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默还在为难,倒是听得屋里有了动静,推门进去一看,胤禛果然醒了,靠坐在床上瞧着身上换了的衣物,愣愣地有点出神。
“爷,您醒了,福晋方才差人来问,晚上是像往年在院子里摆宴,还是摆在福晋房里。您看……?”
“嗯……你去跟她说,我今儿太累,已经歇下了,节宴就摆她屋吧,”胤禛原本低着头,听得他说话,才微微动了动,应声道:
“让她们自己乐一乐就是了。”
“是……奴才这就让人去回话……”
“等等,你让她选些东西,送十三弟府里去……”胤禛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喊住他,支起身道:“他虽不在家,家里留着的几
个家养奴才,总还要花用……”
“哎,知道了,爷您放心,等福晋安排好,奴才亲自去送,”李默点头,不经意眼神瞥过,见他手里捏着什么一直在瞧,心里也
是难受,忙告退了出去。
那拉氏福晋听到他传话说节宴摆在她屋里,便觉得胤禛是有心给她涨脸,心下也是欢喜,听到他说四爷吩咐了给十三爷府里送东
西,也欢欢喜喜去办了:“李总管,爷今儿不是去看十三叔了么?怎么就累着了?”
“回福晋话,恐怕,爷那是瞧了十三爷……心里难受得紧……”
“他们兄弟总是要好的,”那拉氏感慨了一句,又道:“往年摆在院子里,爷心里不说,恐怕也都是在候着十三叔……怪道这两
年都不肯和我们一起闹了……哎,算了,这些东西,你去送一趟吧。”
李默等的正是她这句话,亲自点齐了东西送到胤祥府里,见他那里几个小丫头小厮都和总管在一处坐了贺端午,虽则寒酸,彼此
之间倒显得多了些家里人的意味,再想起自家王爷,一个人在床上躺着,虽说宫里来的赏赐,各地进贡的好东西堆成了山,心里
想着念着的人却怎么也不能轻易见一面,心下总也有点难过。回了胤禛那里伺候的时候,也只说胤祥家中下人都挺好,各自安分
守己,没有他念。
“那便好了,”胤禛斜靠在床上拿着一本书看,李默上前替他剪了灯芯,拨亮了一些,他倒有些倦的放下了书:“天不早了,你
也回去歇着吧。”
“是,爷。”
“嗯,院判那里,可曾打点好了?”
“都打点好了,爷尽管放心,”李默点头应道,一边把药端了给他:“爷喝了药也早些歇下吧……”
胤禛听他说得肯定,也就点点头,把药喝了,皱眉待嘴里涩涩的苦味散去,抿了抿唇,抑住胃里的难受,才朝他挥手:“你去吧
,明日就替我把折子递上去。”
折子递了之后,果然如胤禛所料,还不到晌午,宫里便派了太医院当值的院判刘声芳过来,说是皇帝吩咐了来给胤禛看诊,那拉
氏前一晚喝了一些酒,也一直没见到胤禛,根本不知出了什么事,只看着太医把手搭在丈夫脉上紧蹙着眉头,心里又是急又是恼
。待他一起身,便上前问道:“太医,王爷怎么样了?”
“回福晋的话,雍亲王这是染了热风寒,暑热的天气里又没注意上心,一来二去便有些重了,只要多加调养,相信月余就有起色
……”
“啊,那就麻烦太医多费心了……”
“微臣不敢当,不敢当,”那拉氏微微一福身,刘声芳忙连连摆手,让过她这一礼:“微臣自当效力,自当效力的……那微臣这
就先下去熬药,王爷还请多多歇息……”
胤禛轻咳了一声点点头,那拉氏忙上来扶他,一面给他轻拍着背:“爷,前头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地就这么……”
“福晋,奴才方才听到府里的先生正训斥几个小主子,把小主子都骂得哭了,您要不要……去看看?”
那拉氏有点为难,她跟这个丈夫虽然不说有多么亲近黏乎,但毕竟是夫妻情分在,胤禛对她也一向很敬,处处不会削她的面子,
他病了她理当是要在身边照顾的,可几个孩子又是看着长大的心头肉……
“你去看看吧,我这里也要躺会儿。”胤禛略看了她一眼,点头应许:“不过,也别惯得他们没分寸,不敬师长……”
“哎,我服侍爷歇息了便去,”那拉氏也点点头,上前轻柔地挽住他的手臂。
胤禛原本是拥被靠坐着的,他肚腹之间已经隆起了不少,脱了外袍只着了单衣看着已经有些显了,只那样搭着薄被才不太明显,
那拉氏一过来,他便坐直了一些,不想她现在竟伸手搀了上来,他若再推开也显得怪异。被她扶着躺下来,便不得不绷直了身子
,合手挡在腹上:“行了,你去吧。”
一旁的李默看得也急,一待她出了门,便及时把门合上了,回到床边伺候胤禛舒展了身子翻身侧躺着。胤禛这么折腾了一下,早
上勉强积聚的一些力气也散了,无奈摇了摇头:“你给我找个枕头来……”
李默明白他的意思,找了个软枕,在他腰后面垫了,才见他稍稍展开眉头,还没来得及喘上一口气,就听得外头连连有人跪倒请
安。
两人相视一眼,果听得外面脚步声渐近,有个声音扬高了喊“皇上驾到——”
胤禛眼里闪过一点无奈,叹气道:“接驾吧。”
“爷……”
“接驾,难道你要我这样见皇阿玛么?”胤禛声音一沉,撑着直起身来:“接驾!”
“是。”李默一抹脸,替他把外袍披好了,扶着他下了床来:“爷,要不就坐着吧,皇上也知道您病着……”
“正是,既病着,见自己父亲何必还行大礼,”门口的声音温和却硬朗,进了门见胤禛已然勉强着跪下,面上苍白着直冒冷汗,
也心有不忍,示意左右搀扶:“起来起来……都是自家人,起来说话……”
“朕不过是来瞧瞧你,今儿见了你的折子,”康熙摆了摆手,朝李默一点头:“扶你主子坐下吧。”
“汗阿玛,儿子没有去向阿玛请安,已是失礼,如今劳动阿玛亲来,实在是不孝……”
“行了,人吃五谷杂粮,谁还能没个头疼脑热的……”康熙也在一边坐下,和颜悦色道:“朕今日也是得闲,顺道来瞧瞧你,明
儿就回园子里去了。”
“是,天色渐热,皇阿玛要保重龙体,畅春园,嗯……畅春园水秀天清,定能让汗阿玛身心舒畅……”
胤禛微微笑着说话,康熙见他的确面色不佳,心里到底也怜惜,点头道:“你这几年办差办得是不畏苦,不畏难,朕心里也都知
道……这回既病了,就好好歇着养上一段时日吧。”
“是,谢阿玛。”
康熙见他又要起身谢恩,便抬了抬手止住,对这个由德妃所出,却从小养在皇后身边的儿子,他的印象几乎是有点单薄。从来没
想到,这个克己恪礼,沉默寡言的儿子,对皇位,对江山也会有势在必得的决心。
“老四,朕听说,你昨日去看了胤祥。”
“汗阿玛,十三弟他……”
胤禛听他莫名地提起了这件事,张口便想要替胤祥说几句好话,康熙却只是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他的事,朕心里自有主意
,你不必过问,朕要你接管内务府,不是让你紧着去给他的养蜂夹道送这送那的。”
“阿玛教训的是,是儿子太莽撞……”胤禛不顾李默面上制止的神色,一挑袍子跪了下来,磕了头道:“儿子知错……”
“君臣父子,总归是无奈。”
康熙也不再扶,只意味不明地叹了一声,吩咐身边的李德全把赐给他的养生之物拿了上来,便带着人离开了。
第五章
“爷,皇上已经走了……您、您快些起来吧……”虽是暑热天气,但地上到底是有寒气,李默怕他身子刚好一些又要反复,忙把
他扶到床上,伺候他脱靴躺好。
胤禛只两手捂在腹上,不轻不重地揉着,眉上紧了又松,不知想到了什么,李默连着唤了两声才把他唤醒,他却也只是点点头,
看一看脱了外袍便显得有些圆隆的肚腹:“没事,你去歇着吧。从明日起,闭门谢客。”
“哎,爷……容奴才多嘴问一句,您……您毕竟还有小半年才能、唔,才能有小主子,难道咱们要谢客五个月,闭门不出么?”
“不,等过两个月,我会跟皇上自请去督查河工……”
“主子?!”李默一惊,刚迈出去的步子僵在原地,跪了下来连连磕头:“这、这可怎么行?再过两个月,您、您恐怕身上更不
方便,怎么还能去河堤上?”
“京城里迎来送往,要避开谁都是不易,如今尚能遮掩,到那时,我不走,难道留下来叫所有人都知道不成?”胤禛对他的惊恐
却像是毫不在意,只略抬了抬眼:“方才瞧着,汗阿玛似是默许了我去看老十三,这一来,旁的人可说不准会有什么举动。内务
府那里,你吩咐那几个人给我看好了,平常事务且不说,可若是、若是十三弟有什么差错,叫他们提了自己脑袋来见我。”
胤禛说了这么长时候的话,自己也觉得身上乏得很,见李默应了声出去,便靠着歇息,偏生闭上了眼,脑子里就闪过各种千奇百
怪的画面,自己坐在书桌后,看儿时的十三和十四练字,两个小的忽然打了起来,他想要制止,面前的两个小孩却又忽然变成了
而立之年的青年,十四举着剑朝他迎面劈过来,十三却死死地挡在他身前不肯让开。
“不要……不要!!呃……啊啊……”
“爷!王爷!!”
“啊——”
胤禛只觉得腹中一抽,从乱七八糟的梦里惊醒过来,便看到年氏在一旁拿了热毛巾给他擦汗,忧心地看着他:“爷,是做噩梦了
吧?”
“你怎么在这里?”胤禛眉头一皱,手下意识地往腹上去,却又因为年氏的视线而停住了动作:“李默、李默!我不是说过谁也
不让进么?”
“是,爷。”就算是常年跟在他身边的李默,也被他冷冰冰的语气吓了一跳,朝年氏拱手道:“年主子,爷身体不适,还请您先
回去吧。”
年氏被胤禛一声怒斥,又被李默这一说,心里既是羞又是恼,偏偏当着胤禛不好发作,只好点头问了安出去:“爷,那您好好歇
着……”
胤禛看着她离开,立时抱住了肚子弓起了身:“李默……十三爷那里,有没有出什么事?”
“回、回主子话,没有啊……”李默被他吓住了,惊疑地想了又想,摇头道:“爷是一时发噩梦魇住了,十三爷那里,奴才派了
得心的人,定不会出事的……倒是爷您,您这儿……”
“呼,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胤禛送了口气,向一边翻过去,喘了一会儿才缓缓道:“几个福晋那里,你就说我病中只一
心礼佛,让她们各自待着,不必、嗯……不必过来看望……”
胤禛这里一病不起,兄弟几个虽然明争暗斗,面上却还是勉强维持着一团和气的,他这一病,自然是要来探的。胤禛能闭门谢客
,对这几个兄弟,却是不能挡,一则要看看他们的态度,二则,也怕这几个人看不到他会使出更无孔不入的法子来刺探他府里的
状况。
一轮见过来,李默眼看着他遮遮掩掩护着肚子里的孩子,一面还要费心跟他们周旋,身子虽不再像那日一样吓人,却也没能彻底
好起来。
张逢春倒还比他乐观些,这日做了轮值的“侍卫”,便照理替胤禛把脉,放下手却不像以往一样离开,反是有些为难地看了看胤
禛:“王爷,请恕在下斗胆,要……”
胤禛一摆手止了他的话,示意李默出去,屋子里本来就只有他们三人,他这一示意,李默也明白过来张逢春这是要触诊,看看孩
子的状况,忙掩好了门出去。
腹中的孩子已经有近六个月,时值七月大暑,胤禛本身就不耐暑热,怀着孩子更觉得酷暑难耐,因为没有收到拜帖,也就只披了
一件短单衣。
张逢春这一番检查,已经弄得他满身是汗,宽松的衣服也贴在腹上,甚至可以看见那轮圆隆随着他的呼吸在衣服下的起伏。
张逢春知道他不喜人触碰,却不得不硬起头皮把手覆上去,先在腹顶轻轻按了按,再转到两侧,见他面上没有不适的表情,又稍
稍加了点力。
“唔……”
这一回,胤禛额上很快渗出汗来,张逢春连忙收手,替他轻揉了一会儿,胤禛见他沉默不语,也不知情况如何,只略侧了侧身让
他的手,自己暗暗抚着安抚腹中的孩子:“张大夫,我明日要进宫,向皇阿玛自请监督河道,你替我想个法子,多加一些安抚孩
子的药……”
张逢春虽说为难,但毕竟早就知道他有此打算,也没有太过惊讶,迟疑再三,还是跪下来磕了头头:“王爷,您要三思啊……一
时束腹,让您进宫虽说可行,但督建河工可不是省心省力的事,您的身子经不起了啊……不如您向皇上奏请,去狮子园住上一段
时间……”
胤禛似乎没在意他的话,只听了前半段,便点点头,打断他道:“那明日就麻烦你了。”
张逢春知道他一旦定了的事就没有回转的余地,也知道自己根本劝他不得,只得叹了口气,点点头收拾了药箱在他屋里放好,换
了李默进来。
胤禛听到门开开关关,再抬头已经是李默守在门口。便微抬手放了帐子,只觉得孩子似乎是被张逢春那几下按得醒了过来,这会
儿有了精神,在他腹中踢踢打打地闹个不休。他虽困顿已极,却也无法入睡,只侧了身慢慢地顺着孩子的动作摸着。
孩子,你既生在帝王家……就不要怪阿玛,也不要怪你另一个父亲……阿玛也想宠着你,护着你,不叫你受一点委屈,可惜,形
势比人强,我们不得不忍一忍……
“咦,这不是四哥么,这么许久不见,好像气色的确是好了——哎,八哥,你先去,我和四哥说几句话……”身着皇子服的男子
一面笑一面对跟自己同行的人说话:“好久没见着四哥出来走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