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齐纨眼皮动了一动,握在清寒手中的手指微微颤动,清寒屏住呼吸,却不见他再有半点回应。
待他缓缓近身,黑色朝衣覆盖在舒齐纨胸口,口中喃喃唤道:“齐纨……舒齐纨……”
舒齐纨沾着点点血迹的唇忽然间开阖,“热……”
清寒皱了皱眉,伸手探了探舒齐纨额头,只觉得滚烫异常,方欲出声唤谢燚入内,忽然瞥见舒齐纨脸上青灰色褪去,泛起层层潮
红。
温润手指探向舒齐纨胸口,连胸口都滚烫得似是要燃烧起来。
舒齐纨面上青灰已褪,毒只怕是除尽了,浑身发热,面泛红潮,蓝芯草的药效开始发作了。
舒齐纨断断续续地低喃,清寒静静地站了半晌,忽然伸出手,沿着他脖颈往下,解开那件染血中衣。
“这件衣服,早就该脱下了。”清寒喃喃道。
不知是嫌弃那衣服血迹斑斑,还是在说别的。
秋意阑珊,一晌贪欢。
罗衾不耐五更寒。
一阵凉意袭来,躺在木塌上的一人本能地缩了缩手,无意间将手放到另一人脸上,触手温润,半晌之后,那手像碰着什么可怕的
事物一般,猛地缩了回来。
舒齐纨本以为他会如昨夜一样,不管怎么样都困得睁不开眼睛,忽然之间轻易睁开眼,望着身旁躺着的这个人,脑海中一片空白
。
宫灯一盏,忽明忽灭。借着这点点灯火,舒齐纨看清了这人的脸。
细长的眉,瓷白肤色,闭着眼睛因而少了平时那一股狠戾与冷漠,嘴角含笑显得分外无辜。
薄薄罗衾盖在二人身上,宫灯内烛火摇曳,终于熄灭。
舒齐纨望着清寒,呆坐半晌,忽然间伸手探到他颈间,另一只手也准备探过去,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被清寒紧紧握在手中,动弹
不得。
舒齐纨一根一根缓缓掰开清寒修长如玉的手指,双手探到他颈间,触碰到他温热的肌肤,略一发力,舒齐纨便发现自己双手忍不
住抖动。
轻轻一声叹。
清寒猛地睁开眼,漆黑的眼眸内闪着异样的光芒,“舍不得杀朕?”
舒齐纨默不作声,松开手,转身欲下榻。
清寒自身后揪住他的手腕,“朕再问你一次,你当真不愿,留在朕的身边?”经过昨夜,他已经想得很清楚,如果舒齐纨愿意,
他可以让那个秘密,永不见天日。
舒齐纨一语不发,默默甩开清寒的手,捡起地上那件暗红中衣就往身上披。
清寒亦披衣而起,按住舒齐纨的手,“那件,已经不能穿了。”说罢亲去取了一件中衣,替舒齐纨披上。
舒齐纨缓步走向殿门,清寒立于原地,待他走到殿门时,终忍不住再开口,“舒齐纨,不管你怎样看朕,至少,朕待尔情真。”
舒齐纨冷笑一声,推门而出。对你来说,这是情。于我,却是奇耻大辱!
舒齐纨没想到一出寝宫便会看见一个人,那人眼圈发黑,似乎一夜没有合眼,看见舒齐纨时猛地停住脚步,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舒齐纨。”
舒齐纨转身就走,没走几步便被谢燚追上,“舒齐纨,我以为你已经……”
谢燚忽然之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他为了追上舒齐纨,伸手抓他肩膀,哪知舒齐纨所穿白衣触手滑腻,一时没有抓住,反而将他
衣襟拉下,露出半个肩膀。
舒齐纨面色铁青,看也不看谢燚一眼,猛地将衣襟拉上。
谢燚再也迈不动一步,说不出一个字,任由舒齐纨一抹白色身影萧索地消失在自己视线之内。
痛也好,耻也罢。他都忍了,他还有什么不能忍的。
翌日。
日上三竿,舒齐纨房内仍旧一点动静也无,房间外面站着两个人,其中一个忽然大力拍门,像是恨不得将那扇雕花木门砸烂。
另一个人是舒府管家舒平,急得满头大汗,昨夜好不容易盼得自家少爷竖着走进来,还来不及高兴就一头栽倒在大门口,隔了半
晌醒了,又将众人轰走,独自一人回房,直到现在也没出来。砸门的那人正是借住在舒府的北靖公赫连,舒平深知自家少爷的脾
气,又碍于北靖公的面子,不知如何是好。
赫连撸着广袖砸完门,还意犹未尽,忽然大声道:“舒大人,我有句话要问你。”
里面仍是一丁点声响也无。
赫连亦不在意,接着说道:“什么人想除掉你?”略一停顿,“还有我。有什么人想除掉我们两个。”
话未落音,房门嘎吱一声开了。舒齐纨披着青衣立于门前,手执玉冠,表情虽然有些冷冷的,气色却比昨夜要好了许多。
“平叔,劳你去谢府走一趟,请谢燚过来。”舒齐纨方说完,只听见回廊尽头忽有人声传来,“齐哥哥,我去请谢哥哥过来。”
转眼望去,已不见离时踪影。
“北靖公,请。”舒齐纨边说边让出一条道来。
赫连一走进去便听得舒齐纨道:“你是说,那天晚上,刺客也对你动手了?”
“不错,幸亏那时我还没有入睡,否则我们俩早已在黄泉路上碰头了。”赫连说。
舒齐纨眉一挑,“没想到北靖公那时候还未就寝……”
赫连坦荡一笑,声音里竟透着些许萧索,“你当我是另一个心肝全无的陈叔宝?倘若你身在柔然,可否安睡。舒大人,我总归救
你一命,你是不是可以暂时不拿我当敌人?”
舒齐纨别过脸看向房门口,“我们先等谢燚。”
“昨夜我说的话,你都听进去了?”赫连问道。
舒齐纨点点头。
“可是你昨夜并未开门。”赫连接着说道。
舒齐纨接着沉默,昨夜赫连见他平安归来,虽然被挡在门外,依然旁若无人地将当日发生的事情一一说了,让舒齐纨势必要找出
刺客来。舒齐纨当时心如乱麻,根本不知道如何回应,索性一言不发,等赫连说完走了,也就清净了。
赫连亦不再多说什么,舒齐纨回来的时候面色惨白,什么人都不搭理,想必是后来又发生什么事了,赫连却一个字也没有问。
等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门外有人轻轻敲门,舒齐纨瞥了赫连一眼,“进来。”
离时低着头走进来,显得有些沮丧,“谢哥哥不能来。”
“为什么?”赫连问道。
“听管家叔叔说,谢哥哥昨天晚上喝了一夜的酒,现在躺在床上醒不来。”
舒齐纨心里忽然泛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滴酒不沾的谢燚,居然会疏狂一醉……
“谁说我醒不来的!”
“谢哥哥!”离时转身跑出去,“你来了!”
舒齐纨在房内听着谢燚大着舌头跟离时的对话,嘴角不自觉的就微微上扬。一边的赫连看见了,在心里暗暗称奇,从昨天晚上到
现在,都没见过舒齐纨一个好脸色,谢燚还未现身,他冷冷的表情就开始瓦解了。
谢燚东摇西晃带着一股浓重酒味走了进来,朦胧着瞥了一眼赫连,却没有看舒齐纨一眼。舒齐纨不以为意,淡淡开口道:“请你
过来,只是想弄清楚,那天你验尸验出结果来了吗?”
谢燚微微颔首。
“我想知道你我推断出的幕后指使,是不是同一个人。”
谢燚蓦然抬眼看向舒齐纨,“李玄。”
“李玄。”
二人异口同声道。
听见这个名字,赫连瞳孔猛地一缩,忽然开口道,“为什么会是他?难道不是南齐人做的?”
舒齐纨缓缓道:“刺客不仅想要我的命,还想要你的,这就是理由。”
第十七章:真相大白(一)
谢燚见舒齐纨略显苍白的脸色居然浮出一个似要笑的表情,连忙把视线转到别处,经过昨日的奇耻大辱,他居然能这么快就恢复
过来,谢燚心内一角扯得发疼,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刚巧舒齐纨这抹欣赏的笑是为了谢燚,他之所以能猜出是李玄是因为他对西北战事分外上心,李玄父兄皆战死在西北边境,他自
然对柔然人恨之入骨,又岂能忍受柔然王子于大梁封爵。再者,除了镇守南齐的李玄,舒齐纨想不出还有什么人可以弄到那么多
的蓝芯草制毒。反过来看,舒齐纨隐隐觉得自己莫名其妙在前线被召回,只怕也和这个李玄脱不了干系。
舒齐纨望着谢燚想事情出了神,谢燚不自在的咳嗽了一声也不见舒齐纨回神,面庞也就不争气的微微泛红。
赫连在一边瞧着有趣,见谢燚有些窘迫才不得不出声:“舒大人,谢大人,你们眉来眼去的,当我不存在吗?”
舒齐纨这才回过神来,冷冷瞥了一眼赫连,“请北靖公见谅,舒齐大病初愈,精神有些不济。”
赫连在心底哼了一声,一到自己这儿就变得这么客套了。
谢燚一听这话登时忘了发窘,担忧地看了舒齐纨一眼。
“你们为什么说是李玄呢?可有什么证据?”赫连问道。
谢燚赶紧说道:“南齐与我朝交战,这个时候能弄到这么多蓝芯草的就只有镇守南境的李玄了。我查看过那几个刺客的尸首,无
一例外掌心偏上满是老茧,倘若是惯用刀的寻常刺客,老茧应该在掌心偏下的地方,只能说这批刺客不但擅长用刀,而且还需要
经常骑马……。”
“就凭这个恐怕无法定论吧?我看此番行刺的人调度精准训练有素,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李玄还在镇守南境……”赫连说道此
处自知失语,忽然闭嘴不言。
谢燚不明所以地问:“怎么忽然不说了?”
舒齐纨面色陡然一寒,“你怎么知道李玄在南境?万一他奉召秘密回京了呢?”
赫连丝毫不惧,嘴角弯出个意味不明的笑来,“舒大人,谢大人,我还有事,就先走一步了。”
舒齐纨脑子里满是赫连最后那个意味不明的笑,谢燚在一边叫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舒齐纨,赫连好歹救过你一命,他又是个闲散靖公,你大可不必对他如刺猬一般……”
谢燚的话在耳边响起,舒齐纨忍不住朝另一个方面想,倘若赫连是好意……
刚才的失言不像是赫连这种人会犯的错误,明知道说出来会招他忌讳,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舒齐纨忽然出声吓了谢燚一大跳:“
赫连他是想说,李玄不在南境!”
谢燚刚准备开口说赫连又怎么会知道就听得舒齐纨问:“谢燚,这个案子,你能不能暂缓上禀?”
谢燚一愣,不明白舒齐纨为什么会提这种要求,李玄险些置他于死地,他还要替他隐瞒?
舒齐纨此时心里想的是南境已经失去了一个辛如意,李玄的私下行动再招了清寒忌恨,南境的安危又将何置之。只是这些话不便
同谢燚明说,不过伤了一个小小郡公,怎么就会给皇上的心腹将军招来杀身之祸?他一定会这么问。想到清寒,舒齐纨的面上心
上都骤然转冷。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皇上为着查案已经接连斩了两个大理寺卿,舒大人的请求,谢燚恕难从命。”
早知道这个人是一根筋直肠子,却还是忍不住一问。舒齐纨忍不住看着谢燚苦笑,倘若谢燚不是现在这个死脑筋的谢燚,他是否
还会对他另眼相看。
“谢燚,你带离时回去罢,在这里越久,只怕到时候伤得越重。”
谢燚皱着眉头应了,走到门口又转过头来说:“你,保重。”
舒齐纨抬眼,只看见逃似的消失在门边的黑色衣角。
阵前弑将,又被他撞破自己受辱,没想到居然还能得他一句保重。
偷得浮生半日闲。清寒想必被谢燚弄得焦头烂额,无暇理会自己这边,只命太医日日登门。舒齐纨以静养为由推了,也就没再来
。
“恭喜。”
舒齐纨一转身便见穿着赭色儒服的赫连微笑着走了过来,身着大梁服饰虽然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杀戮之气多了几分儒雅,舒齐纨
还是每次一见他就觉得变扭。
“敢问北靖公何喜之有?”舒齐纨口气不甚友好,拜他所赐,离时连谢燚都接不走。那小丫头像是认定了赫连一般,委委屈屈地
抱怨:谢哥哥,齐哥哥休想赶我走,我还有赫连哥哥当靠山呢!自此舒齐纨每天早上都会被这二人吵醒,不是练剑便是比划拳脚
,整个舒府都被弄得鸡飞狗跳。
“谢大人新擢了大理寺卿,背靠大树好乘凉,有了谢大人相助,舒大人再入朝便不过是举手之劳。”
舒齐纨挑眉,谢燚去办案子倒是再合适不过,不过赫连也是太看高谢燚了。
“北靖公的消息还真灵通。”舒齐纨随口一句。
赫连走到他身前,有些无奈地说:“舒齐纨,你从不肯正眼看我,只因为我是柔然人?”
舒齐纨呼吸一滞,这么直来直往,难怪谢燚会为他说好话。
“不是。因为你是曾经占领过成翰、佑宁,险些俘虏过我而且还肯忍辱负重请降梁朝的柔然人。”这样一个人,你要我如何相信
你会肯永远臣服?
“至少,在我没有异动之前,可以不必对我抱着如此大的敌意。倘若真有那么一天,我希望与你在战场上拼个你死我活。”
赫连的眼神里透着坦荡,舒齐纨忽然扬声:“平叔,把埋在桃树下的那坛子花雕拿过来。”顿了一顿,以同样坦荡的眼神看向赫
连,“如你所愿,我舒齐纨与你做一夜知己,没有身份,没有姓名,只有你我。”
赫连表情复杂地看着转身坐在石凳上的舒齐纨,胸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要破出,为着他这一句没有身份,没有姓名,只有你我。
所有情绪都化为心底一声长叹,明朝酒醒,你是大梁朝臣舒齐纨,我是柔然降臣赫连。
你肯奉上陈年美酒,我又岂肯奢求再多?
平叔捧了酒坛跟在蹦蹦跳跳的离时身后,将酒置于石桌还尚自絮叨:“公子,你可还记得这酒是你十岁时先帝御赐给将军的,将
军又让你寻处地方埋了,及冠之后才喝的……”
舒齐纨早已及冠,酒却一直不曾挖出来。
赫连不曾想这酒还有这般来历,一时间看着舒齐纨动了动嘴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拍碎封泥,酒香四溢,离时探头过去眯起眼睛深嗅,随即笑道:“好香!我也要喝!”
这丫头得了她父亲的豪放,没想到连嗜酒如命也没放过。舒齐纨苦笑着倒了小半碗递过去,不料离时眉头一皱:“就这么点?怎
么喝?”
赫连见状忍不住哈哈大笑,舒齐纨只得将酒添至碗沿,离时迫不及待地端了去,待到入口之时已洒了一半多。
饶是如此,一饮而尽之后,离时眨巴眨巴眼睛,见众人都盯着她看,有些不好意思地擦了擦嘴角,嘴里唤着齐哥哥摇摇晃晃走到
舒齐纨身边,张了张嘴,忽然一头栽倒在舒齐纨身上。
舒齐纨见她小脸白里透红,呼吸间尽透着酒气,当真有些苦笑不得,让平叔把人扶去休息,才转过头来看赫连。
赫连难得的将笑蔓延进眼底,此刻明月在上,美酒在旁,更是无比的惬意,当即笑着说道:“你捧了这么好的酒来,我没什么稀
罕物,只愿对月吹一曲胡笳,也算不辜负了这好酒。”
一曲毕,舒齐纨心里微讶,比之上次的萧索,没想到胡笳也能吹出层层叠叠的缠绵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