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他的父亲也死于武威一战……
“我当然明白!”谢燚答得斩钉截铁,“我即刻入宫面见皇上,舒齐纨,你信不信我?”
舒齐纨惨淡的点了点头,他相信谢燚会不顾一切的替南安侯说情,但他不相信皇上会放过南安侯。
“谢大人若见到了皇上,就劳烦替我带句话给皇上,舒齐纨有要事面见皇上。”
谢燚最后看了舒齐纨一眼,便行至东宣门前,亮出御史金印。按大梁律法,御史大夫有紧急事件可凭金印入东宣门面圣。
舒齐纨深吸了口气,缓缓慢慢离开了东宣门。走着走着忽尔额上面上一凉,豆大雨点砸落下来,倾刻间青衣湿透,思绪也随着来
袭的阵阵凉意清明起来。
若谢燚说不动皇上该怎么办?想到流连于耳边清寒阴冷的话语,尤其是连根拔起那四个字,舒齐纨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隔着重重雨帘,模模糊糊看见不远处的客栈门外有人翻身下马,舒齐纨忽然不顾一切地狂奔过去,撞在来投宿的客人身上,又转
身抢过出来牵马的店小二手里的缰绳。
只听嘶地一声马鸣,马和人都消失在了雨中,剩下的两人一个吓得不知所措,另一个望着青衣渐远,若有所思。
舒齐纨策马狂奔,还未至南安侯府就勒住马,暴雨如注,仿若燃起了一层天然的烟幕,即便是如此,舒齐纨也认出了南安侯府门
前被军士押着走出来的是辛如意的长子。偌大的南安侯府,里里外外都是着甲佩刀的军士,舒齐纨捏紧拳头,南安侯终年征战以
求南境安宁,而梁朝的军士却又反过来用对待敌人的方式对待他的亲人。
舒齐纨再也看不下去,策马上前,用尽全身的力气吼道:“他们是南安侯的亲人!他们是抚远将军辛如意的亲人!他们是最后一
个燕云十八将的亲人!”
押送南安侯家属的军士忽见对面雨中有人骑马过来,全都加强警惕,待看到他一人一骑,状若疯癫,又吼出那样一番话来,统统
怔住。
有一名军士将自己的蓑衣悄悄披在一名年老女眷身上,余下的军士一言不发,纷纷效仿。等众人再抬头看时,雨中青衣人影早已
不见了。
三个月来,舒齐纨第一次踏进东宣门。为官一年,他第一次第一个走进东宣门。
紫极殿外,谢燚跪得笔直,苍白的脸铺着一层细密的汗珠。舒齐纨二话不说,走过去扶谢燚起身。谢燚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
别管我。”舒齐纨亦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南安侯三族,已于昨日收押。”
谢燚微张着最,任由舒齐纨拉他起来。两条腿仿佛已经不属于自己,摇摇晃晃,最后反方向坐了下去。
舒齐纨不再去管他,站在一边,宛若一尊冷冰冰的雕塑。
谢燚缓缓开口,“皇上说,到时候,他自会宣你觐见。”
舒齐纨皱了一下眉头,恍若未闻。南安侯的绝境反而让他清醒了过来,不管南安侯有没有擅闯寝宫,有没有求皇上让他随军出征
,也不管他舒齐纨面圣不面圣,结果都一样,落得这样的下场,只因为四个字。
功高震主。
第六章:欲加之罪(二)
舒齐纨站在紫极殿的最末,恍恍惚惚之间,南安侯的定罪诏书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一声钦此之后,他抬起头来,远远望着身着
深棕官服瑟瑟发抖的谢燚,谢燚跪了一宿,腿脚不便,方迈出一只脚,还未出列,站在他身前的太子太傅彭子昌先他一步,“皇
上,南安侯生性爽直,若有顶撞皇上之处,还请皇上体谅。臣请将南安侯贬为庶民。”
坐在龙椅上的清寒冷笑一声,“贬为庶人朕另有人选,彭师傅年老体弱,不若就此告老还乡罢!”
舒齐纨久不来上朝,朝堂上许多人都瞧着面生,就如现在出来的这一位,穿着谢燚曾经穿过的黑色侍郎官服,朗然道:“南安侯
辛大人征战数十载,为大梁立下汗马功劳,功过相抵,辛大人罪不至死,请皇上开恩!”
“大胆!”清寒骤然发难,“朕何时说过要治南安侯死罪!妄度上意,该死!来人,拉出去斩了!”
“皇上,我死不足惜,辛大人忠心可鉴!辛大人一死,南境何安!”那位侍郎被拉出紫极殿时仍枉自呼喊。
“朕意已决,再有异议者,与他无二。”清寒冷冷道,“朕新得了两坛好酒,素闻南安侯嗜酒如命,有没有哪位卿家,愿意代朕
前去赐酒?”
整个紫极殿上有那么一刹那的寂静,只一刹那,谢燚摇摇晃晃地走出来,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说的却是,“臣愿以性命担保,
南安侯绝无二心。”
清寒勃然大怒,抽出腰间宝剑就走下殿来,直冲谢燚而来。满朝文武震动,纷纷求情,“皇上息怒。”
清寒剑指谢燚,“朕给你一次机会,你再说一遍?”
谢燚静静地抬起头来,直视清寒,“难道皇上忘了平琅琊王之乱的人是谁?辛大人若有二心,何用拖到现在?”
挥剑时紫袍卷起的风轻拂过谢燚的脸,预期的那一剑却没有刺下来。
“臣舒齐纨愿为陛下奉酒南安侯。”
舒齐纨自最末尾出列,昂首挺胸,浑然不惧周围的目光,像是怕别人记不住他的名字,又说道:“舒齐纨愿为陛下分忧。”
纵使隔着半个大殿,舒齐纨也能感受到谢燚眼底的恨意,嘴里腥甜的味道蔓延,舒齐纨不指望谢燚那个榆木脑袋能明白说出这两
句话有多艰难,他要恨就让他恨吧。如果说这是一场必输的战争,输掉南安侯三族已经够了,不能再有人在这大殿上死去。至于
这千古骂名,由我舒齐纨来背。
“好!”清寒撤剑转身,望向舒齐纨方向,细眉微微上挑。
“谢燚贬为庶人,舒齐纨进侍中,即刻奉酒钦安殿,退朝!”
满朝文武如潮水般涌出紫极殿,谢燚与舒齐纨擦肩而过,舒齐纨本以为他会骂他几句,哪知谢燚目不斜视,踉跄走过,形同陌路
。
钦安殿。仍是阴雨天气,日月无光。
舒齐纨捧着一壶一杯,在殿外呆立许久,终于推开殿门走了进去。钦安殿是唯一一座未曾修缮的前朝宫殿,已故的前太子,就于
此自杀,名为宫殿,实则囚室。
舒齐纨身后的门缓缓关闭,整个钦安殿又陷入一片灰暗之中,角落里忽而传来人声,“没想到,是你来送我这最后一程。”
舒齐纨张了张嘴,终没有说出一个字来,到了这种时候,说什么都是徒劳。他舒齐纨既来此,就不该指望原宥。
“辛将军,皇上赐酒。”舒齐纨干涩的声音在空荡的宫殿回响。
沉重的脚步声渐近,舒齐纨冲着那个看不清面容的人影,举起放着酒壶酒杯的托盘。
辛如意双手来接,一手托住盘子,另一手死死抓住舒齐纨的手。
“就凭你这一声将军,有你舒齐送行,我辛如意心自可安,我去可有整个大梁陪葬,意自可平。”语毕执壶而饮,面色如常。
碧玉酒壶哐当掉在地上跌了个粉碎,辛如意后退两步忽然牙龇目烈,“安南定北,终成云烟!”
舒齐纨缓慢地将辛如意塞在他手里的那份东西团紧,抖入袖中。
定北安南,舒齐纨定不坠将军之志!
吱呀一声,殿门洞开,一队禁军入内,抬走南安侯尸身。又有几名宫人入内,清理残杯鸩酒,舒齐纨木然看着人来人往,转眼间
钦安殿斑驳的地板了然无痕,仿佛刚发生过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一名宫人并未离去,垂首站在门边,轻声道:“舒侍中,皇上有请。”
一句话,将舒齐纨又拽入另一个梦里。
从常侍散人,到拾遗,再到侍中,若他一直都替皇上分忧,也许在不久的将来会变成司徒。舒齐纨闷笑一声,走在前面的宫人转
头狐疑的看了他一眼。想他武将之后,竟然要以鸩杀功臣来换取一个文官之位,难道不可笑吗?
领路的宫人替舒齐纨推开殿门,“舒侍中,请。”
风和殿宛若明昼,清寒侧卧在塌上,手里捏着一份奏折,广袖滑落至肘,露出光洁的手臂。
舒齐纨迈过门槛,静静地看着榻上的清寒,既不请安也不下跪,直挺挺地站着,忽然之间伸手去解自己的官服。
清寒半坐起来抿嘴而笑。
解开了官服,舒齐纨急不可耐地将它随手掷地,青丝散乱,侍中的玉冠也滚落在地发出玉碎的脆响。舒齐纨只着一身雪白中衣,
神色如故。
清寒嘴角的笑渐渐僵硬,舒齐纨脱去官服,取了玉冠,披发缟素,分明就是在为辛如意戴孝。
清寒猛地站起,“舒齐纨,你真以为朕不会杀你吗?”
舒齐纨一步一步走至殿中央,在悬挂了梁朝疆域图的檀木架旁边站定,忽然伸手指向梁朝北疆,白色广袖倏尔滑落。
“柔然可汗病重,大王子纯如留守王城,二王子赫连领兵镇守新得的成翰、佑宁。一旦柔然可汗驾崩,赫连必定会领军回王城争
夺可汗之位。我大梁可趁此机会收复成翰二城,待柔然内乱之际,再以成翰二城为据点,攻打柔然,不教柔然再有犯梁境之力。
”舒齐纨手指下滑,停在西羯所在,“敲山震虎,西羯不及柔然兵强马壮,见柔然失势,定会向大梁称臣来贡。”最后,舒齐纨
手指缓缓下滑,停至南齐,“南齐有藏海河天险,易守难攻……”舒齐纨手指颓然下垂。
“易守难攻,舒卿没有办法了?”清寒见舒齐纨忽然沉默,忍不住出声。
舒齐纨转头看定清寒,“南齐永明帝沉湎酒色,宠幸奸佞小人郑念泓,可使人潜入南齐送重金给郑念泓,诬告南齐名将高裕谋反
。”
南齐的天险,也许不是水流湍急的藏海河,而是与辛如意齐名的高裕。如果可以,舒齐纨宁愿在战场上和他分个高下,而不是让
他以和辛将军一样的结局悲剧收场。
舒齐纨言毕向前走了两步,转过身,背靠着支撑风和殿的朱漆柱子,面向清寒,凛然道:“皇上,舒齐纨曾于栖凤殿起誓,定要
还大梁一个安稳河山。南安侯死,亲者痛仇者快,南境再无屏障,舒齐纨愿承南安侯之志,成其未成之事,率我大梁热血男儿逐
柔然,灭南齐!今日舒齐纨只问皇上一句话,皇上想要一个安邦定国的将军,还是一个幽禁于深宫之内的侍中?若为后者……”
舒齐纨指着身后的朱漆柱子,“此柱便是我此生归处!”
清寒半晌无言,定定望着舒齐纨,喃喃道:“齐纨,你宁死也不愿陪伴在朕身边?”
该说的话舒齐纨都已经说完,故此不再多说一个字。
“连你也对朕不屑……”清寒抬手指着舒齐纨,声音已然有些发颤,停顿了一会儿,忽然微不可闻地吐露出一句,“为何当初不
让你那一箭射死朕?”
舒齐纨无言,他亦至今都未想明白,当日为何要替谢燚挡上那一箭。就如他今日,倘若清寒选择后者,到底是触柱明志,还是苟
且偷生,他也没有想好,纯粹是捏着自己的性命豪赌了一把。
舒齐纨捧着官服,缓缓走出了风和殿,恍惚间转头,回廊尽头是无尽的灰暗,不似那日有人一路小跑过来远远地就叫他,“舒大
人。”
舒齐纨的脸色忽然间就变了,再想起谢燚在东宣门说出的那匪夷所思的两个字,模糊的记忆瞬间浮出水面。
谢燚恨自己,是理所应当的。
舒齐纨一袭白衣行走于昏惨惨天地间,身后立于屋檐下的清寒静静看他走远。
回到舒府,舒齐纨一把推开前来替他接衣服的管家,一阵风似的走进厢房里,将官服平铺在床上,小心翼翼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块
布片。
微微泛黄的布片上写着五个黑红色的大字,“城南燕子坞。”
第七章:豆蔻梢头(一)
谢燚那日归家,直奔酒窖,抱着酒坛子豪饮数口,整个人咚的一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第二日醒来头痛欲裂,却清醒万分,耳边
不断回荡着舒齐纨的那句愿为皇上分忧。
在书房里厮混数日,颓废不成人形,谢燚最终不得不承认,他和南安侯一样,终是看走眼了。
谢府下人素知他们公子的脾气,平日里除了三餐饭食,从不敢打扰谢燚。连太后都赐字意执了,可见他人劝告也无益。
只那一日意外,谢府下人方送完晚饭,谢燚蓬头垢面端坐在椅子上,摆在桌子上的吃食看也不看一眼,嘴里喃喃念着,“舒齐纨
,我终是看错了你……”
话一说出口,仿佛整个人也活了过来,入眼满目阴霾,又闻见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阵阵异香,忍不住就皱了皱眉。方想开口唤人
打水进来,只听得咚咚两声轻轻地敲门声,本能的应了,“进来。”
门外的下人喜出望外,忙推开门进去,语无伦次说道:“公子,府上来了客人,硬逼着要见公子,说了公子不想见人也不行,赖
着不走,非要见公子不可……”
“谁说我不想见人了,他们人在哪里?”
“在正厅侯着。”话刚落音,人影一闪,书房里已没了谢燚踪影。
“哎,公子,您不换身衣服……”
正厅内站着一老一小两个人,小的那个一身鹅黄衫子,约摸十二三岁年纪,脸庞上泪痕未干,另外一滴又要从眼眶中泛出。那老
者鬓已星星,背对着谢燚,气喘吁吁正抓住那小女孩手臂。那小女孩犹自挣扎,声音凄厉,“你放开我,我要去找齐哥哥,齐哥
哥才不会不要我!”
“好孩子,你听话,齐哥哥他是为你好……”老者一开口谢燚便觉得耳熟,两人嘴里都提到的齐哥哥,又是什么人?为什么这二
人会吵架吵到自己家里来?
“咳咳……”谢燚咳嗽一声,表明自己的存在。
那老者循声转头,看见一个人赤足散发站在厅角,直接愣在原地。小女孩尖叫一声,躲到老者身后。
谢燚自己也愣住了,自家厅上站着的那个老头,居然是舒府的管家舒平。难道他们口口声声说的齐哥哥,是舒齐纨!
被舒齐纨三个字再一触动,谢燚转过身,“来人!送客!”
舒府管家好不容易才认出了赤足散发那人正是谢燚,还没开口便被下了逐客令,一时情急,大声说道:“谢大人,我走可以,求
大人一定要收留这个女娃娃!”
谢燚心意已决,见自家下人一动不动,怒道:“还愣着做什么?送客!”
谢府下人一拥而上,围住舒平二人就往厅外推。
“谢大人难道不想知道她是谁吗?”舒平边退边护着身边的小女孩,“谢大人仔细看看,看她长得像谁!”
谢燚不发一语,眼睛却上下打量那小女孩,两道眉毛又黑又粗像是在哪里见过一样,一时半会儿却想不起来。
舒平见谢燚不为所动,扭头对身边的小女孩说:“你自己告诉谢大人,你是谁!”
小女孩从未见过这种阵仗,抽噎道:“我是离时,齐哥哥说我是离时……”
舒平一听急了,“不对,不是齐哥哥给你起的这个……”
“慢着!”谢燚终于开口,“你说你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