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三王爷看得起了!” 韩焉呵呵一笑,喝了一口,“只是这事儿干系太大,我怕说出来,吓坏了王爷你!” “哦?吓吓看。”我淡淡道。
韩焉笑叹道:“我不过是颗棋子,自以为过了楚河汉界就是将军,谁晓得还是个小卒子罢了。”
“与刘钿有关?”我斟酌着。
“算是吧。真论起来,倒也是自个儿大意了。”他叹口气,“我想听你说说。”
“你与刘钿行至陈国,另有所图…事情败露,刘钿献出你作挡箭牌。”我踌躇着,终是答了。
韩焉拍拍手:“倒全被你料中了。”
“可我想知晓详情。”我盯着他双眼,“若是刘钿真…”
“他对不起我,莫非你杀了他不成?”韩焉似笑非笑瞅我一眼,“何况,哪一边儿都不是好人,又能怪谁呢?”
我细细体会一阵方道:“这事儿是刘钿自作主张,还是…还是父皇的意思?”
韩焉左眉一挑:“三王爷,这事儿就点到为止吧。”
我摇首道:“你是不想说,还是怕说?”
韩焉掩口笑道:“韩焉不想说。”
我望他一阵,叹口气道:“随你。”
韩焉垂目一顿:“你变了,刘锶。”
我轻道:“是么。”
他仰首笑道:“若是以往,我这般说话,你会恼的。”
我一摇头:“是么?”
韩焉望我一眼,轻道:“刘锶,行过来些,可好?”
我倒一愣,还是慢慢起身,行至榻侧。他缓缓拉起我手来:“好冷。”
我皱眉正欲缩手,他却紧紧拉住,一手慢慢环住我腰间轻道:“从没见过你这样儿的人,冷到骨子里去了。”
我一皱眉,他倒是笑了,仰首道:“说你变了,我岂非是五十步笑百步?”
叹口气,轻抚他脊背:“韩焉,胡大夫嘱你少说些话。”
他一笑摇首:“刘锶,我想喝酒。”
“不行。”
“那你且当我喝过酒,醉了,可好?”他轻轻挣开,目光闪烁。
“想说甚么?”
“刘锶,你我本不该如此。”韩焉突地笑笑,面色柔和。
我轻轻坐下方道:“那该如何?”
“本不相干的人,硬是撞到一块儿了,你说是为甚么?”他双眼一眯,看不清神色。
“我又不是神仙。”我自嘲一笑。
“还以为你会说‘造化弄人’呢。”韩焉呵呵一笑。
“真要说,也只能是庸人自扰。”我摇头亦笑。
“庸人自扰么?”他侧目想了一阵,展颜道,“也是呢。”突地望我一眼,“刘锶,你不恨我么?”
“为甚么要恨你?”
“若不是我一时心急,也不会,也不会害死文思…”他垂目叹息一声。
我心里一痛:“你也不想,算了。真论起来,也不是你的错儿。”
他抬眼望我轻道:“你又想说,都是你的错儿,是不是?”
“难道不是么?”我强笑道,“是我心急了些,若非如此,至少可保他太平几年。”
韩焉伸手抚我眉间:“这真是庸人自扰了。”
我一动不动愣了半晌方道:“韩焉,我不管你以前如何,若你愿放弃过往,我…”
韩焉忍不住笑道:“这话儿自你嘴里说出来,也算稀罕。”
我面上一烧:“你这人,真是…”
他环住我颈间一吻:“刘锶,你可晓得,我要的,你给不了,如同我要的,你给不了一样。”
我几乎不曾想,冲口而出:“你要甚么?”
韩焉一愣,方笑道:“我最想要的…头一件,不说也罢。第二件,我早知你做不到。第三件,说也无用。”
我倒笑了:“我听得云里雾里的。”
“早说了,我醉了。”他轻笑道,贴着我颈侧轻道,“你真的来了,我真是没想到。”
我心里一动,正要言语,他却抢道:“可你来了,一边儿我感激你,一边儿,却更恨你!”
我一皱眉:“怎么说?”
“私心里,我是想你来的,可另一边儿,你我身份太过特异,来了,怎不叫我猜疑?”
“你怀疑我是故意来的,救了你的命,好叫你为难不成?”我眯眼轻道。
韩焉笑眯眯道:“若你是我,也会这般想。”
我叹口气:“那你为何送信叫我来救?”
“有么?”
“若没有,那件深衣,如何解释?”我望着他双目,眼里一眨不眨。
韩焉一愣,面上竟有一丝薄红。扭头不看我,我扳过他肩膀,逼他望我。韩焉身子动了动,终是赧颜道:“陈王欲逼你来,又怕你不至。刘钿就说叫他拿个我身上的物件…”
“这衣衫你随身带着?”这一下惊讶倒是货真价实。
韩焉面上红的愈加明显:“是啊,不行么?”
我心里又甜又酸;“韩焉你…你真傻…”
韩焉埋首入我怀里:“确实,傻得厉害。”
我环住他,口里轻道:“韩焉,你是甚么人,我现下不想问,也不愿问,还是那句话,若你放得下过往,我…”
韩焉仰面打断:“不是我放得下与否,而是韩焉亦是个好面子的,不愿一辈子只作第二!”
我一愣,他惨笑道:“三王爷心里早有人排在前面,韩焉虽不是甚么好人,却也不愿久居人下。”
我手一抖:“甚么?”
“何况,三王爷会这么说,韩焉是否可以为原因有二呢?”韩焉摇首轻道,“其一,收服韩焉,于公则少一劲敌;其二,于私可稍解心头不安。”
我面上一红:“哪儿来这么多歪理。”
“你若是介意那天之事,你大可放心。”韩焉一挑左眉,“且不说没几人晓得,就有天大的胆子,谁敢拿这个说事儿?”
“还有几个人晓得?”我大吃一惊。
“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也不算少了。”韩焉瞅我一眼,偷笑道,“其实子敬也晓得,若非他引开了那几个暗哨,我又怎能…”
一阵头痛,难怪这事儿问过其塘他们,却都说不晓得,可子敬,也恁的大胆了些。
韩焉轻笑道:“其实子敬这个奴才,倒是明白人。晓得怎么算是对主子真的好。”
“你不用替他说好话,我不会怎样的。” 我摇首道,“我只是不懂,为何他们皆以为你我之间…”却又说不下去了。
韩焉笑而摇首:“我怎么晓得,许是‘身在庐山中’吧。”
我默念一遍,倒笑了:“不曾想,我刘锶自诩聪明,却还是看不透。”
“这能看透,就是神仙了。”韩焉掩口一笑,颇有得色。
我叹口气:“韩焉,你说这些,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自个儿听的。”
“我醉了,自个儿说甚么都不晓得,又怎知是说给谁听?”韩焉笑着,眼里却一黯。
我搂住他道:“韩焉,你要走了,是么?”
“你留我?”他于耳侧轻笑道,“这不像你啊,三王爷。”
我一愣,他却扣住我手臂低声道:“方才有两个人来了,立在门口听了好一阵…”
我一惊,忙的抬头,韩焉又笑道:“这回子早走了,你退步了,三王爷。”
无非是白槿与慕容泠罢了,我叹口气:“算了,找机会再解释吧。”
韩焉点头笑道:“你欠的太多了,小心还不起。”
“那就不还了。”我摇头笑笑。
韩焉一愣,掌不住大笑起来,却又一阵咳嗽,满脸气恼:“这真叫人窝火!”
我笑道:“等你养好些吧。”
韩焉叹口气:“早走迟走亦是走,何必呢?”
我心里一动,却又说不出话来,只是静静望着他。
韩焉瞅我一阵,笑得苦涩:“别这么看着我。你我之间,容得下天涯碧海,就是容不下那个字。”
“不是容不下,而是容不得。”我摇头笑了,“你醒了没走,等我回来说了这些,不就是想告诉我这个么?”
韩焉眼里一闪,忙的垂目道:“我也说了,不作第二。”
我叹口气:“我还真是鬼迷心窍了。”
他倒笑了:“我不也是?”
两人也就都笑了。唤了胡太医来用药罢了,两人洁面更衣,相拥而眠,并不多言,只是拥着。整夜无语,只是梦见一丛丛梅花盛放,我立在其间,竟不辩东西,寻不得来路,认不出归途。
亚岁入冬
刚交丑时三刻,身侧浅浅动静,我只管闭目沉吸,并不动弹。觉着怀中人缓缓脱身而去,唯有心里叹息一声。
听着声响,是下榻着衣去了。
细碎之声罢了,却闻得一声轻叹,忍不住睁眼望时,就见韩焉侧身而立,握着一枚玉佩。他自望得出神,颦着眉间,薄唇紧抿,指尖轻触,勾描之间,刻出梅花神韵。点罢花心嫩蕊,却突地转过眼来。
忙闭的上双目,呼吸一顿。
他并无言语,也未行来。又听得衣衫沙沙声。
遂眯着眼来看,只见他背过身去,将我腰带上玉佩取下,换了方才手中那块挂好,又将我常带的纳入怀中。
我心里一酸,却又涩得难言。开不了口,只得展眉装睡。
稍顷,窗棂轻响,一阵凉风抚过,颇有些寒进心里。
我缓缓睁眼,咳嗽一声:“子敬。”
“爷。”门口一响,子敬垂首而入,“要跟么?”
“…算了。”我摇摇手,“叫解语进来梳洗吧,时辰不早了,要先回趟府里。”
回府换了朝服,父皇昨晚派高公公赐了玉带金冠等物,刘忠只得说我去了刘钿府上来搪塞。我亦没说甚么,整装罢了,与镗儿行向朝堂。途中,镗儿提及昨夜曾手书一封,叫铭儿与蒋含暗中调了中军士卒戒备,好待今日行街时有所防范。我颇感欣慰,此事作得甚为得体,遂夸了他两句。
百官到得颇早,我虽是应时而至,却也显得迟了。
远远其过迎来,忙的立住行礼,他压低嗓门儿道:“昨夜去了何处?”
我一皱眉头:“宫里出事儿了?”
“皇上派人寻你入宫,管家却说你去了大王爷府上,大王爷那儿却说你与两位王子早走了,这下出了茬子,皇上心里多少有些不快。”
我轻道:“父皇恼了?”
“也不是。”其过叹口气,“听说高公公回了话儿,皇上摔了杯子,若不是长公主拦了,指不定禁军大半夜要搜城找你这个王爷。”
我一阵头痛:“我去看个友人,就宿在他那儿了,倒没想着会有这么一出。”
其过意味深长道:“三王爷还是自个儿警醒些的好,这上上下下多少眼睛盯着呢!”
我颔首道:“多谢赐教。”
正说着,有人插话:“三皇弟可来了。”
扭头一笑:“大哥可早!”
刘钿先冲其过点个头,算是见了礼,口里又对我嗔道:“三皇弟昨夜去了哪儿?”
“自大哥府上出来,醉得不行,行了半路,挣不住,也就找家客栈随便将就了。”我口里淡淡的应了。
刘钿作个急色:“三皇弟倒是一觉好梦,我就惨了!大半夜的,父皇还来我府上要人。”
我忙笑道:“给大哥添麻烦了。”
刘钿摇首道:“甚么麻烦,还不是记挂着你安危,我可是一晚没睡好!”
“我不也是?”我打个躬,“一时贪杯,今儿起来还阵阵发晕,真怕一会儿出了纰漏,丢了面子。”
刘钿笑道:“瞧你眼发青的,还醉着呢吧?”
我轻笑道:“那还不得怪大哥府上酒好!”
正说着,父皇也到了,交代了几句,就叫行事。礼部官员行前,父皇拉我上了我龙撵,并不言语,只是神色凝稳,手上紧紧一握,随即下车去了。
高公公大声喝道:“起——”
禁军开道,百官随后,浩浩荡荡往宫里社庙前行。
亚岁亦称冬至朝,当祭祀祖先。社庙早打扫一净,燃着长明灯,帷幔低垂,沉香凝滞,黑漆漆的牌位,俯视着子孙,俯视着世间,俯视着天下。
庭继声朗气定,沉着有力,念罢了祭文,高声唤叩首进香。
接过高公公递来的三柱香,举至眉端,朗声道:“历代先祖披荆斩棘、呕心沥血创下基业,圣祖韬光养晦、苦心经营,皇上雄才大略、安邦定国,此乃先人垂怜、祖宗保佑。我朝声威赫赫,鼎定乾坤,当以解救天下万民为责,当以恩披世间黎民为任!祈先人圣听,佑我大卫万世一系,社稷康宁!”
“佑我大卫万世一系,社稷康宁——”众臣亦齐声而应,庙堂回声不觉。
我率先跪下,先举香三叩,高公公接了插于香案上,我复又叩首三记,方跪着颔首。
礼部官员自呈上香烛元宝银锭等物件来,我先燃了一张地图,接着燃了《佛本生经》一卷,又燃了纸人、纸车马、纸宫殿等物,这才罢手起来,折身退后半步,自有礼部官员依次焚化什物。
眼望火光冉冉,白烟夹杂着香鼎之气混合而上,冲至庙堂横梁之上,几番逶迤,自天顶气窗穿出。那些馨香,含着一个后人纯真的感念,蓄着一个家族殷切的希冀,存着一个王朝宏大的构想。
我定定望着,火光映得人人面上通红,映得眼里闪烁,好似也映得心里透亮。他们的眸子里,看我时,带着敬畏,带着惶恐,带着叹服,自也有不安,也有畏缩,还有平淡。
不动声色扫过众臣一眼,替天子祭祀,谁都晓得意味着甚么。我留心刘钿的面色,他却从头至尾不曾望我一眼,只是流连于金盆内灰烬与高堂上灵牌之间,连眉头亦不曾皱一下。
待这边儿结了,高公公冲我打个躬,我晓得该往宫外行街了,遂微微颔首,率先出了庙堂。众臣随后而行,井井有条,悄无声息。
无人注意到,那堆灰烬中,夹杂着一团烧焦的面团;无人留心到,那些烟气中,混合着一股食粮的味道。
镱哥,那只八戒我烧了,它先我一步来陪你,可莫要别叫他人抢了去。
方出宫城,夹道围得密密实实,人头蹿动。见着车撵来了,黑压压跪倒一片,口里喊得震天响:“皇天在上,保佑我卫朝万岁,万万岁——”
庭继回首望我一眼,我只一笑,点头示意他前行,他一皱眉,与身侧官员说些甚么,那官员连连点头,不时小跑过来。
“蔡大人说甚么?”我轻道。
他先跪下行礼,方起身轻道:“蔡大人的意思,是说没想着百姓来了这么多,禁军总共二千,护送队伍的不过八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