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上看来不会太平了。”赫千辰看着地下的尸体,收回蛟蚕丝的神情依旧浅淡,在拾全庄发生意外之前,无人知道他的武功深浅,或许还有人以为他不会出手伤人,而事实上他除了不愿与人接近之外,他并不介意杀人。
“谷主,天色不早了,再走下去就要错过宿头,不如找个地方先歇息一下?”冰御对死人没什么想法,他把马车上扎的箭拔出来,扔到地上,那些尸体谁也没去看,谁都知道绝对查不出任何东西,没有哪个杀手会在杀人的时候带上证明自己身份来历的东西。
刚经历过一场突如其来的暗袭,在场的人却并不怎么紧张,也不在意,身在江湖、人在武林,任何时候都可能遭遇意想不到的麻烦,遇敌杀敌,风餐露宿,都是常有的事,不过有赫千辰在,冰御想的是早些找个住处。
檀伊公子好洁,他还得和酒肆里的店家关照许多事,餐具用具,床褥枕席,甚至是桌椅,能换的都要换,不能换的也得换了才行。不必赫九霄交代,冰御也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在谷里,这些事已经做过一遍了。
赫千辰也觉得该找出地方停一下,绵歌的情况看来并不太好,他那一身狼藉也的找地方歇下洗去,至于这次的事,眼下倒是不必急着问,来人是为绵歌,绵歌无事,杀手也都解决了,但他们的马匹受了惊吓,早已跑得远远的不见踪影,等冰御去找了马回来,几人再次上路,天色已经昏黄,正赶上要关城门。
“幸好赶上了。”冰御把马车赶到院子里,寻思着是不是该换辆马车,反正身上带的银两足够。
“饿不饿?”赫九霄没有理睬冰御的自言自语,对着赫千辰问道。
要是被他医治过的人听了这句话,多半会怀疑自己的耳朵,谁曾见过血魔医用这样的语气问出这样的话?他通常问的是别人能用什么来交换,用的是冷酷淡漠的语调,而不是如此,虽然冰冷却能听出关切,问的是有没有饿这种小事,他若是问人还要不要自己的命,这才正常一些。
“在路上倒不觉得。”赫千辰打量此刻身在的这个院子,很幽静很雅致,确实不错,他身上带着银票,但冰御却在身上放着现成的银两,不是银子,而是黄金,就算数目相等,把金子放在店家面前的效果好像比起银票来的更好。
酒肆老板看到金子的时候乐的眼都眯了起来,叫人整理了最好的院落,要换什么就换什么,里里外外都亲自照应着,生怕招待不周怠慢了财神爷。
“几位爷!还要什么?小的马上叫人去准备?”搓着手,店家腆着他圆滚滚的肚子满脸微笑的走到门口,一张圆脸上被他笑的差点找不到眼。
“你们店里有什么招牌的菜,全都上来,酒要最好的,菜也要新鲜的,装菜的盘子要全新的,店里没有就去买!”冰御手里一扬,“拍”的又扔出去一锭金子,“不要让人来打扰,不许其他人靠近这个院子,你和店小二做完了事就出去,东西明天再来收,好了,就这样,可听明白了?”
“是,是!小的明白!”接住那锭金子,店家点头如捣蒜,心里想着要是多来几位客人像这几位一样,他情愿天天自己亲自伺候,绝对不能便宜了店小二。
“谷主?”冰御对店家交代完了,躬身到了赫九霄面前。
“嗯。”赫九霄挥了挥手,表示可以了,冰御才退到一边。
听到那一声,店家的魂终于从手里的金子上回了过来,原来这位才是主子,方才和他说话的那个气度不凡却只是个奴才,他小心的抬眼看了看,这一看吓得他“哎哟”一声倒退几步跌到了门外。
“小的先退下了。”连滚带爬的走出去,他差点连手里的金子都捏不住,房里有三个人,除了和他说话的那个,另外两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站着的那个背对着他看不清样貌,远远的只觉让人看了很舒服,往那里这么一站,连这个院子都雍容华贵了起来,而另一个,相貌倒是看清了,他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俊的人,可那人身上却满身的邪气和妖气,冷冰冰的不像个活人,好像从阎王殿里出来的,好看是好看了,可谁敢多看呐?他先前没留意,如今这一眼看到了,吓得他差点尿了裤子。
“小狗子——快去给客人上菜——”
“老板自己不去?客人不是给金子吗?你不是想多拿……”
“叫你去你就去!哪里来的这么多废话!”
“好嘞——”店小二满口欣喜的答应。
赫千辰在房里转过身,扬起一丝嘴角,“原来长的太俊也不好,你吓到人了。”
赫九霄不答,坐在座上就似坐在那顶血红的轿子里,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周身也散发出一股猩红冰寒的气息,江湖中人见了他犹要惊退一步,何况是寻常百姓,他却似早就习惯也毫不在意,端起手边的茶,“你受了伤。”他的目光落在赫千辰的手边。
衣袖外面破了一处,那是剑锋的划伤,以为里面只是擦破了一点,赫千辰自己没有留意,听他一说撩起衣袖,确实看到一道伤口。
“不妨事的,只是小伤。”放下手,取出帕子来准备抹血,才拿出来的白绢被一双手拿了去,赫九霄已经起身,拿着赫千辰的帕子,按在他的伤口上,“冰御,去拿药箱来。”
“是。”冰御早就想下去,却找不到什么借口,在他看来这两人确实有些什么,他在旁十分不便,绵歌有伤不能出来,坚持自己洗浴换衣,已经在房里歇着了,他拿了药箱之后也该回自己房里才对,等用饭的时候再出来想必比较适合。
赫千辰当然不知道冰御出去的时候是在想什么,但他清楚赫九霄根本不必大惊小怪,只为了他手臂上的一点小伤,“我说了没事,你不必替我上药。”
“我想替你上药。”纯白的帕子沾了血迹,赫九霄倾身靠近,手里的白绢染上他臂上的鲜红,他低头查看伤口。
赫千辰看不到他的神情是否有变化,只觉得那句话里存着些难言的异样,他们身上都还带着先前那场交战的血腥气,他却能从中发觉赫九霄独有的气味,那是长年接触草药的药香,按在他颈边的手拿着他的帕子,温温的热度透过帕子传到他手臂上,他的心莫名的乱了几分,忽然把手收回,“我说了我没事。”
他断然转身打算离开,手臂却被人拉住,赫九霄显然没把他的话听进去,“别动。”他把他按在椅上,染血的白绢再次覆上伤口,冷冷的话音似乎存着不快,“眼下是没事,但假若其中有毒,你还能说自己没事?”
“血的颜色未变,我没有中毒。”赫千辰被他按着不能起身,手臂上的伤口确实不严重,赫九霄却不管他说什么,看着伤口的模样好像那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
“血魔医何时开始对别人的伤势如此在意了。”
“我不在乎别人的伤,我只在乎你的。”冷冷的话和握住他的手一样,有力而不容抗拒辩驳,赫九霄说的理所当然神情不变,赫千辰却无言以对,顿了片刻,勉强笑了笑,“我是你弟弟,你当然该在乎我,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了。”
赫九霄的目光从伤口上抬起,看着他,“我不需要什么亲人。”
第三十四章:血缘
这句话说的很清楚,赫千辰脸上浅笑淡然,却仿佛不曾听见,他垂首敛目,让话音消散在耳边,由着赫九霄按在伤口边上止血,再不开口,眼底不论有多少起伏多少波澜都被全数敛下,赫九霄却没在意他的反应,继续说道:“在赫谷你为我难过,但你不说,你不愿那么快回千机阁,也不肯让自己多留几日,还有那个人,你分明也怀疑他的来历却还是要将他带回去,你是有意要与我作对,还是不想我将他留下?”
“九霄,你想太多了。”赫千辰终于抬头,他蹙眉,心里仿佛被什么扯动,赫九霄每个字都很冷,同时又尖锐的像一把利剑,让他无可退避。
赫九霄却还在直直的看着他,一字字的落到他心里,“是我想的太多,还是你不敢去想?”
想什么?难道要他考虑他们兄弟之间是怎么了?赫九霄在逼他,时时刻刻都在逼他,时时刻刻都在提醒,莫非真要他去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之间算是什么?赫千辰握紧了拳,又一点点松开,字字缓慢,“你要我想?好!你邀我去赫谷,为我逐出你的侍妾,给我看你的寂寞,让我心疼你的孤独,我要走,你不留我说要等我,让我为那些话心酸难过,接下来,你还想做什么?”
“千辰。”和他略显激动的反应相比,赫九霄喊着他的名字,似乎是在笑,他看着赫千辰的无奈,仿佛觉得很满意很愉快,“你为我心疼难过?我不觉得孤独也不知道什么是寂寞,但我很高兴你为我难过,你不愿去想,那我不再问你,但你必须知道,你我都不再需要亲人,所谓血缘,我们都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我知道。”赫千辰笑的微苦,他怎么会不知道?当初他进入千机阁,阁主魏析楼的话还历历在耳,当时他五岁,死里逃生之后救下他的人所说的的第一句话不是问他害不害怕……
“血缘对你而言什么都不是!你是被至亲抛弃没有人要的东西!你不要想着有人来救你,要你死的是你爹,你还能奢望什么?要想活着,就留在千机阁,你有很多东西要学。”
所以他留下了,魏析楼说的没错,他再也不能奢望他人,他分明知道,但如今,他却还是在这里对着赫九霄,任凭他借着兄长的身份接近他,用几句话就把他的冷静敲打的支离破碎。
“你的心已经乱了。”赫九霄的话让他惊醒,赫千辰的神智猛然间全都回来了,他看了看自己的伤,“我没事。”
这句没事说的是他的伤口,还是他的心,赫千辰自己也不确定,就像赫九霄按在他的臂上,他同样不确定那是为了替他止血,还是为了不让他离开,因为若不是被这样按住,他或许真的会走,从这里站起,不再面对赫九霄。
“你是有意的是不是?”无法离开,他只能叹息,看着赫九霄按住他的手,若有所思缓缓开口,沉沉的话音已经平静,却夹杂着些许叹息,“你有意要我替你难过,为你不舍,还说这些话……你知不知道,有些事说不得,也不该想。”
这一声喟叹含着多少感慨多少无奈,赫千辰臂上伤口的血已经止住,赫九霄还是没有放开他,那双妖异冷魅的眼直视赫千辰,仿佛想将其中的如水的沉静全数搅乱,“若是我已想过,也准备说,又如何?”
赫千辰脸色一变,眸色瞬间冷凝,望向别处,好像那空空的桌子上忽然长出什么令人惊奇的东西,让他看的出了神,也让他没听见赫九霄的话,久久,他才转过头,要对赫九霄说什么。
“谷主,药箱拿来了。”冰御从门外走进来,手里拿着药箱,才进门就觉出其中的气氛不对劲,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能站在门前等赫九霄的吩咐。
“进来。”发话的是赫千辰,沉沉的脸色几乎和赫九霄脸上的冰冷一样令人畏惧,冰御不敢猜测刚才他离开的时候发生了什么,能让这位檀伊公子的脸色这么难看。
赫千辰要说的话没有出口,赫九霄接过冰御取来的药箱,打开了,从中取出一罐东西来,准备给他上药。
冰御见了发出一声抽气声,眼珠子都差点瞪出来。
那个东西好像是谷主半年多前用各种珍贵药草做出来的伤药,当时耗费了不知多少材料,那药效几乎可以这么说,只要人还没死,不论是什么外伤,都能在短时间内愈合伤处,这样的东西传出江湖,当时还一度引起骚乱和纷争,来巫医谷求药的人不计其数,出门之时他也不知动手杀了多少妄想夺药的人。
当看到赫九霄毫不吝惜将药罐打开,把伤药抹到那道真的不算严重的伤口上的时候,至此冰御已经确定,谷主真的对檀伊公子不同,这份不同若不是情意,他不知还能是什么。
尽管江湖中对男人和男人间的这种情谊不太赞同,但若是发生在赫九霄身上他倒也不觉得奇怪,也许是因为赫九霄给人的感觉太不像一个真人了,俊美到异常的相貌,冰寒到令人不敢接近的气息,还有冷酷乖戾的性格,想起当初第一眼见到那顶血红的轿子,冰御至今都记得那种从心底里冒出寒意的恐惧和悚然。
若是有檀伊公子相伴,谷主便会更像一个活人吧,看着眼前赫九霄上药之时的神情,冰御毫不意外的发觉那份冷意不再噬人,与此同时外面有足音走近,店小二给送菜来了。
用手势阻止他吆喝,冰御示意他把东西放在桌上,那小二倒是比看起来聪明些,放轻了脚步进来,把菜一一摆在桌上,又小心的出去了,冰御在旁候着,等赫九霄上完药才敢开口说话,“谷主,公子,可以用饭了。”
“绵歌的给他送到房里。”赫千辰关照冰御,他方才听到冰御的吸气声,再看伤口愈合的速度便明白,这药定然非比寻常,他不是不知道曾经发生过的求药纷争。
九霄,你这么对我,究竟要我如何?我们是兄弟……兄弟,你难道不知?赫千辰敛目,收回袖里的手逐渐握紧。
赫九霄的神情和原先没有什么不同,他也不说这药是什么,将药盒盖上,放到赫千辰手里,“拿着,往后时时备在身边,我才放心。”收好了药箱里的东西,他说了话也不去看赫千辰的反应,把他拉到桌旁坐下,“你该饿了,用饭吧。”
两人坐下,赫千辰觉得手里的药盒仿佛有着灼人的温度,让他从手心到整个身体都热了起来,他举箸却迟迟没有动筷,赫九霄举杯饮酒,菜只碰了一口,忽然放下筷子,也把他端起酒杯的手按下,“菜里有毒。”
赫千辰心头一紧,猛然抬头看他,“你已吃了?”
他不问毒在哪里,是什么毒,没去想是何人在何时下的毒,又是为什么去下毒,他单单只关心赫九霄是不是已经吃下去了,他是亲眼看到他喝酒吃菜的,此时却问出这句多余的话,若是寻常,赫千辰绝不会问这句,他会先查看酒菜,稳住中毒之人的心脉,寻找身上带的能缓解毒性的药丸,而后设法查处下毒之人,得到解药。
但眼下,他却像是将这些全都忘了。
“别慌,难道你不知他人称呼我什么。”赫九霄看到他的关切,冰寒结霜似的眼神变得柔和了,赫千辰被他一语提醒,呼出一口气,自嘲的摇头,“我怎么会忘了你是血魔医,无病不能医,无毒不可解的血魔医。”
“你在担心我,便将其他的都忘了。”赫九霄看似一点都不在意自己中了毒,也不查验中的是什么毒,却在此时这么对他说。他因为紧张而攥紧的手被赫九霄握住,五指一点点的被松开。
“那你还不快些为自己解毒?”赫千辰这回没有反驳,也没有把手收回,回握住赫九霄的,发觉他的手心很冷,毒性已发?!
“谷主!有古怪,那店小二死了……”冰御去给绵歌送饭,从外面回来看到赫九霄靠在赫千辰身上,面色不对,顿时惊了一惊,“公子,谷主他?”
“他中了毒。”冰御那么一喊,赫千辰冷静下来,深沉的脸色却没有和缓,“你说店小二死了?”
“死了!就在厨房!”冰御点头走近,蓝影自他眼前闪过,赫千辰已经掠出门外,“等我回来,我要看到你没事。”这句话是对赫九霄说的,在这里看他中毒,他没办法让自己心静下来,不如出去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