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没问?”我轻笑一声,扬手叫小冯子拿些瓜果糕饼来。
泱儿瞅着小冯子去了,才压低声儿道:“父皇只和我说,‘叫你回来自有朕的道理’。”
我垂目想了一阵,也就不提这些。又说阵闲话,也就说要往崇明殿拜会父皇及长公主去。
刘滟送我出了永璃宫:“今儿晚上…”
我回身笑道:“今儿约了刘钿,怕晚了不能入宫,你先睡吧。”
刘滟只得笑笑,我自往崇明殿去,却扑了个空。小太监只说父皇与长公主出宫去了。我只得先回府。
一进门,刘忠就拿了刘钿的拜贴来,约我今晚酉时到他府上一聚。
我边走边脱了外衫:“老四来了么?”
“三哥还说,这回子才回来!”镗儿自大厅探出个脑袋来。
“有些事儿耽误了。”我淡淡一笑,子敬接了外衫,递个暖手炉来。
我轻抚面上九朵梅花,心里一叹,塞入袖中方笑道:“你来了多久。”
“与三哥散了就过来的。”镗儿替我倒杯茶,加了两勺糖霜方递来。
我饮了一口:“没见着老五?”
“若是给他晓得了,我还能一个人跟着来么?”镗儿笑笑,我亦笑了。
“此次出兵,愈加沉稳了。行军布阵,颇有章法,进退之间,考虑周详。”我点头轻笑,“可独当一面了,三哥心里甚是安慰。”
“还不是三哥教的好。”镗儿满面红光,兴奋得紧,“遇着事儿时,就想,若是三哥会如何,这就心定下来了。”
“别光捡着好听的说。”我拍他脑袋一记,“回来这些日子,可有去拜过淑妃?”
“自是有的。见过父皇,就去见了长公主、媛妃娘娘和母妃。”
“我不在时,朝里可有甚么值得留心的事儿?”
镗儿侧首想了一阵:“也没甚么大事儿。就是父皇不知怎地,似是对老大很宠,又是封赏又是赐人的,隐隐有打压咱们的意思。”
“你怎么晓得是打压?”我眯起眼来。
“宠着刘钿,又骂了其相,对我和老五,没说赏赐也就罢了,不过是问了战况,竟不了了之。”镗儿浑是气恼,搁下茶杯望着我。
“父皇自有道理。”我耐心道,“官职上,以你的年纪作这官,已是没有先例了;爵位上,皇室身份本就极贵,况且你没行冠礼,也没大婚,委实难加了。”
镗儿瞪大眼睛:“那也不能连个‘赏’字都没有吧?”
我摇头叹笑道:“你也不是真在乎那点儿金银珠宝吧?”
镗儿搔首道:“那是!”
“既如此,又何必计较?”我轻笑道,“父皇要刘钿作了甚么,我还没猜着,可大约有点眉目了。”又耐心道,“等把刘钿的事儿弄明白了,这不就结了?”
镗儿侧首道:“就怕没等查处来,老大仗着父皇,有些甚么动作,咱们措手不及就糟了。”
“这你放心,在东也的地界上,谁要动手都得想想父皇。”我饮口茶又道,“今儿晚上你也多加小心,指不定会出甚么状况。”
“三哥放心,我早有准备。”镗儿眉飞色舞道,“我早暗中派了三百人埋伏在刘钿府邸周围…”
“胡闹,胡闹!”我一瞪滟,“这算甚么意思?”
镗儿一愣:“当然是怕刘钿不利于三哥…”
“刘钿再大胆,亦不敢明目张胆的动手,你这么作,岂不是先露了怯态?”我叹口气,“就算刘钿不说甚么,你私调兵部人马,叫禁军心里怎么想?”
镗儿一愣,想了一阵方垂首道:“三哥,我错了。”
“这也不是甚么错儿。”我柔声道,“你怕三哥吃亏,三哥谢你了。”
镗儿不好意思笑笑:“那三哥,现下怎么办?我这就叫他们撤回来。”
我一抬手笑道:“罢了,都去了,再叫回来,反而惹人怀疑。就这么着,我自有道理。”
又问了几句,见时辰不早,也就分别洗浴更衣,与镗儿、刘忠骑马往刘钿府上不提。
孰为刀俎
到刘钿府上时,正是酉时二刻。
远远就见府门大开,灯笼高悬,明晃晃的映着“钿王府”三字,描漆旒金,倒是气派。门口一溜立着七八个小厮,一色青衫,个个面目清秀,身高也相仿。门前台阶上,只第四层与最下层立着两排人。一为苍衫,一为白衫,或持香炉,或举香扇。当街口就立着几个护院武师打扮的,见我一行到了,远远就通报,待我行至门前时,刘钿正好迎出府来,身后跟着管事的。
“三皇弟!”刘钿亲自迎来,按住辔头,替我接了马缰,又待我下马后,亲自接了外衫,又冲镗儿道,“不想四皇弟也来了,还真是稀客,稀客!”
镗儿行个礼也就罢了,我只一笑:“有劳大哥了!”
“说的外道话儿,自家兄弟也这般,倒真是生分了。”刘钿笑眯眯瞅我,将外衫递与管事的,自拉了我入府。
倒不好挣开,也就由他拉着:“大哥出趟远门,好容易回来了,该是我这作弟弟的来请才是。”
“好容易?”刘钿拉我一路往南厅走,“可是责怪我这作皇兄的没回来喝你的喜酒啊?”
“大哥这不是拿话儿说我?”我朗笑道,“本该等大哥回来的,可…”
“我晓得,我晓得。”刘钿连连点头,“父皇急着抱孙子啊。”
“那倒是,不过横竖有大哥在。”我溜他一眼,“父皇心里可是替大哥着急多些。”
“啊呀,这话也就只能咱们兄弟说说,父皇也不知怎么回事儿,着急成这样儿。”刘钿口里虽是埋怨,可怎么听,怎么觉得透着扬扬自得的劲儿。
又一想,刘钿不是外露之人,这般撩拨,定有古怪,遂不理这话儿,只装着看他花园:“记得上次来大哥府上拜会,还是大哥封了王爷的时候儿,这一晃好些年了。”
刘钿一愣方笑道:“还真是好些年了。”
“记得那时候儿花园里种的牡丹…似是八宝香吧,开得娇艳欲滴,灿若云霞啊!”我随手一指他院中枯枝,“这没几年,大哥就改了昆山夜光?真是愈加叫人仰视了。”
刘钿也立住了:“这叫甚么话儿?怎么改还不是离不了‘俗艳’二字?哪儿及得上三皇弟梅花来得高洁?寒风不惧,傲视霜冰!”
“那牡丹富贵逼人、吉祥如意,可不是一般人能配得上的,大哥怎好如此说?”镗儿一抿唇,“三哥就是喜欢梅花太过,才叫别人以为他自个儿也是这般冷冰冰的,多大的误会啊!”
刘钿哈哈一笑,复又拉镗儿前行:“若是四皇弟喜欢,我叫下人送两棵好的到你府上就是。”
“那倒不必,实在喜欢得紧,刘镗亦会厚颜再至大哥府上的!”
三人齐齐笑了,也就进了南厅。
方进门,还没看清里头儿的人,就听齐齐唤道:“给大王爷、三王爷、四王子见礼了!”
我忙的回礼,才看清竟是慕容泠并着白槿。不由暗皱眉头,面上还得带笑:“大哥好大面子,请得来二位王子。”
刘钿笑得惬意:“那还不是三皇弟你面子大,若不是有这二位王子作陪,我也不敢请你啊。”
我一躬身,装着诚惶诚恐:“大哥这话真是折杀刘锶了!”
刘钿上前一扶:“今日请你和二位王子来,不过想着明儿就是亚岁了,咱们先热闹热闹才是。”
亚岁不至皇子先饮,非礼也;私请他国王族,非制也。你敢如此大张旗鼓,背后谁撑着,这几句话就露了底。遂一笑道:“那感情好!”
正说话间,刘锐却自外头进来,连连冲后招手:“快,快!”
一溜烟进来一队婢女,手捧碗碟匙箸,还未望清菜色,已闻得扑鼻之香。
慕容泠起身道:“有劳锐王子了!”
刘锐瞅他一眼,并不答话,却指着一道菜冲刘钿笑道:“大哥,我亲作得鱼,一回子你定要尝尝。”
镗儿道:“平日六弟爱打雀儿逗马儿,却不晓得竟是庖丁再世。”
刘锐瞪他一眼,我忙接口:“这鱼看来稀奇,六弟怎么作得?”
刘锐望我一眼,方懒懒道:“鱼是上好鳜鱼,打小儿就用人参枸杞养着。作时先一分作五,鱼头是精华所在,以灵芝、血燕清蒸呈上;鱼腹单独除下,此处本就醇厚肥美,过滚油烫熟了,再以葱姜去腥,直接淋上蒜羊香肉末汁,反复几次,万万不可等到肉色转深才盛出;鱼身各部,肉嫩而刺多,故用炖的,炖至筋骨松脆,可化在口中方成;鱼尾多是弃而不用,实乃大谬,此处灵活柔软,最是可口,故裹上松绒香菇丁绊香糯米蛋粉,放进香油里炸到金灿灿的,也就起锅了;剩下的一份内脏,同鲜鲍鱼汁、童子鸡汁混合,文火熬两个时辰就可。再以时鲜菜蔬点盘装了,就可上桌。”
一顿话听得几人面面相觑,慕容泠扯个笑脸:“这般讲究…”
“那是闲人有闲工夫弄出的玩意儿,有甚好夸耀的。”白槿嗤之以鼻。
眼见刘钿皱起眉头,我忙举箸笑道:“也就六弟这般伶俐之人想得出精细的点子,我且先尝尝。”自选了块鱼腹轻咬,连连点头,“当得一个‘鲜’字!”
刘钿亦尝了一口:“岂只是鲜,嫩而柔滑,清香爽口!”
镗儿吃块鱼身,方颔首道:“形不坏,骨已烂,真是厉害,厉害!”
刘锐听出那话外之音,皱眉瞪眼:“甚么乱七八糟的,真是牛嚼牡丹,可惜,可惜!”
我接口道:“六弟心思这般多,倒真是食客的不是了。”
白槿皱眉吃块鱼杂,奇道:“若说是神仙肉,我也信了。”
刘锐笑看每人尝了其余各处方道:“不知各位最中意何处?”
刘钿道:“鱼首之味,最是难忘。”
镗儿叹道:“鱼骨已化却留其形,最是难得。”
慕容泠道:“鱼尾酥脆,别出心裁,以诡奇胜。”
白槿噘嘴道:“鱼腹鲜香可口,当以纯胜。”
我笑道:“各有千秋。”
刘锐一转眼珠,不悦道:“若定要分个胜负呢?”
我只一笑不答,回身一望刘忠:“忠叔,你也来尝尝。”
刘忠忙的躬身:“奴才不敢。”
“叫个奴才来吃,三皇弟也太…”刘钿嘿嘿一笑,并不说完。
刘忠举目道:“奴才虽没福气吃,听几位主子说了,心里倒也明白。”
刘锐噗哧笑了出来:“那你倒说说看!”
刘忠咳嗽一声方缓道:“几位爷都是见惯大场面的主儿,还不懂得比奴才多?只是奴才以为,各说各好罢了,对那鱼而言,人为刀俎,哪一块不是一般的?”
我暗自点头,说得好!且将你一军!
刘锐面色一变,刘钿倒是一挑眉毛,转而望我:“三皇弟果然高人,府里一个奴才,也有这般见地。”
我只一笑,并不答他这句:“不知六弟还备了甚么,三哥可是嘴馋得紧。”这道菜,吃其味还在其次,试探些甚么,也就刘钿与我晓得了。
倒是刘忠明白,那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可算是戳着刘锐痛处了。老六想挑着剑拔弩张,我偏不应,且看你玩甚么花样。
我非刀俎,亦非鱼肉,你能乃我何?
也就饮酒三巡,用些旁的什物。刘锐请的好厨子,亦或是自个儿好手艺,倒也算是口齿留香。
喝了一阵子,各怀心思,颇有些气闷,刘钿突道:“这般饮酒也太拘谨,不如行酒令?”
刘锐道:“大哥想怎么玩儿?”
刘钿道:“斗诗连句也没甚么难的,不如取了叶儿牌来,抓着甚么算甚么!”
白槿忙道:“我可不会这些个。”
刘钿柔声道:“又不是输钱输米的,热闹热闹罢了。”
我只笑笑望着慕容泠:“九王子怎么说?”
慕容泠本有些游疑,见我问了,只得硬着头皮道:“三王爷若有兴致…奉陪就是!”
刘钿拊掌大笑道:“甚好,甚好!霓月,还不快取了叶儿牌来?”
早有伶俐丫头儿取了来,这回子忙的呈上。
刘钿取了牌来,洗净了,背面冲上放好,又取了三个色子轻笑道:“霓月伺候这游戏惯了,还是她来掌牌吧。今儿我是东道,本该先掷这第一把。可尊老护幼是家训,不知白三王子与六弟,哪个长些啊?”
白槿与刘锐交换个眼神,说了几句,刘锐耸肩道:“我虚长几个月。”
刘钿将色子递了过去:“如此,就有请了!”
也无异议,白槿扬手撒个一、一、五,自个儿也笑了:“若是再得个一,岂不是豹子?!”
霓月取了第七张牌,轻念道:“越调、平湖乐,作藕韵,思归题。心不愿,身远游,当罚三杯,众可陪饮一杯。”
白槿闻言面色一变,我亦皱眉。调、曲牌都没甚么打紧,藕韵亦不难,只那题…瞅眼刘钿,见他正襟危坐,并无半分不妥。
白槿道:“几番风雨几番愁,凋敝相思豆。烈酒征衣北风吼,子良谋,转眼已做白头叟。江南美秀,终非吾土,问何时能归否?”言罢连饮三杯,方狠狠一瞪刘钿。
刘钿却笑而击掌:“妙,妙!众当陪饮一杯。”
也就都饮了。霓月数着第七个,方笑道:“该着慕容王子了。”
慕容泠接了色子,扔个二、三、二,还是个七点。大丫头取了第八张道:“今儿与这七还真有缘。”看了一笑,“双调,蟾宫曲,丝韵,情思题。自苦难安,当自罚三杯,敬酒一轮。”
我闻言一怔,心里倒有些感叹。今儿这儿牌掷的,真是难解!
峰回路转
慕容泠苦笑一声:“倒是贴切。”与我目光交会时,竟有叹惋之意,我只假作不见,他自饮了三杯,饮罢酒,慕容泠方道:“半生不懂情思,才会情思,便恼情思。眼似空茫,耳如苍苍,心如絮丝,叹一声无人可思。”遂逐一敬酒,我暗叹口气,白槿却看在眼里,意味深长冲我摇首一顿,只得回了一笑。
霓月轻笑道:“再数个七,该着六王子了。”
刘锐连连摇头:“怕甚么偏来甚么。”也就接过色子来,撒个四、六、四。
“十四点。”霓月抿唇道,“越调,天净沙,袅韵,女子题。大吉大利,众恭贺一杯。”
我笑道:“看来六弟好事近了,这一杯,该敬,该敬!”
众人齐齐笑了来敬,刘锐推不过,只得饮了,眼中狠狠一瞪刘钿。镗儿一努嘴叫我,只一笑,微微摇首。刘锐喝罢了酒,方道:“红红绿绿袅袅,芳芳灿灿姣姣。姐姐风风韵韵,婷婷巧巧,娇娇嫩嫩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