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老蔡安心,今儿不会出茬子的。”
我含笑拍拍他肩膀,看他面孔生,多半上刚调入京城的,竟被我这一拍吓得面上一白,复又转红,诚惶诚恐道:“是…是!”忙的小跑回了。
庭继听得连连皱眉,又回身望我,我只一笑,冲他挥挥手,他只得叹口气,方又前行。
张庭张广怎可能眼看着有乱子不管?这些百姓里头儿,早暗暗混着禁军的人,稍有异动,还未出手,定会被擒住。何况中军也在,出不了茬子。
只这些,不能告知庭继你罢了。
行到半途,前面队伍立住不行,我一扬手,叫停了队伍。禁军士卒来报,有个老翁跪在道上,捧着些物件,自说是献给皇上的。
我一皱眉,遂朗声道:“请老人家过来!”
少时,禁军引个七巡老者过来,远远见着我就跪倒在地,手上捧些甚么高举过顶,深深拜倒。
我下了车撵,行至他身旁,柔声道:“老人家不必多礼,快快请起!”
老者仰面道:“今儿是冬至,民间要献鞋袜给尊长,亦要宴请先生、定教习。小老儿受京里百姓所托,要谢谢当今的皇上,若不是他和历代先皇,咱老百姓自个儿都吃不饱,又拿甚么来告慰自家祖先?”
我细细一看,原来他手上捧的,不过是一些鞋袜衣带,手工绣的,虽是粗糙些,摸来却也暖心。下头儿亦有一幅消寒图。
我含笑接了:“本王定亲手将这民心民呈给皇上!”
老者又扣个头,与周围百姓齐呼数声万岁,方起身下去了。
我折身返车,复又前行。
一路往西出城,行至外城天殿祭天,又往地阁祀了社稷,取道东门回城。待行回宫中,这祭程方算罢了。
宫里小冯子带了父皇口谕,宣我入永璃宫伺候,其余朝臣可先行回府,今夜申时初刻入华延阁饮宴。
匆匆行过抚坤殿,走在空荡荡的甬道上,风起薄凉,吹得枝头寒鸟轻鸣,仰首望时,只见振翅远飞,落下两片白羽。
小冯子轻道:“三王爷快走吧,皇上在畅景宫呢!”
我回他一笑,这才前行。
通传,叩首,问安,奉上那民意,父皇抿嘴一挑眉毛:“老三不止会带兵,还会御民了。”
我只笑笑,这朝堂上无非是骗骗我,我哄哄你,只要面上光彩,何需计较背地里的乌七八糟。
长公主笑道:“今儿也是女红开始,滟儿绣了锦裘,你不看看?”
我这才见刘滟自堂后转出,手里捧着几件大氅,含笑跪下:“给父皇见礼,给——”
父皇哈哈一笑:“免了免了,和老三都起来吧。”
没由来一丝不悦,面上却笑道:“我都不晓得原来你会女红。”
长公主掩口笑道:“你不晓得的多了,滟儿温柔体己,知书识礼不说,还有巧手一双。”
父皇抖开一件大氅披上,口里连连赞道:“好,好!”
滟儿一笑:“父皇喜欢就好。”
长公主又道:“今儿也该作圆子供神祭祖的,不知御厨房可单独备下了?”
我一愣,这不过是民间习俗,尚不曾于王家祭祀行过,故而没准备,现下她这一说,还真有些棘手。
刘滟却轻笑道:“滟儿觉着要御厨房弄了,心不诚。就越礼先弄了些,还望父皇赎罪。”
武圣一笑:“这有何好怪罪的?倒要赏你呢!”
刘滟忙的跪下:“是滟儿分内事儿,怎敢邀赏?”
武圣朗声大笑道:“一个老三已是机敏过人了,现下加个滟儿,可怎生了得!”
刘滟含羞望我一眼,我只好回她一笑,她赧颜垂目笑了,我却心里一叹。
长公主拉她起身,亲亲热热说一阵方道:“那我这就与滟儿先行部置,你们男人家先说着。”
也就躬身送她走了。
父皇停一阵方道:“今晚华延阁宴,还是你领头儿。”
我忙躬身道:“替父皇祭祀已是极大恩宠,儿子受宠若惊,这晚上…”
“今儿的晚宴,不同寻常,交给旁人,朕不放心呐!”
我不由一抖,抬眼看时,武圣眼中一片冰凉,竟不免心里一颤,说不出话来。
杀气隐隐,这暖室焚香,竟盖不住阵阵血腥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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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乱搪塞了几句,武圣只说倦了,遂躬送圣驾返回寝宫。我立在永璃门前紧紧皱眉,涌上七八个念头来,却一时不晓得该选哪个为上。
微微颦眉,深吸口气。当务之急是要弄明白,父皇究竟想做甚么、如何做!
子敬替我批件衫子:“爷莫要太过担心。”
我缓缓摇首,冲外行了两步方道:“子敬,你去找麒尉,他已改了名字混入禁军,你去探探今晚禁军可有何异动,若是要紧,…”
“是!”子敬颔首道,“爷可还有吩咐?”
我抬腿往宫外行,口里道:“请镗儿、铭儿、连之和…庭继到府上来,我候着他们。”
子敬应了,我又不放心,补了一句:“麒尉如能到我这儿来,最好不过,若不成,定要问清楚了。”
子敬肃容而去,我与他各行一方不提。
回了府上书房没多久,镗儿铭儿他们先后都到了。
我待他们饮了茶,方笑道:“老蔡啊…若是不介意,我便这样唤你了。”见庭继含笑颔首,我又道,“老蔡,昨儿只说我替父皇祭祖,没说要我领头儿作华延阁的宴吧?”
庭继一愣:“本该一气儿行完的,怎么,皇上又说不要三王爷领宴了?”
我哭笑不得:“老蔡啊老蔡,此次真是被你害死了!”
庭继一脸不解,连之轻道:“本来行完也非没有先例,只我亦以为王爷仅祭祀罢了。”
庭继摇首道:“皇上本就想王爷把这事儿办妥了,又怎会分作两截儿?何况朝上王爷也没细问,我当王爷已晓得了,这才没多嘴。”
铭儿道:“三哥不想领宴么?”
镗儿望我一眼接口道:“蔡大人,不知今晚华延阁都请了甚么人?”
我不由一笑,微微点头,方转向庭继:“正是!老蔡啊,今晚除了王室子弟外,还请了谁?”
庭继奇道:“还能有谁,不就是朝里的大臣…”突地脸色一变,“这回子皇上说是称帝以来第一个亚岁,要恩威并施,故而还请了住在京里的…”至此已说不下去,一张脸煞白,只管望着我。
我扫眼众人。铭儿只管拉着镗儿小声儿打探,镗儿正和他咬耳朵,铭儿听了连连点头;连之面色阴晴不定,似有话说,却咬着下唇不开口。
正要开口,门外子敬朗声道:“爷,来了。”
我冲他们使个眼色,四人乖觉,起身转入内室,我方道:“进来吧。”
子敬轻启半门,一人闪身进来,子敬自将门合上,那人反手将门扣好,方跪下叩首道:“麒尉见过三爷!”
“罢了。”我微微摆手,“你到禁军有一阵子了,可有甚么不妥?”
麒尉躬身道:“虽没被张家父子怀疑,可也没被当作心腹,奴才失职,愿受爷罚!”
我轻笑道:“自灭了申国回来,你方入禁军,能叫他们不起疑已该赏,何罚只有?”
麒尉低声道:“本来是有个事儿的,只奴才自个儿也没探明白,正犹豫着要不要说与爷,子敬大哥就来了。”
我颔首道:“但说无妨。”
麒尉道:“张家父子在禁军中秘密挑选了一批人带走,并不提去何处,也不说做甚么。”
我一皱眉:“甚么时候的事儿了?”
麒尉想了想方道:“最初那天似是四王子班师回朝的日子,后来又有过几次,但昨儿又选了一些,内务府那头儿也嚷嚷禁军要了好些弓弩,可也没见着用在何处。奴才本以为是要他们混入百姓中,好暗中护着游行的安危,谁知今儿在人堆里,奴才一个眼熟的都没见着。”
我缓缓点头:“麒尉,老莫有和你联络?”
麒尉垂目不语,半晌方身子一抖:“…不曾。”
我行至他身侧,柔声道:“你别担心,我敢说,今儿晚上你就能见着了。”
麒尉猛地一抬头:“爷怎么晓得?”又惊觉僭越了,忙的低头道,“奴才冒犯了。”
“无妨无妨。”我轻笑道,“你在禁军时,有易容吧?”见他点头应了方道,“既如此,今儿你就别回去了,晚上与子敬随我进宫。”
麒尉眼里波光一动,忙的跪下:“奴才…奴才不知该说甚么了!”
我呵呵一笑,拉他起身:“那就甚么都别说了,这回子先下去好好歇歇,晚上等你立功!”
麒尉拧着扣个头才起身退下了。
待他出了门,我低声道:“你们以为如何?”
不期然,四人均是惨白着脸转出来,不发一言。
我咳嗽一声:“怎么哑巴了?”
庭继身子一晃:“皇上,皇上不会是想…”
我望眼连之,他幽幽一叹:“该来的躲不了。”
镗儿皱眉道:“可这也太冒险了。”
铭儿道:“虽说收服了天下,可也着急了些。”
我连连点头;“你们说的,都不错。现下怎么办呢?父皇明摆着把我推到这浪尖儿上了,没事儿自是皆大欢喜,可若有个甚么茬子,各位都跑不了。”
庭继一昂首:“我这就找皇上理论去!”
唬得连之忙拉了他:“这节骨眼儿的找了去,不是自寻…”后头话咽了下去,满眼不安,只得转目望我。
镗儿亦道:“蔡大人三思。”
“该三思的是皇上!”庭继一顿又道,“四海初定,就算要铲除异己,也不该这么心急,叫那些降臣如何心安?”
铭儿搔首道:“我倒觉得父皇有些道理,尾大不掉,终是祸患。”
庭继气呼呼道:“我自然晓得不能久留这些人,可现下动手,实在不妥当!”
“老蔡,你先别急。”我眯眼笑道,“父皇是何样儿人,怎会想不到这些,既然他下了决心,说甚么他亦不会听的,万一惹恼了他,你怎么办?”
庭继一瞪眼:“身为谏官,此分内事耳!”
“好个强项令!”我鼓掌赞道,“可惜你遇着的不是光武帝,而是武圣!”
庭继一愣,又道:“若真这般行事,天下必会大乱!”
我瞅眼连之:“你怎么说?”
连之沉吟片刻方道:“皇上定有准备,才会这般动作,依我之见,不妨作壁上观。”
我点头笑道:“这亦不失为一条道儿。”
铭儿皱眉道:“父皇也真是,吃饭罢了,偏要弄出这些恼人的玩意儿。”
镗儿忙的拉他袖口,悄声道:“你这张嘴早晚要惹出祸来!”
我装着没听见:“镗儿,你又怎么说?”
镗儿转过头来,皱眉道:“三哥是问我怎么办呢,还是问我以为三哥该怎么办?”
这小子,倒真是长成了些,遂点头笑道:“是你如何?”
镗儿清清嗓子道:“若是我自个儿,自然是甚么都不晓得,该吃吃,该喝喝,该玩儿玩儿,该醉自然醉。”
我哈哈大笑道:“是我又如何?”
镗儿小心望我一眼方道:“若是三哥,镗儿以为最好顺着父皇的意思为上。”
我点点头,又对庭继道:“你也听见了?”
庭继哼了一声,扭头不看我。
我心里一叹,面上笑道:“老蔡你也别恼,礼部该怎么办怎么办,我这儿,你就别担心了,就和老四一般,作个明白人吧。”
庭继瞪我一眼,一拱手拂袖而去。
连之等他走远方小心道:“你要我们作甚么,这就说吧,离入宫可没几个时辰了。”
我心头一宽:“亏得还有你们几个明了刘锶是何样儿人。”
镗儿轻笑道:“三哥就说吧!”
铭儿眨眨眼睛:“虽说我不太明白三哥想如何,但只要三哥发了话儿,就没有铭儿做不到的!”
我不由一笑,轻道:“那敢情好!”
再入宫时,只觉着疲累不堪,偏又得打起十二分精神,面上挂足笑意,周身撑起厚厚障壁来,方能挡了明枪暗箭。
方瞅见华延阁,就被郭采叫住了。他语多试探,我装着糊涂。心里倒嘲弄一番,平日里看来不偏不倚,还以为当真是个一心为国,不管谁人得势亦一般对待之人,看来,圣人亦不能免俗,何况是个假圣人。
没说几句,南宫自后首赶上,也就岔开话儿去,只说说今儿的菜色,要演的歌舞。笑了几声,转入殿门,就见着其过早到了。
正想过去说话儿,偏又叫张广看见了,凑过来说说笑笑,倒也不好立时就走,也就敷衍几句,心里挂着今夜之事,总觉着他话里话外有些意思,却又抓不着边际。说了一阵,有禁军来找他,他告了罪先行一步,我方舒口气。细细想想方才说的,也无不妥。遂自嘲一笑,真乃杯弓蛇影。
给其过行了礼,他亦躬身回了,起身时却一指口道:“三王爷,今儿这儿进去的,只是佳肴醇酿,出来的,亦只是华章美辞。”
我一皱眉:“其相这话说得刘锶云里雾里。”
“今儿你甚么都别作为好。”其过望我一眼,满目深意。
我呵呵一笑:“我可是领宴,若是甚么都不作,父皇只怕要我作信使,直接去见先祖们了。”
其过眯眼笑笑:“如此最好,三王爷是聪明人,晓得甚么时候儿该闭上眼睛。”
我颔首道:“多谢其相指点!”
他摆摆手:“你且应酬去吧,不用守在我这儿,叫旁人见了不好。”
我面上笑着告罪,心里却冷嘲,聪明?自然,聪明很好,但若与“智慧”相较,终是天渊之别。刘锶早不是当年的刘锶了。
转身与其他大臣寒暄应对。谁家女儿嫁了,谁家儿子娶了,谁又纳了小妾,谁又得了独子,这些都是明面儿上能拿来打响儿的;谁在外头金屋藏娇了,谁的夫人勾三搭四了,谁家强占了几多周围的田,谁家又逼死了几口佃户,这些都是暗地里眼神儿透着的。你捏着我的痛脚,我抓着你的短处,谁没个软肋,只看你懂不懂去寻了。
叹口气,这朝堂说是一团和气、上下一心,皇上文滔武略、心怀天下,谁不晓得里头如何么?可偏又那么多人,削尖了脑袋往里头儿钻!
绕了一圈儿,该说的说了,该见得见了,该来的亦来了,抬头望时,只差父皇…不对,怎地白槿他们那边儿,竟还空着两个位子?
招手叫小冯子拿了礼单来看,不看不打紧,一眼望见那个名字,竟愣了片刻。这当口,高公公尖细嗓门唤了一声:“皇上驾到——”
苦笑一声,果不其然,那后头跟的,可不是么?!
云散月现
从未想过会如此重遇。
原以为会是战场短兵相接,亦或是商场尔虞我诈。老天今日志得意满,也来玩笑。
武圣瞅我一眼,并不言语,径直上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