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齐纨用力挣脱,捡起柔然人的弯刀割断脚上绳索,回首一刀逼退来攻的三名柔然人,跑出数步奋起一跃,将一名柔然骑兵撞下
马来。
舒齐纨翻身上马,冲赫连冷笑一声,大声道:“那你也要记住,今日从你手中逃走的,是我舒齐纨!”语毕弯刀狠狠在马屁股上
一拍,转眼间冲入人海中,不知所踪。
这一切发生地太快,赫连一人一马定在原地,嘴里吐出三个字,“舒齐纨!”
第十一章:兵不伐丧(一)
东方渐露鱼肚白,梁军在扎营出开始生火造饭,炊烟袅袅升起。
主帅营帐。
“谢燚,昨日你率残军从后袭击柔然军,鼓舞我军士气,梁军主力得以保全,是你的功劳。擢谢燚为副将,诸位以为如何?”
帐内诸将皆点头称是。
谢燚向前一步,“禀将军,昨夜统帅五千残兵的另有其人,并非谢燚。”
“那是何人?”王诚眉头微皱。
“参军舒齐纨。舒齐纨有勇有谋,实为将才,昨夜万不得已冒用谢燚之名鼓舞士气,深陷敌阵,至今未归。副将之职,谢燚愧不
能受。”
王诚方欲开口,主帅营帐之外忽有人来报,“禀将军,舒参军回来了。”
王诚面色阴沉,立于营帐一角的谢燚两眸生辉。
“带他到这里来。”
舒齐纨骑着的那匹北方马性子甚烈,一路冲出战场,任凭他怎么拉扯缰绳也不肯停住,整整一夜舒齐纨都在寻找己方营地,终于
在天光渐白之时,循着袅袅炊烟而来。
“末将参见将军。”舒齐纨又累又饿,强撑着身子走入帐内。
王诚冷哼一声,“你还有脸回来!数百士兵亲眼目睹你深陷敌阵,沦为柔然俘虏,若非投降敌军,允为内应,他们岂会让你全身
而退!”
舒齐纨额角青筋突起,抿嘴一言不发。
王诚接着说道:“你若不归,以死殉国,我自会奏请皇上追封你为副将……”
谢燚再也听不入耳,“将军,舒齐纨明明立了奇功,深陷敌阵而归更证明了其胆识不凡,怎么能……”
王诚麾下副将李景然也上前劝道:“是啊,将军。昨夜多亏舒参军才使我军脱险,今日他能安全归来,亦是他的本事。”
“谢燚愿以项上人头担保,舒齐纨绝非内应。”
王诚之前率十万大军出征,何等的威风,如今被柔然打得丢盔弃甲,要靠一小辈保全,又羞又怒,之前他对舒齐纨百般刁难,深
恐其于此一役发迹,日后爬到自己头上来,故而想要寻个理由将他置于死地。
“柔然军星夜突袭,若非内应,又怎能知道我方扎营地点?舒齐纨那日口口声声说事有蹊跷,原是贼喊捉贼。昨夜被俘,今晨安
然而回,让人不得不起疑。众将士勿须多言,来人,将舒齐纨押下去,严加看守!”
谢燚方欲再争,眼角瞥见舒齐纨目若寒星,杀气凛然,忽然就收了声。
舒齐纨躺在关押的营帐之内,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就要昏睡过去,只听得脚步声渐近,睁眼便看见谢燚拿着一只麦饼,蹲在自
己身边。
“你曾说过,这可能会是我吃过的最后一顿饭……”
舒齐纨接过麦饼,打断了谢燚的话,“所以你就一直忍着没有吃,为了不让它成为最后一顿?”
谢燚的脸微微发红,幸亏脸上脏兮兮的也看不出来,舒齐纨弯了弯嘴角,一口一口慢慢地咬着麦饼,“不过这有可能是我最后的
一顿饭了。”
谢燚急着开口,舒齐纨掰过麦饼一角塞进他嘴里,堵住了他要说出口的话。
谢燚窘得脸上更红,舒齐纨却顾左右而言他,“离时还好吧?”
谢燚嘴里含着麦饼,模糊地说:“她知道你回来了,乖乖地去休息了。我跟她说,你被主帅叫去商讨,还不能回来。”
“谢燚,你真想帮我?”舒齐纨忽然问道。
“那是自然。”谢燚毫不犹豫地答道。
“帮一个奉酒钦安殿的人?”
谢燚的表情僵住,嘴角沾着几点麦饼屑末,舒齐纨凑近,伸手轻轻拂过。舒齐纨并不意外谢燚的沉默,对他来说,黑就是黑,白
就是白,从来都没有灰这个概念。
“谢燚,我请求你带句话给副将李景然,就说舒齐纨想要面见将军。若此话带到,我或者还有一线生机,若不然,明年今日,你
若还记得我舒齐纨这个人,能面北洒酒一壶,我舒齐纨心满意足。”
谢燚直视舒齐纨的眼睛,似一池幽深湖水无半点波澜,谢燚自知猜不透,转身离帐。
日暮时分,舒齐纨所在的营帐帐帘再度被掀开,副将李景然大步走进,“舒齐。”
舒齐纨眸中似有水光流转,本以为辛将军走了之后,再不能听见这样的一声称呼,当即迎上去,“李叔叔。”
李景然虽不在燕云十八将之列,却也是舒齐纨之父舒勒的旧部,武威一战,李景然亦在其中,后因伤势过重被舒勒下令送回京城
。
“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若不如此,从幽州带出来的弟兄们,只怕都会赔在这一仗上。舒齐,今夜依计行事,若不成,我们可
结伴下去见舒将军!”
二人商讨一番之后,李景然离开营帐,舒齐纨呆坐帐内,心里想的却是,若此时身死,大概是无颜见父亲的。
谢燚自见过李副将之后,总觉得有哪里不妥,只要一想起今日在主帅帐中舒齐纨那种眼神,他就隐隐觉得不安。那是在战场上面
对敌人时才应有的眼神,舒齐纨却在自己的主帅帐中散发出来了凛冽杀气。
“谢哥哥,你为什么走来走去动个不停啊?”离时睡眼惺忪地看着谢燚问道。
谢燚停住脚步,“离时,我去去就回,干粮就在你身边,赶紧吃了。”说罢直奔关押舒齐纨的营帐而去。
“李将军吩咐过了,任何人不得入内探视。”走至营帐前,谢燚就被看守的两名军士拦住。
李将军?谢燚更加觉得不对劲,“王将军命我前来探视,你们谁敢阻拦?”
谢燚掀帐入内,见到地上背对着他躺着一人才微微松了口气,唤了一声舒齐纨,却不见对方答应。待仔细一看,地上那人浑身微
微颤抖,谢燚蹲下去将他身子扳过来,却看见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那人立即伏地哀告,“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啊……”
谢燚丢下此人疾驰至主帅帐前,待要掀帘而入,忽然却犹豫了,舒齐纨不受军令暗自出逃,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方欲离去,只听主帅帐内传出呜呜之声,随一声闷哼戛然而止。谢燚顾不得通报,掀帐闯入。
汩汩鲜血从主将王诚的脖颈处缓缓流出,李景然松开捂住王诚嘴巴的手,一身小兵打扮的舒齐纨面无表情地抽离了置于王诚颈间
的剑,王诚双眼突出,死死盯住前方,死不瞑目。
舒齐纨归剑入鞘,淡淡瞟了一眼从呆立到怒目而视的谢燚,“你若不怕三军哗变,大可以现在就出去告诉众人王诚已死。”
“你若怕三军哗变,又为何诛杀主将?为了保住自己一条命而阵前诛杀主将,舒齐纨,你……”
舒齐纨行至谢燚身边,“我能够诛杀主将,也有你一份功劳。”
谢燚气极而去,李景然拍了拍舒齐纨肩膀,“何苦气他?跟他说清楚不就行了。”
舒齐纨并不答话,气走了谢燚反倒省了许多口舌,他们从来就不是在一条道上的人,况且,阵前斩杀主将,又怎么说得清楚。
舒齐纨缓缓转身,单膝跪地,“王将军病重,征讨柔然一切事宜,请李将军做主!”
第十二章:兵不伐丧(二)
“报!”
经过一夜休整,主帅营帐内,李景然与诸将商议方定,正准备拔营,一名军士忽然来报。
“禀将军,昨夜我军突袭柔然,斩首数千,后柔然增援,我军不敌,五千士兵全军覆没,主帅被俘。”
李景然和舒齐纨面面相觑,皆是一脸茫然。李景然厉声道:“你说什么?我军昨日并无突袭计划,又怎么会全军覆没,主帅被俘
!”
“副将谢燚昨夜率军出营,说是奉了王将军的命令……”
谢燚!?
舒齐纨变了脸色。昨夜他还去谢燚营帐中看过离时,谢燚靠在一边看也不看他一眼。他到底还是低估了谢燚,王诚已死,他奉了
一个死人的命令,以五千军士突袭柔然,是想要下去陪他吗?
舒齐纨一路狂奔至谢燚营帐,帐内空空如也,舒齐纨握紧拳头,谢燚,他竟然把离时也带走了。
舒齐纨牙关紧咬,你死不要紧,倘若离时因你而死……
梁军整装待发,舒齐纨行至李景然马前,“将军若信得过我,请给我五千骑兵。”
李景然踌躇一会儿,开口道:“我知道谢燚是忠勇公遗孤,但战场之上,容不得半点私情……”
舒齐纨苦笑一下,打断李景然的话,“将军以为我要着五千骑兵,是去救谢燚?”见李景然微微颔首,舒齐纨接着说道,“我不
会拿五千梁军的性命,去换谢燚一条命。他私自领兵出营以至于全军覆没,就算我肯,将士们也不会肯。我只是想请将军给我一
个立功的机会。”
王诚不再多说什么,深深地看了舒齐纨一眼,将领兵的令牌递给他。
舒齐纨接过令牌,谢燚,你若真死在这里,明年今日,我定不会面北洒酒!
两日之后,朔城外。舒齐纨一战立威。
五千骑兵率先冲入柔然军阵中,四下冲杀,柔然轻敌,未曾想过梁军也有如此悍勇的骑兵,当下大乱。李景然率大军随后前后合
围,斩杀柔然二万余人。经此一战,朔城解围。
立于朔城城头,舒齐纨面向佑宁,一语不发。
李景然站在他身旁,忽然开口,“舒齐,今夜真的不去攻打佑宁?”
舒齐纨缓缓摇头,嘴唇紧闭,要他做出按兵不动这个决定,实在太难。
“依俘虏所言,谢燚很可能被掳至佑宁。他为柔然二王子赫连所俘,而赫连退守佑宁。”李景然说道,“舒齐,你力主按兵不动
,你还在等什么?”
舒齐纨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朔城这一仗,我们赢得侥幸,赫连肯放弃眼看就要攻下的朔城而退守佑宁,只有一种可能,那就
是柔然王已经不行了。今夜佑宁若有异动,明日便进攻佑宁。”
“倘若没有呢?”李景然反问。
舒齐纨深吸了口气,“先取成翰,柔然主力皆在佑宁……”
明月照城头,式微,式微,胡不归。
我不奢求你理解,亦不奢求原宥,待了却浮生事,自来相会。
二日,天阴有雨。梁朝士兵摸黑起行,进军成翰。派去佑宁的探子一夜未归,舒齐纨握紧手中缰绳,不是不愿,而是辗辗转转,
竟不能如愿。
誓师的剑泛着银光,李景然黝黑的面颊因激动而微微泛红,“出发!”
话未落音,前方一骑飞奔而至,未等马停便飞身下马几乎摔倒在地,“报!佑宁柔然军四更时分,忽然出城。”
舒齐纨闻此一扫之前沉闷,双眸放出异样光彩。
“传令三军,改道佑宁!”
舒齐纨催马行至主帅身边,“舒齐纨请命,愿率五千骑兵先行,为将军开道。”
李景然略一沉吟,望向舒齐纨道:“保重。”
“定不负将军所望!”
朔城和佑宁相距不远,舒齐纨率五千精骑,快马加鞭,没多久便看见了佑宁的城墙。舒齐纨一来无攻城器械,二来所率之兵皆为
骑兵。当时只为尽快赶到,舒齐纨并未多想,待亲眼见到佑宁高大坚固的城墙,便下令全军停止前行,思索应对之策。
赫连急着回国争位,留下的守城军士必不会太多,佑宁城内所居又多为大梁百姓……思及此,舒齐纨翻身上马,肃然道:“此去
佑宁,并非送死,以五千梁军攻破佑宁也并非不可能。只要你们听我指挥,即可不损一兵一卒而破佑宁,只要记住一点,佑宁城
,本就是我大梁国土!”
五千军士应者寥寥,大多数都面露怀疑之色,甚至觉得这位统帅是在痴人说梦。舒齐纨不愿再费
唇舌,下令出发。
守城的柔然人听闻马蹄声四起,知是梁军来攻,慌忙擂鼓备战。却只见城下梁朝骑兵绕城而走,并不攻城。
“二王子赫连昨夜已经逃走,你们还在这里等死吗?”
城下梁军声音整齐划一,不断重复着这句话。
城头柔然人闻此大惊,主帅赫连每日天没亮就会来城头督军,今日却不见人影……
舒齐纨见已够火候,高举右手。众将士会意,齐声高喊,“十万梁军马上就到,现在投降还来得及!”一句话高喊到最后,已经
变成两个字:“投降!投降!投降!”
佑宁城楼之上,弓箭手一字排开,舒齐纨见此阵势,挥手向外,整队骑兵俄而绕开,箭如雨下,梁朝骑兵却不在射程范围之内。
待箭阵一收,梁朝骑兵又逐渐靠拢,齐声高喊。守城的柔然统帅气得跳脚,却一点办法也无。
半晌,佑宁城门缓缓开启,一队柔然士兵自内杀出,舒齐纨等的就是此刻,一马当先冲了过去,一剑挑下一名柔然士兵。身后梁
军见统帅勇猛如此,皆热血沸腾,朝柔然军冲杀过去。舒齐纨无心恋战,一昧催马向前,身披数创,亦要冲进佑宁城。
柔然军虽众,闻主帅逃遁士气全无,见梁军锐不可当,纷纷思退。忽然之间佑宁城内又冲出一只队伍,佑宁城居民手持镰刀农具
,怡然不惧柔然人的弯刀长矛,两头合攻,打得柔然人四散奔逃。
舒齐纨见胜负已定,忙策马入城,城门内外皆是佑宁居民,舒齐纨几乎寸步难行,偌大的佑宁城,要找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
谈何容易。
“齐哥哥!”
舒齐纨猛一回头,却没看见离时人影。
“齐哥哥!”
舒齐纨循声望去,终于看见离时站在城楼边,小小身影不顾人群拥挤,奋力往这边走来。舒齐纨翻身下马,往离时所在走去。
离时还活着,那谢燚呢?
“离时,谢哥哥呢?”
离时紧紧抓住舒齐纨的手,拉着他跑上了城楼,边跑边哭着说:“谢哥哥,他死了。”
舒齐纨心猛的往下一沉,脑子里混沌一片,再也听不见周围任何声音。
谢燚,他居然死了!
离时领着浑浑噩噩地舒齐纨拐进城楼内的一间小屋,谢燚一身甲胄,还是那日营帐中的模样,只是眼窝深陷,面上血色全无。
舒齐纨快步走过去,扶起谢燚让他靠在自己怀里,伸出二指摸像他颈间,触手温热,指尖感受到的缓慢跳动让舒齐纨松了口气。
早在决定要攻打成翰的时候,舒齐纨就已经假设谢燚已死,待真听到离时亲口说出谢燚已死之时,舒齐纨不若自己假设的那样冷
漠,再到如今亲手感受到他的脉搏,半晌之后对离时说的那声
“他还没死”竟已哽咽。
“离时,谢哥哥怎么会变成这样?”舒齐纨边说边将谢燚胳膊搭在自己肩上。
“谢哥哥,他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离时眼泪已在眼眶中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