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齐纨又重新将谢燚放回地上,瞥见一边的绳索、布条,想必他来之前,是离时替谢燚解了这层束缚。
以谢燚的性格,被俘之后,只求速死,能活到此刻,已是万幸。
“离时,去城楼上看着,若南方有大军来,就快来告诉我。”
离时走了之后,舒齐纨抬眼看见桌上摆着未动过一筷子早已冷却的饭菜,端了一碗汤走到谢燚身边蹲下,扶他起来,将汤碗送到
他嘴边。
谢燚唇白如纸,送过去的汤沿着嘴角滴落。
“你想死,我偏不让你死!”说罢舒齐纨自己含了一口汤,俯身将自己的唇送到谢燚嘴边,用舌头撬开他紧闭的牙关。
一滴清泪,顺着舒齐纨脸颊缓缓落在谢燚脸上,曾说过战场之上流血不流泪,但终有一个例外的,只有这一个例外。
舒齐纨最后俯身,狠狠咬在谢燚唇上,血腥味喷涌而出。
“齐哥哥!”离时喘着气飞奔进屋,只见舒齐纨缓缓转过头来,唇若血色渲染,分外鲜艳,面上似有泪痕未干,眸光流转。
“齐哥哥,你哭了吗?”
舒齐纨将谢燚负在背上,缓缓地从离时身边走过,离时紧紧跟在二人身边,却觉得自己似乎是个局外人。
佑宁一战,舒齐纨以五千骑兵破城,一战成名。
次日,李景然率军直扑成翰,成翰柔然军闻风丧胆,弃城而逃。短短二日,收复两城,两城居民欢呼雀跃,梁军士气高涨。
此后半月,李景然一方面积极布防,另一方面积极练兵,准备集结力量对柔然进行一次沉重打击。
舒齐纨方走进谢燚养病的那间屋子便听见里面有人自言自语道:“为什么我整个人瘦了一圈,独独嘴唇却肿了?”
舒齐纨敲了敲门框,弯了嘴角看谢燚手忙脚乱地收了铜镜。
谢燚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张了张嘴却又找不出句话来。
舒齐纨收了笑走到谢燚床边,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我忽然明白,那天你为什么老抱着那把剑了。”
谢燚似乎没有听见他说的话,低头沉默了半晌,终于开口,“舒齐纨,阵前斩杀主将,你打算如何向皇上交待?”
舒齐纨眼神瞬间变冷,漠然道:“王诚于朔城一战战死,是李将军和我亲眼所见。”
谢燚咳嗽一声,方欲开口,只听得门外有人声传来。
“舒副将,李将军请你速去议事厅。”
不及谢燚回过神来,屋内已无舒齐纨人影。
议事厅内,李景然神情萧索,面前摆着一份黄缎包裹的诏书,见舒齐纨进来,第一句话便是,“柔然王驾崩。”
舒齐纨顿了一顿,说道:“此乃进攻柔然最佳时机。”
李景然凄然一笑,“呵呵。舒齐,柔然王驾崩,兵不伐丧,皇上下令不许出征柔然,召你回京。”
舒齐纨拿起诏书,读毕捏着诏书的双手咯咯作响,“好一个兵不伐丧!”
第十三章:似曾相识(一)
紫极殿。夜深。
清寒立于殿上,神色疲惫,紫袍松垮垮地披着,冰凉如夜的眼神扫过殿上跪着的那人,“未经宣召私自回京,李玄,你可知,这
是死罪?”
跪着的那人缓缓抬起头来望向清寒,正是本应镇守南境的镇南将军李玄,居然出现在紫极殿里。
“臣知罪。臣此行事关重大,请皇上听臣说完,再治臣的罪。”
清寒细眉一挑,知李玄这条狐狸生性谨慎多谋,若非顶顶要紧的事,也不会冒着杀头大罪私自回京。“那你就说来听听。”
“请陛下,即刻召舒齐纨回京。”李玄一字一顿道。
舒齐纨三个字,一字一顿扣在清寒心上,如此深夜,猝不及防。
李玄等了半晌,都不见皇上回复,抬眼望去,只见清寒怔怔站在那里,脸色微微发白。
“皇上。”李玄轻声唤道。
清寒回过神来,冷冷道:“解朔城之围,收成翰、佑宁二城,舒齐纨居功甚伟,确为将才。留他在北边,以后就不仅仅是收复失
地那么客气了!”
“舒齐纨朔城一战立威,佑宁一战成名,倘若再让他进攻柔然,一战而立不世之功……”
“那又如何?”清寒不耐烦地打断李玄。深夜入宫,扰他清梦,难道就是想说这些废话?
“舒齐纨军功在身,又手握重兵,只怕等到那时候皇上再宣召,就召不回他了。”
清寒心念一动,陷入沉思,想起舒齐纨那日在风和殿时视死如归的那种眼神,这样一个人,放出去了之后,他还有把握能收得回
来吗?
李玄见清寒脸色微变,心知他已被说动,正犹豫着要不要将心底的那个惊天大秘密说出来,忽然听他说道:“舒齐纨,他不会负
朕。”
轻轻一句宛若低喃,也许清寒说出口得时候,亦无信心。
李玄闻此,心一横,“皇上,你难道从来都没有发现,舒齐纨长得像一个人吗?”
李玄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上,震得清寒几乎站不住脚。
初见舒齐纨,只觉得他眉目清朗,再细看,便觉得没来由的亲切。时至今日,被李玄一语道破,清寒心里一阵轻松。
“他是长安公主之子,这无可厚非。”清寒这话不知是说给李玄听的,还是说给自己听。
李玄既已开口,便再无回头之意,缓缓说道:“本朝伊始,兄妹通婚时而有之,孝文帝和烈武帝都娶了皇室公主为妻。只是后来
入主中原之后,兄妹通婚才被明令禁止。”
清寒浑身颤抖,猛一甩袖,“李玄,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玄嘴角泛起一抹诡异笑容,依皇上的资质,其中原委,岂会听不出来?大抵是不愿接受罢了。
“长安公主是老王爷留下来的唯一血脉,从小便养在宫中和先帝一起长大……长安公主怀胎九月生下舒齐纨,武威一战,宁怀侯
舒勒全军覆没,把这些都联系起来,皇上,您还不明白吗?”
清寒退后一步,按住龙椅才勉强稳住身子。
为什么会于千万人之中独独相中他?原来竟是相中了另一个自己。
舒齐纨!
清寒手指收紧,强行稳住心神问道:“舒齐纨新胜,有什么办法召他回京?”
李玄暗自松了口气,“柔然国君驾崩,兵不伐丧。皇上可以为由召舒齐纨回京。”
“你退下罢。朕自有分寸。”
清寒目送李玄出了紫极殿,眼底的杀意愈来愈浓。
紫极殿灯火摇曳,清寒一人茕茕孑立,“来人。拟诏!”
天齐三年秋,李景然镇守西北边境,舒齐纨奉诏还京。
舒齐纨率十余人从西门入城,连家都没回便直接入宫面圣。舒齐纨的这队人马当中,没有谢燚,亦没有离时。舒齐纨甚至都没有
告诉这两个人他要回京城。
残阳如血,舒齐纨一身戎装,跪在紫极殿上,身后是一片血红。
清寒一步步走近,许久不见,舒齐纨清癯了不少,眉目更加分明。
一身青衣也好,一身缟素也罢,清寒从未见过一个人,身着铠甲,如此若合一契。
低头下跪。还能让他像这样臣服多久?
“舒齐纨,你为什么没有死在战场之上?”清寒忽然开口,声音干涩,似是费了恨大力气,才将这句话说出口来。
舒齐纨心中诧异,却伏地不语。他既奉诏还京,就已经做好应对一切的心理准备。
“抬起头来。”
舒齐纨一抬头就对上了一双冰冷地眸子,清寒眼底一闪而过的痛苦之色让他略为惊讶,再一看时,却已了无踪迹。
“臣请皇上下诏进攻柔然。”
清寒摇了摇头道,“朕已经说得很清楚,兵不伐丧。”
“舒齐纨已回朝,请皇上下诏进攻柔然。”以兵不伐丧为名止战,却又只召他一个人回朝……
清寒冷哼一声,并不答话。
“柔然蛮夷之族,未必会懂得这些,请……。”舒齐纨继续说道。
“你想让朕出尔反尔吗?北边有李景然镇守,你就不用操心了!退下罢,明早上朝听封。”清寒说到最后,语气渐渐放缓,背过
身去,不看舒齐纨。
舒齐纨默默退出紫极殿,清寒似乎有些变了,他所担心的事情,一件都没有发生。他现在想知道的是,皇上急召他回京,到底是
为什么。
回京前夜,李景然召舒齐纨去他书房,却欲言又止,舒齐纨等了半晌,却只等来了一句保重,待要开口追问,李景然却背过身去
。
既然他不说,舒齐纨亦不再追问。佑宁一战成名,舒齐纨已经洗涮掉了败将之子的耻辱,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证明为大梁江山立
下汗马功劳的父亲,亦不是败将。
次日上朝,舒齐纨获封宁郡公。相比当日因奉酒钦安殿获封侍中,这一次,朝堂之上无一人站出来反对。
侍中也好,郡公也罢,对于舒齐纨来说没有任何分别。没有实权的文官虚职,并不是他想要的。
宣旨的内侍嗓音尖细,“封舒齐纨为宁郡公,食邑五百户,特准不朝,钦此。”
舒齐纨迈步上前听封,微微抬眼望向龙椅上端坐的那人,朝珠遮挡,看不清面目。
特准不朝。舒齐纨愈发不懂了。
藏身于重重帷幕之后的李玄听了之后,两道粗眉拧做一团,加官进爵,看来皇上并没有要动舒齐纨的意思。
暂别了沙场上的刀光剑影,舒齐纨在家中无所事事,闲得快发霉了,心里有些惦记着谢燚和离时,却也不后悔没带他们俩回来。
一个是私自领兵的罪将,另一个是罪臣之女,留在荒凉之境,总比在这看似平静的京城好。
一个月之后,当舒齐纨在煮海厅内看着一个小小身影飞奔过来的时候,脑子有点反应不过来,“离时,你怎么会在这里?”
离时仰起脸来,又哭又笑的表情让舒齐纨也忍不住弯了嘴角,“齐哥哥,我回来了,你不高兴吗?”
舒齐纨在心里叹了口气道:“我当然高兴,但我更想知道,你怎么会回来了?谢哥哥呢?”
“谢哥哥自然也回来了,齐哥哥每次都问谢哥哥,都不问离时过得好不好!”离时小嘴一撇,哼了一声。
舒齐纨忍不住苦笑,心知从离时口中问不出个什么来,“离时,有什么事找平叔,齐哥哥要出门去。”
离时不满地嘟囔一声,再抬头时,已不见了舒齐纨身影。
舒府和谢府只隔着一条街,舒齐纨行至谢府门前,谢府管家识得他,连忙走过来拱手道:“舒大人,我家少爷方进宫去……”
舒齐纨眉头一挑,谢燚果然还是那个谢燚,回京的头一件事就是急吼吼的入宫领罪。
“少爷吩咐过了,舒大人若来了,倒是可以见见暂住在府上的一位客人,那位客人很想瞻仰舒大人的风采。”管家接着说道。
舒齐纨并没有马上答话,眼角瞥见三五个人自谢府角门走了出来,为首的一人仪身材伟岸,姿容甚美,只可惜是古铜肤色,一双
眼睛炯炯有神正向这边看来。这些人虽身着宽袍广袖的梁服,却自有一种掩盖不了的粗犷气质。
“舒齐纨,别来无恙。”为首那人缓缓开口道,目光如剑锋,直直看向舒齐纨。
舒齐纨亦毫不客气,直视对方道:“赫连王子,想不到你我再见之日,会是在梁朝国都。”
此时的赫连褪去一身银甲,长袍拖曳一步步走到舒齐纨面前,微微一笑道:“舒齐纨,于这梁朝国都,我们也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罢。”
舒齐纨冷冷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赫连扬了扬下巴,“皇上传召,耽误不得,改日再与舒大人叙旧。”
柔然的王子忽然出现在梁朝的国都之内,居然还是谢燚的座上宾,舒齐纨连苦笑的心思都已经没有,看来这一个月的宁郡公做得
太安逸,梁朝内外的风起云涌,似是与他无关。
第十四章:似曾相识(二)
谢燚一踏入自家大门,管家便匆匆跟过来说道:“少爷可算回来了,舒大人在厅内等候多时了。”
谢燚脚步不停,直奔大厅。
不过月余不见,漠北的风沙,似将谢燚洗涮成了另一个人。谢燚躬身行礼,淡淡道:“舒郡公。”
舒齐纨最见不得他这种淡淡地语气,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你们怎么回来了?柔然的二王子又是怎么回事?”
撇开一切先不说,谢燚忽然有一种想笑的冲动,舒齐纨这副气急败坏的样子,实在是罕见。
“柔然内乱,重臣都倒向大王子纯如一边,二王子赫连不敌,弃甲来降。至于我,李将军命我护送赫连回朝。”谢燚说完看向舒
齐纨,舒齐纨亦看向他,“你觉得,像赫连这种人,他会真心臣服?”
谢燚无言以对,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舒齐纨轻轻叹了口气,“其实你本可以不用回来的。”临行之际,舒齐纨曾与李景然密谈,若无十万紧急之事,万不可遣谢燚归
朝。
“我自然要回来领罪。”谢燚喃喃道。
“赫连王子呢?”舒齐纨问。
“皇上宴请赫连王子。”谢燚答。
舒府上下吵吵嚷嚷一片,舒齐纨方一走进就和管家舒平撞了个满怀,被褥枕头散落一地。
“今晚我睡西厢天字号房,平叔不必再忙了。”舒齐纨懒懒说道。
管家一面捡起枕头一面说道:“我的少爷,你上哪儿去了,方才宫里有人来宣旨,说是给北靖公的府邸未造好前,先暂住在我们
府上,你说……”
“北靖公?”舒齐纨忍不住打断他。
“对啊!听宫里人说,人家是点名要住在咱们府上,皇上也就允了。”
舒齐纨微微颔首,这个以前从来都没听说过的北靖公,该不会是赫连罢。
是夜,一辆马车稳稳当当停在舒府门口,一个人掀帘下车时一不小心踏在自己的长袍上,险些摔下马车。
“哼!”那人冷冷出声。
舒齐纨双手负在身后静静立于门口,亦冷冷道:“果然是你。”
那人抬起头来,微微一笑,“赫连何德何能,竟劳舒大人亲自相迎。”顿了一顿又说,“赫连不胜酒力,劳烦舒大人过来扶我一
把。”
舒齐纨把不情愿都写在脸上,奈何赫连目光炯炯直盯着自己,终于挪动脚步走过去猛地掐住他胳膊,拽着他就走。
赫连被舒齐纨拽得走得踉踉跄跄,好几次都险些以头抢地,舒齐纨亦装作没看见。
“舒大人,走慢点……不然的话,我要……”
舒齐纨冷冷道:“不然的话,你要怎样?”说话间脚步不停,转眼便到了东厢。
赫连在夜色之中看不清脸色,嘴角忽然诡异上扬,另一只手不着痕迹地朝自己独自捶了一拳。
舒齐纨满身污秽,脸色发青,瞪着转过身去吐个不停的赫连,方欲张口,赫连忽然模模糊糊说出一句,“舒大人……多有得罪…
…”
舒齐纨登时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唤来平叔,自己甩袖而去。
第二天一大早,舒齐纨便被外间嬉笑之声吵醒,披了青袍皱着眉走出去,只见赫连不知道在同离时说些什么,惹得离时咯咯地笑
个不停,左一个赫连哥哥右一个赫连哥哥的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