢长风按住了手。
他的声音尤为苦涩:“从衣……”
沈从衣猛地抽回手,一脸怒容:“你没有资格叫我的名字!”说着她转头看向段昔,忽而露出一抹浅笑,“段昔,你不是想知道我和你爹是什么关系么?”
段昔尚未回答,便听到身旁宁如谦冷声道:“沈从衣,还请自重!”
他愕然的看向宁如谦:“师父?”
沈从衣却道:“宁堂主,我恐怕这事还轮不到你来管吧?”
此刻,段昔意识到事情怕是与他脱不了干系,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沈从衣对他说道:“你是我跟段冥生的孩子,十六年前段冥被我下药,和我也就是他结拜大哥说要娶的女人发生了一夜关系。这便是为何段冥躲我的原因,你是我和他之间的意外,面对面见到了多尴尬。你别恨我,要恨就恨这个男人,你爹的结拜大哥谢长风!”
段昔愣住,谢长风沉声道:“从衣,你说什么?是你对段冥下了药?你当年不是说段冥对你心存爱慕……”
沈从衣一笑:“你那时不是说不要我了吗?我便想了这个法子来试探你,你果然便拱手将我送了出去,你真是好肚量啊谢大侠!”
“……”谢长风怔忪,喃喃道,“不是这样的……”他一直以为是段冥横刀夺爱,加上当时他已被天山七怪所毒伤,这才忍痛将沈从衣让给了段冥,却万万没想到当中竟是这么一回事!
一旁沉默的段昔开口道:“你是我娘?”
沈从衣细长的手指卷着耳畔的发丝,道:“若生而不养也算是娘亲的话,那便是了。”
段昔听她这么一说哭笑不得,她如此一副坦坦然的模样,旁人反倒是半句斥责的话也说不出口。阿爹说沈从衣性格泼辣,倒真不假。
沈从衣道:“我倒是没想到兰儿那么早便患病去世了。而段冥竟也肯去接你来养。”
这么说得他好似没人要的孤儿一般,段昔笑道:“大概是天意吧。”
“好了,该说的我都说了,不想见的人也见了,大家各自走好。”沈从衣起身便要走。
谢长风急急拉住她,道:“从衣,你听我说。”
“哦?敢问谢大侠还有什么能跟我说的?”沈从衣故作惊讶问道。
“我当年被天山七怪毒伤,以为命不久矣,又听到你与段冥之间的事,便想着他若能照顾你,我亦死而无憾……”
“那你为何没死,却还站在这里?”沈从衣显然不听他所讲。
谢长风深深吸了口气,尔后缓缓摘下了面具。
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整个左脸颊都毁掉了的脸,左眼虽保存下来,却黯淡而无光采。完好的右脸颊因为常年不见阳光,显得异常苍白。这样的谢长风,谁还相信他是当年叱咤江湖、意气风发的谢长风?
叶归舟眯眼,天山七怪的毒纵是以他如今的能力,也未必能解。谢长风能活下来,确实是命硬。
沈从衣睁大眼死死盯着谢长风的脸,颤抖着手抚上他脸颊。
谢长风自嘲道:“这样的谢长风,哪里还能站在沈从衣的身边。”要知道,当年的沈从衣是天下第一的美人。
沈从衣却给了他一巴掌,眼中闪着泪光:“你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想什么!”
见此情景,宁如谦按住了段昔的肩膀,道:“我们走吧,他们的事情由他们自己解决。”
叶归舟朝他们挥了挥手中折扇,道:“慢走不送。”
今晚可真是热闹,他也得找个地方清静一下才行了。
走在夜市中的段昔,仍觉得不可思议,他抬眼看到这一条街上烛光如昼,耳侧尽是欢歌笑语,好似刚刚发生的事只是他打盹时做的一场梦。
却听宁如谦清冷好听的声音在说:“人生总不是事事如意的。”
段昔回过神,低笑了声:“师父,你是在安慰我吗?”
宁如谦看向他,没有否认。
“师父你早就知道这件事了?”段昔问。
宁如谦点头道:“当日段冥托我照顾你之时,他便讲了。”顿了片刻后,他摸了摸段昔的发顶,“你还有我。”
当听到沈从衣说出真相时,段昔是惊愕的,他原来只是个“意外之物”,不能说不感到一丝难受,那种心情就好似整个人浮荡在一个虚空的境地,无法触到边界,飘飘荡荡,无所依凭。
可是,也就是这样而已。
此时听到宁如谦说,说——“你还有我。”
段昔忽然就觉得眼眶发热,心里涨得受不了,他低下了头。
“师父,我可以拉一下你的手吗?”
“……嗯。”
44.身陷囹圄四
叶归舟派人送来的解药需要服用十日,段昔在这十日便是只能暂时待在杭城了。
谢长风与沈从衣之间的纠葛仍在继续,这几天他们二人都曾找过段昔,却均被宁如谦挡下,段昔毫不知情,还以为是谢长风谢前辈和沈从衣旧情复燃,无暇兼顾他这个小辈了。
对沈从衣,段昔并非不介怀,但正如沈从衣所言,见面尴尬,倒不如不见。
不过他纵是想见也没时间见,叶归舟开的药方中有药浴,每日需要在充满药味的木桶里泡上两个时辰,真是皮都要泡皱了。
宁如谦叮嘱他药浴时配合运功调息,对提升内力事半功倍。
可惜段昔对增进武学一事并不上心,宁如谦懂得不少各派武功,他全然没有兴趣,专精流云剑法,偶尔在市井街头出手助人用的大都还是青风道长所授的青风剑法,那青风剑法被他改良得越发花巧,专门用来唬人。
大概也正因他专精流云剑法,那一手洒脱的剑法竟大有超越他爹段冥的意思。
正是看出了这一点,宁如谦才不时提点他注意内力的修为。
谁知段昔泡在木桶里运功调息一周天后便干脆趴在桶边上打起瞌睡来,一脸惬意的模样。
这药浴可不是在房中,而是在专门的浴房里,下通外部,专供仆人升火加温,以保证水温不会变冷。所以浴房里暖烘烘的,哪怕外面此刻正是雨夹雪下得欢畅。
宁如谦从叶归舟那处回来,身披的墨色大氅沾上了雨雪末子,莹莹发亮。待他踏入廊下,跟随的仆人便收了伞,退下一边,笛管家迎上前接住了他除下的大氅。
笛管家跟在他后头絮叨:“江南什么都好,就是冬天不好过。这又是雨又是雪的,阴湿得让人好似冷到骨子里去了。也不知道叶先生的药什么时候才管用,公子往年哪里需要汤婆子捧着,今天竟还问我要了两个。”
宁如谦微微一顿,而后道:“药才吃了五天,不急。他现在何处?”
笛管家答道:“正在泡药浴,大概还需半个时辰。”
宁如谦点了点头,原本要去书房,却拐了个弯,并摆了摆手,示意笛管家不必跟着了。
宁如谦去的正是浴房。
房门合得不严,丝丝缕缕的白烟冒出,带着湿润的水汽。
段昔听到房门轻响,以为是仆人进来,并无在意。
等了半天,没见动静,这才疑惑的睁开眼。
这不睁眼还好,一睁眼吓了他一跳,眼前站着的赫然是一身素白袍子的宁如谦。
浴房里顿时响起一阵哗啦啦的水声,段昔很狼狈的在桶中扑腾了半天,才定住心神,伸手抹去脸上的水珠:“师父,你怎么过来了?”
宁如谦却有些晃了神,水珠自段昔脸颊边滑下,唯独有一滴细小水珠颤颤的停在他眼睫上,一时间竟有种泪盈于睫的错觉,淡淡的雾气中,段昔的脸庞轮廓也显得淡淡的,仿佛一旦没捉住便会消失不见。
这种感觉很奇怪,即便是假设,也足以让宁如谦心里极为不适。
然而他没有多想,收敛心神,伸出手拭去了段昔眼睫上的那滴水珠,道:“你这便是运功调息?”
“呃……”段昔心虚的四处乱瞄,辩解,“这不是太舒服了嘛!”
宁如谦道:“还有半个时辰,开始吧,我看着。”
师父发话,哪敢不从。段昔哼哼了几句,开始运功。
半个时辰很快便过去了,仆人掐着时间推门欲进,一抬眼看到宁如谦伫立此间,吓得不轻,却见他示意退下,便赶紧放下准备好的衣物关上门退了出去,一面担心着自己是不是哪里没有做好。
段昔调整气息,睁开眼没看到仆人,奇道:“怎么还没人将衣物送来?”由于衣物放在浴房里会被蒸汽打湿,仆人给他除去衣物后便会收走,待药浴规定的两个时辰过去,仆人才又将衣物送来给他换上。
宁如谦在旁波澜不惊道:“我让他出去了,你出来吧。”
段昔愣住,眨了眨眼,复又低头看看自己光光的身体,犹犹豫豫了半天,才磨蹭着从木桶里出来,接过宁如谦递来的擦身布巾,胡乱擦了一通,就伸手跟他要中衣,套上中衣后,这才觉得自己有了壳,总算可以站直身子了。
虽然师父在旁让他高兴都来不及,但同时也快折磨死他。每次觉得师父给的温柔都是梦的时候,师父就又出现了;每次告诫自己不能贪恋这种温柔时,师父的出现都会打破他脆弱的坚持,继续厚颜无耻的享受师父给予的温柔。
这种让他知道自己错了,却死皮赖脸的一错再错沉溺下去的感情,究竟可以称之为什么呢?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如此身份之隔,好比千里。
宁如谦见他发愣,便将外袍给他披上,问道:“怎么?”
段昔回过神穿上外袍,眼神闪烁,笑道:“师父你这可算是替我更衣,都快把我吓傻了。”
宁如谦淡淡道:“礼是虚的,有的时候需要,有的时候不需要。”
走出房间后,阴湿冷风一下子迎面扑来,段昔偷偷看向身侧的宁如谦,他的脸庞被水汽润泽过,浴房里的蒸汽在他乌黑发丝上沾染了许多细细密密的水汽,看起来竟又好看了几分,俊美的五官突然更加分明,直教人看得目不转睛。
段昔死性不改,笑嘻嘻道:“师父,你真好看。”
还以为宁如谦会像那日回答沈从衣一般,道一句“容颜易老”。
然而宁如谦只是看了他一眼,并未作答。
候在廊下的仆人谨遵笛管家的吩咐,见段昔走来,便将汤婆子递上。
宁如谦进了书房,屋檐下的段昔捧着汤婆子,望着阴沉天空,雨雪纷飞,落在庭院中,湿透了石板地面,这天与地明明隔得如此远,却因此刻的雨雪而连接在了一起。
忽然,他暗自懊恼,怎么跟姑娘家一样伤春悲秋起来了!犹自摇了摇头,决定去前头的八宝客栈找齐三映耍耍嘴皮子。
十日一过,段昔身上的寒毒果然彻底解了,再用不着像个柔弱姑娘般日日抱着个汤婆子。
他们此时动身回明月城,而谢长风却是早一步出发回金陵谢家庄,同去的还有沈从衣,临走时,与各位匆匆作别,沈从衣看多了几眼段昔,欲言又止,最终什么都没有再说。
“娘亲”便始终是一层淡淡的雾,好不容易聚成了一个影子,终究还是被一阵风吹过,吹散了这虚影。
段昔想,他以后念及“娘亲”大概还是会先想起当年夜夜哄他入睡的兰姑吧。他爹段冥被沈从衣下药,十五岁就当了爹,着实不易。如果没有沈从衣的这个计谋,阿爹的一切都会不同,不必带着他四处讨生活,以他潇洒的性格,兴许至今仍能让人尊称一声流云剑段大侠,而不是浪荡子段冥。
这些心事只在段昔脑海里转了一圈,便被压了下去。
明月城已近在眼前。
细雪翩翩落下,明月城上覆着点点白雪,映着苍翠问山,一霎时,给人的感觉是遗世独立,名利俱冷。
45.身陷囹圄五
自段昔回来,双雪堂便又热闹起来。
本来进了腊月气氛就沾了年味,这下更是有种喜气洋洋的感觉。
已升为侍女长的兰沁一接到段昔,便心疼道:“公子你怎么瘦得跟竹竿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