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一场恸哭,则让他俩肝胆相照。
夏新生是个光明磊落的性子,对他人勇于交付信任。
正因为他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这些年来,他培养出了一大批忠心下属。
面对哭肿了双眼的黄文定,他和盘托出目前的处境及个人打算。
即使是从平远王爷手里盗取骨灰这等密事,他也直言不讳。
黄文定这才知道夏新生大病一场的真正原因,心中大为感动。
他表示,自己在京城长治有一群兄弟,可以鼎力相助。
他还请求夏新生分一半杜恒茂的骨灰给自己,以供余生追思。
夏新生虽然有些不舍,但是,考虑到黄文定的悲痛心情,他还是答应了下来。
二人倾心交谈、精诚合作,反复推敲所有细节,直到天明。
正所谓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经过长达半年的潜伏、谋划,夏新生、黄文定的人马一击得手,成功地从墓地盗出杜恒茂的骨灰。
宁昊天忙于权力争斗,早已无暇顾及杜恒茂的坟墓,根本没有发现这等密事。
直到接到沙州大营密探发来的密信、得知夏新生不知所踪,他才猛然警醒,想起来派人前去查看墓地。
时隔已久,盗墓痕迹早已被风吹雨打消去。
墓里的骨灰仍在,他又如何能分辨得出是否被人调包?
因此,纵然心中怀疑,他也没有继续浪费精力派人调查。
想到自己极力挽留的人早已逝去、提拔重用的人又悄然离开,宁昊天一时之间有些灰心失望,干脆举杯邀明月,独享人生一场醉。
秋高气爽,丹桂飘香。
孙忠同驾着马车,缓缓行驶在曲曲折折的山间小路上。
杜恒茂、杜唯勤、魏战武则跟在马车后面漫步,时而仰望碧空如洗,时而俯瞰清溪如带,时而远眺林海莽莽,时而近赏野花菲菲,心情好不惬意。
四人在安国东新过完年,便打点行装南下。
这一路,游山玩水,看春花夭夭,沐夏雨凉风,赏秋色斑斓,恰好赶在中秋节之前抵达楚州首府江宁。
12年前,杜恒茂初至江宁时,乃是冰雪覆盖的冬季。
那时候,他饥寒交迫、穷困潦倒,只能挥泪卖身,托庇于赵府。
短短3日,虽然波折不断,倒也柳暗花明,摆脱了奴才身份,拜下了两位老师。
本以为得以安身立命,却又于除夕之夜被杜府主人驱逐,于逃亡路上遭遇劫匪,自此被拘于匪窝长达7年。
逃出生天后遍寻仆人不可得,心灰意冷之下隐居深山,后因国破山河改而出山寻访故人,再度卷入俗事纷争。
如今,再度踏足江宁,早已改朝换代、物是人非,杜恒茂回想起过去12年的风风雨雨,不禁喟然长叹。
杜唯勤的人生际遇,虽然不如杜恒茂的复杂,却也与青灯古佛相伴10载,因金蝉脱壳而自绝于宗族血亲,自此与杜恒茂相依为命。
现在,重至师徒二人初遇之地,他又如何能不感慨?
魏战武虽是第一次来到江宁,不过,想到这素有人间天堂美誉的宝地如今已归宣国所有,他总也无法释怀。
这一行人里,也只有孙忠同这个没有心事的孩子,能够无忧无虑、兴高采烈。
四人慢慢悠悠地来到山顶,赫然发现这里一片废墟,不禁同时呆了一下。
杜恒茂与杜唯勤对视一眼,同时在对方眼中看出忧虑与凝重。
这里,原本建有气势恢宏的清溪书院。
他们上山,就是为了前来拜访尹炳照。
没想到,竟会是这番景象。
杜恒茂从孙忠同手里接过马鞭,吩咐三人上车。
他技术娴熟地催马疾行,将车停在赵府的大门前。
他往门房手里塞了一些碎银,想要拜见赵府管家赵福全,得到的消息却是,此人已经回乡养老。
他询问赵府三少爷赵永明的下落,得知此人已于去年春天高中状元,正在宣国京城永安做官。
他又问了清溪书院的事情,门房立即谨慎地环视了一下四周,凑到他耳边,低声说道:“这事,官府不让说的。书院被当今太子烧了,听说,烧死了百十来号人呢。”
杜恒茂心里一沉,连忙压低嗓音问道:“书院的院长呢?”
“烧死了。”门房回答,“听说,就是因为他得罪了太子,才会连累那么多人被烧。”
杜恒茂再询问赵福全、赵永明的住址,门房则表示不知情。
他问了一下客栈的位置,带着沉重的心情回到驾驶座上,驾着马车前往客栈投宿。
在客栈安顿下来后,杜恒茂将打听来的消息告知杜唯勤。
杜唯勤又是震惊、又是伤心,泪水扑簌直下。
“正甫兄的性子,一向平和中庸,怎会惹下此等祸事?”
杜恒茂也觉得无法理解,遂安慰道:“我会尽全力彻查此事。你别太过伤怀。老师在天之灵,也不愿看到你为了他而哭坏身体。”
“我还想……赶在中秋节……和他团圆……没想到……他居然……”
杜唯勤哽咽难言,哭倒在杜恒茂怀里。
杜恒茂轻轻摩挲杜唯勤那剧烈颤抖的后背,想到12年前那次离别竟是诀别,双眼也渐渐模糊。
农历八月十五,月亮圆似银盘,高高挂在辽远的夜空。
明亮的月光,仿佛水银一般倾泻而下,将山上的花草树木照得通透。
杜恒茂、杜唯勤一人一骑,在这夜风徐徐、清香淡淡的中秋之夜,登临山顶。
发现有名男子正跪在一片废墟中烧纸钱,二人陆续翻身下马,静立观望。
杜恒茂瞧着男子那张被跳动的火光照得忽明忽暗的脸,越看越觉得眼熟。
忽然之间,他只觉脑中灵光一现,一下子明白过来。
他快步走向那位男子,惊喜地叫道:“武至忠?是你吗?”
武至忠倏然转头,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张在视野中快速放大的脸,瞠目结舌。
杜恒茂蹲在武至忠面前,伸手轻拍对方长满了络腮胡子的脸,笑道:“怎么呆成这样?哦,我明白了,你以为我死了。别傻了,我哪会那么容易死。你这些纸钱,是烧给尹院长的,还是烧给我的?”
杜恒茂话音未落,已经被武至忠扑倒在地。
热烫的吻,伴着热烫的泪滴,仿佛雨点一般,密集地落在杜恒茂的额头、眉眼、脸颊、嘴唇、脖颈……
杜恒茂被身下的碎石硌得生疼,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武至忠死死压住、动弹不得。
杜唯勤见状,连忙冲上前去,一把揪住武至忠的发髻,厉声喝问:“武至忠,你在干什么?”
武至忠顾不上反抗,而是顺势将杜恒茂拉进怀里紧紧抱住,力气大得恨不得将怀中之人压碎。
杜恒茂忍耐着身上传来的剧痛,安抚道:“好了好了,都放手吧。起来说话。”
杜唯勤闻言松开了手,武至忠却抱得更紧、泪水流得更急。
杜恒茂感到脖颈、肩膀一片潮湿,也不忍催促武至忠放手,只好默默地忍受疼痛,耐心地等待对方情绪平复。
他的丑小鸭,终于回来了!
真好!
武至忠刚刚止住眼泪,质问就如同暴风骤雨一般袭向杜恒茂。
“你怎么能一声不吭地走了?让我们全以为你死了?
“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你,也差点死了?
“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你,都跟王爷闹翻了?
“你知不知道,我和锦程为了偷你的骨灰,费了多大力气?担了多大风险?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后悔,多伤心,多痛苦……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把自己烧了,跟你的骨灰永远在一起?
“你怎么能这么不负责任?
“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我在你心里,是不是连粒灰都不如?根本不值得你打声招呼?
“如果我今天没碰巧遇上你,是不是这一辈子都得守着别人的骨灰,年年给别人烧纸?
“你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怎么能这样……”
质问到最后,武至忠已经愤怒地咆哮起来,感觉很像一只竖起鬃毛的发怒的公狮子。
杜恒茂含泪带笑地望着气得呼哧呼哧直喘的武至忠,故作委屈地说道:“你又不记得我,我跟你说那么多干什么?
“你对你家王爷那么忠心耿耿,先是为了他射我三箭,后来又把我送给你的《治理建议书》呈交给他。我要是向你透露行踪,你肯定会报告给你家王爷,那我还走得成吗?
“你鞍前马后跟他跑、出生入死为他干,我可不愿意!”
听到这里,武至忠一下子从愤怒的狮子蜕变成畏缩的小狗。
他膝行后退了一段距离,冲着杜恒茂连连磕头。
55对立
“奴才罪该万死,请主子责罚!
“奴才只有一个请求,请主子无论如何不要再抛下奴才。
“奴才心里,永远只有主子一个人。
“奴才这辈子,只对主子一个人忠心!
“奴才若是再忘记主子,就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杜恒茂连忙起身去扶武至忠,安慰道:“好啦好啦,别再磕了,小心把头磕破了。失忆,又不是你愿意的,哪能怪你。要怪,就怪我当年没有能耐保护你,害你吃了那么多苦。以后,你别再叫我主子了。你那张卖身契,我回头就找出来还给你,你拿去烧了吧。”
“不要!”武至忠坚定地说道,“奴才要一辈子跟在主子身边,一辈子伺候主子!”
“当奴才,可不能像刚才那样又扑又压、又吼又叫的。要是其他奴才都跟你有样学样,那我这个主子,还怎么当?”杜恒茂提醒道,“你要知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武至忠仰起头,眼巴巴地望着杜恒茂,问道:“主子身边,已经有其他奴才了?”
杜恒茂点了点头,觉得武至忠现在的模样很像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狗,眼底不禁掠过一丝柔软的笑意。
“奴才已经回来了。主子能不能只留奴才一个人在身边?”武至忠乞求道,“奴才保证,一定尽心尽力伺候好主子,让主子样样顺心、事事如意!”
这分明就是爱争宠的小狗嘛,哪里还有一点点大将军的影子!
还没见着那只小狗呢,就开始争起来了。
杜恒茂轻笑起来,屈指在武至忠的脑门上重重焀了一个爆栗。
“不行。小同还是个孩子,又没有父母亲人,还远在异国他乡。我不放心。”
“小孩子毛手毛脚的,哪能伺候好主子?”武至忠皱了一下眉头,沉吟道,“要不这样吧,我给锦程写封信,让那孩子带着信前去沙州投靠锦程。只要他有能耐,锦程一定会提拔、重用他。年轻人嘛,还是应该出去闯荡一番,争取出人头地。”
“既然要当奴才,就得守好本分。”杜唯勤语气严厉地训斥道,“主子的事,什么时候轮到奴才来插嘴了?”
武至忠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杜唯勤,冷冰冰地说道:“我们主仆的事,轮得到杜公子插嘴吗?我记得很清楚,我和主子,可是在除夕夜被人赶出门的。那时候,杜公子在哪儿?既然那时候没管,现在就别多管闲事!”
“你……”
杜唯勤自知理亏,遂不再与武至忠纠缠,而是转而劝诫杜恒茂。
“小茂,这样的奴才,迟早会爬到主子头上。要不得!”
杜恒茂真没想到,杜唯勤竟然会跟武至忠斗起嘴来。
想到武至忠当年沉默寡言、老实巴交,如今却言辞犀利、气势十足,他只觉感慨不已。
“好了,都别说了。”杜恒茂摆了下手,严肃地说道,“该祭奠尹院长了。”
杜恒茂自马背上取下行李,将折叠木桌、草席、香炉、白色蜡烛、盘碟碗盏、桂花酒、月饼、柚子等等物品一一摆好,点燃蜡烛,斟满酒爵。
杜唯勤跪在祭桌前的草席上,借着烛火点燃三柱檀香,默默祷告了一番,将其插进位于祭桌正中央的香炉里。
他端起酒爵,将酒洒在席前的地上。
放下酒爵后,他仰头望月,以沉郁的语调诵出文情并茂的祭文。
武至忠跪在杜唯勤身后的草席上,默默看着这一切,想起自己只带了一叠纸钱上山来烧,不禁有些赧然。
他一介武夫,既不懂得诸多规矩,又没有如斯文采,唯有一腔热血、满怀痴情。
幸好,他的小主子仍然活在人世。
那些纸钱,只当是全部烧给尹炳照的吧。
他对尹炳照这个旧主子,虽没有特别的感情,却还是很感激的。
要知道,若不是尹炳照当年将他送给杜恒茂,他哪里能体会到刻苦铭心的疼痛、无与伦比的幸福?
武至忠转头看向笔直地跪在一片清辉之中的杜恒茂,目光深情缱绻、温柔似水。
这个人,是他的眼、他的心、他的命、他的水、他的空气、他的阳光……
杜恒茂察觉
到武至忠长久的凝视,正想以眼神示意对方专心一点,却被对方眼中流溢的温情吓了一跳。
联想到之前带着泪水的密集亲吻,他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难怪杜唯勤刚才会发飙,他应该已经察觉到了吧?
这个时代,虽然有达官贵人蓄养娈童的风俗,但是,那都是主子对奴才的狎玩,哪有真心可言。
杜唯勤对此等风气深恶痛绝,岂能容忍武至忠这种对主子生出别样心思的奴才存在?
这下麻烦了!
听说武至忠在军营中一向洁身自好,从来不曾沾染营妓。
没想到,他的口味,竟然如此特别,还特别到他这个主子身上来了。
真是让人头疼啊!
杜恒茂无声地叹了口气,颇觉烦恼。
祭奠完毕,三人收拾好东西,骑马下山。
武至忠一直驱马紧跟在杜恒茂身旁,生怕对方会突然从自己的视野里消失。
杜恒茂扫了一眼紧张兮兮的武至忠,暗暗发笑。
“我们住盛和客栈,你住哪儿?”
“城北的下关区。”武至忠回答,“离这儿大约30里路。”
“怎么住那么远?”杜恒茂问道。
“房租便宜。”武至忠应道。
想到武至忠廉洁奉公,虽然官至将军、手里恐怕没几两银子,现在又因为自己的假死而弃了官、很有可能沦落到吃老本的境地,杜恒茂一阵心疼。
“太晚了,今晚就别回去了,跟我回客栈吧。”
武至忠巴不得跟在杜恒茂身边,当即欢喜地点头。
为了调查尹炳照的死亡真相,杜恒茂需要在江宁多停留一段时间,便在盛和客栈租了一座有四间房的小院。
现在,临时多了个武至忠,他只能将对方安置在自己的房间里。
谁知,他话一出口,杜唯勤就提出了反对意见。
“奴才跟主子睡在一起,成何体统?让他跟小同住一间房。”
武至忠怒视杜唯勤一眼,转头便可怜兮兮地望着杜恒茂,一副弃犬模样。
杜恒茂暗叹一声,婉言道:“小同应该睡熟了。就别去吵他了。今晚还是跟我睡吧。”
“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杜唯勤严厉地说道。
武至忠怒了,没好气地说道:“你烦不烦啊?我们主仆的事,你管得着吗?”
“至忠!”杜恒茂厉声喝止,训斥道,“不得无礼!”
武至忠撇了撇嘴,纵然心中不服气,还是乖乖地垂首肃立。
杜唯勤走进自己的房间,匆匆收拾了行李,搬进杜恒茂的屋里。
“让他睡我的房间,我俩挤一挤。”
武至忠哪能容忍杜唯勤与杜恒茂同床共枕,顿时叫唤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