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温热而柔软的薄薄皮肤下,果真有一个硬硬的团块。那就是他的孩子麽?
李夕持的一颗心忽然狂跳起来。
为什麽自己从未注意到?虽然只是那麽小小的一块突起,却与燕染贫瘠的身躯显得如此不相称。他应该发现的,即便是不知这是
自己的孩子,他也应该发现燕染的身体发生了如此的变化!
是因为燕染平日总是弯著腰,是因为冬天衣服层叠,因此做了掩饰......李夕持在心中这样为自己辩护道,可他很快又记起来,
这一整个冬天,燕染几乎只是穿著几件破旧的单衣......
心中忽然一阵揪痛。忽然间李夕持似乎明白了什麽,目光慢慢移到地上那一堆月白色的绸缎上。
那不是什麽诅咒用的道具,燕染对於沈赢秋也没有丝毫的妒忌──因为这都是燕染送给孩子的礼物,是他忍受著彻骨的寒冷,一
针一线缝出来的小小新衣!
孩子......自己的孩子分明是一个小小的世子或郡主,出生之後却只能穿著捡来的衣服,和燕染一起住在稻草堆里,燕染能够为
他弄到什麽食物?万一他生病了燕染又该怎麽办......
想到这里,李夕持胸中郁结,甚至连呼吸都几乎为之凝滞了。
而就在他的心情紊乱得无以复加之时,郑长吉却轻轻地打扰道:“王爷,请暂时不要再碰触燕染,不要再增添他的负担。”
李夕持猛然一惊。从床褥上洇下的殷红,一下子令他清醒过来。
现在的燕染却正在昏迷,男人究竟应该如何产子?更何况燕染有伤在身......回想起刚才以及昨天夜里的一幕幕,李夕持脊背上
不由得一阵阵发凉。
燕染......你为什麽不告诉我?为什麽不告诉我你有了我的孩子?
若我知道,便绝不会用那样的手段让你屈服,不会那样恶劣的对待你,不会让你吃不饱穿不暖......
心中反复默念著这几句话,李夕持将手从燕染的身上挪开,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轻轻的将燕染放在床上躺平。
恰在这个时候,大夫终於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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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过来看看!”李夕持劈头盖脸便向他喝道,“你可知道男人应该怎麽产子!”
那大夫吓了一跳,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李夕持脸色立刻黑下来,幸亏郑长吉又追问了一句:“有没有带麻沸散来?”
大夫急忙点头道:“带了一葫芦。”
郑长吉又问:“可曾带有刀具?”
大夫惊道:“这种东西,却没有带的!”
郑长吉於是转头问李夕持:“王爷可有锋利的匕首?”
“有一套西域进贡的玄铁匕首,锋利无比。”李夕持疑惑道,“你为何需要这些?”
郑长吉答道:“男子生产,谷道窄小,若正常娩出,势必出血甚多。燕染已是负伤之人,更何况陷入昏迷,我便要用匕首将他肚
腹剖开,取出那个孩子来。”
一言既出,李夕持与那名大夫同时大惊失色。
“你怎麽能将活人的身体剖开......”
然而郑长吉却坚持道:“王爷,我曾经见过别人为百刖男子剖腹取子。入府前也习得一些医术。只要大夫能与我通力配合,我便
能保燕染安然无恙,否则......”
他没有把话说尽,却将目光怜惜地落在了燕染身上。
床榻上的燕染已气如游丝,纵然是李夕持也明白,这样一个伤者是无法顺利地产下孩子的。
郑长吉又柔声道:“王爷,此地能为燕染做主的便只有您一人。若是错过了时机,恐怕在下也无能为力了。”
他的这句话仿佛一个威胁,令李夕持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又深深地看了燕染一眼,终於下狠心似的点了点头。
郑长吉立刻吩咐立在门外的小厮道:“准备热水和刀具,以及冰蚕丝线。再点一盏油灯。另外将府内最好的止血、安神药丸拿来
。”
然後,他又对李夕持道:“人多事杂,斗胆请王爷出门等候。不出半个时辰,燕染必然完璧归赵。”
似乎是被郑长吉如此的肯定所打动,李夕持狠狠地瞪了他与那大夫一眼,随即推门而出。
小厮们很快送来了需要的物品,郑长吉只留下大夫一人,便关上了房门。
李夕持虽然急躁,却也不敢在这时候轻举妄动。於是只能立在轩外引颈眺望,在旁人的眼里,全然就是一个等候妻子生产的丈夫
,只是他自己却毫无这个自觉。
而屋子里,却只是长时间的沈寂。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
燕染发现自己立在灰色的夯土小路前,周围是枯败的蒿草与芦苇,世界只有花白与枯黄的颜色,再远的地方是沈沈的黑暗。
半空中有个声音,指示著他沿著小路向前走,燕染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却不由自主地照著去做。他脚下轻飘飘地仿佛踩在云头上
,转眼就走出了几十丈的距离。眼前忽然开阔了,竟然是一条浊黄的河流,上面架著一座生满了苍苔的青石古桥,桥身上刻了三
个字,被苔藓覆住了,燕染仅能认出一个“何”字。
那个声音此刻依旧在有引导著他,让他穿过那座桥去到河对面。燕染依旧是不由自主地要往桥上走,却感觉自己的衣角被什麽东
西挂住了。
他低头去看,发现那竟然是一只小小的手臂。
牵住燕染的衣角的是一个梳著双髻的孩童,浑身包裹著银色毫光。他光著双脚站在泥地上,身上似乎也没有穿衣服。
燕染虽然看不清这孩子的面目,心中却陡然生出一股亲切和怜惜,便俯身将他抱在怀里。
孩子不挣扎也不喊叫,却只是乖乖地贴在燕染的胸口上。
燕染怜爱地轻轻拍抚著他的脊背,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不知不觉中,刚才那个呼唤他赶路的声音已经渐渐地隐去了,黑阙阙的小路上似乎变得更加阴冷,死寂之中没有半点人的气息。
“这是哪里?我又在做什麽......”
燕染这才浑浑噩噩地开始思索,可脑中却是一片空白。
与此同时,他感觉到身上一紧──竟是那个孩子突然将他牢牢地抱住了。
这种专横虽然显得稚嫩,却令燕染感到了隐约的熟悉。他的心中暗暗一惊,似乎有什麽记忆开始涌现出来。
是谁?这个孩子像的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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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意识地,燕染想要看清那孩子的模样,低头却见自己的衣襟上留下了一片湿痕。
那孩子竟是在哭泣,双手紧紧攀附著燕染的衣裳,一个劲儿地摇头。
这是什麽意思?是叫他不要再往前走了麽?
燕染正在思索,这时对岸忽然刮起一道狂风,将他吹得一个踉跄。那孩子却从他怀里跌了出去,燕染急忙想将孩子扶起,然而眼
前闪过一道白光,便忽然什麽都看不见了。
仿佛坠入深井之中,燕染眼前是一片彻底的黑暗,脚下依旧绵软得如同腾云驾雾。他心中念著那个熟悉的孩子,也不知就这样沈
浮了多久,忽然像是撞上了什麽事物,感觉一阵铺天盖地的疼痛。
伴随著这一阵疼痛,所有一些想不明白的事情,一下子又都变得清晰了。
忍住剧痛,燕染睁开眼睛,所见的依旧是梦笔轩雨过天青色的床幔。
自己是怎麽又躺回到这里来的......他慢慢地思索著,随即回忆起某些支离破碎的片段。
被人拖到院子里惩罚,然後痛得失去了知觉......那自己却又怎麽会站在那一条昏暗的夯土小路上......
那难道便是黄泉路麽?
燕染胸中忽然觉得一阵寒意,自己真的竟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而那个哭著拉住自己衣角的孩子又究竟是──
想到这里,他突然感觉到自己身上似乎少了一点什麽。
是孩子!
他将手慢慢地探到腹部,那熟悉的凸起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道三寸来长的伤痕。
孩子没有了!
燕染曾经听族人提起过这种产子的方式,几乎只会使用在最险恶的情形之下。那麽,现在又是谁趁著他昏迷的时候,将孩子活生
生地从他的肚子里取走了,而那孩子现在又怎麽样了......
燕染再不敢多想什麽,立刻就要下床去寻找。而还没等他将头仰起,一个温柔的男声便阻止了他的冒险。
“别动,不然伤口会崩裂的。”郑长吉端著一盆温水走了过来,“口渴还是饿了,只要对我说就行。”
燕染吃力地转头看了他一眼,焦急地问道:“孩子呢......”
郑长吉将布巾放在温水里绞了一把,轻轻地为燕染擦拭著身上的血污,一边垂了眼帘答道:“......孩子很好,不过被涟王爷抱
走了。”
听到“涟王爷”这三个字,燕染顿时紧张得无以复加,若不是郑长吉急忙将他按住,只恐怕他早已经拼命地爬了起来去找自己的
孩子。
“......他把孩子抱去哪里!”
起不了身,燕染只能切切地追问,“李夕持要将孩子怎麽办......”
郑长吉看著他苍白如纸的面色,小心地试探道:“王爷已在外间等候多时,你可愿意见他?”
燕染干裂的嘴唇张了张,似乎欲言又止,最後还是点了点头。
郑长吉最後替他擦完了双腿,将新换的被褥严严实实地塞好,这才推门出去。
一忽儿功夫後,涟王爷李夕持便铁青著脸色走了进来。
燕染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走到了自己床前。那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显得如此急切与专横,就像......就像拼命抓住了自己衣襟的那
一双小手。
想起自己那尚未谋面,甚至连性别都无从得知的孩子,燕染的心中便是一阵焦急与不安。
这时候,李夕持低沈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孩子现在很好。我嫌他太吵,所以让人送到别处去了。”
在屋外整整立了两个时辰的涟王爷终於坐到了床边的椅子上。他看著脚边那一堆沾满了血污、尚未被下人取走的被褥,沈默了一
会儿,忽然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为了隐瞒这件事,你知不知道自己差点死掉?”
在得知孩子的情况之後,燕染的心中终於稍稍平静了一些。虽然李夕持就在距离他不到一尺的地方,可他却选择视而不见。
与昔日的专横大相径庭,李夕持却没有强迫燕染做出任何回应,而只是慢慢地俯下身来,继续说道:“衣服的事......是我错怪
了你。可你也不该对我隐瞒这麽久。我也是孩子的父亲,若知道你这般不易,又怎麽会再那样处罚你......今天起,你便住在我
边上的屋里,想要什麽便与下人吩咐...还有......”
他突然如此温柔地说了一通,仿佛又回到了沙漠上那个深情款款的异国亲王。然後又想要伸手进被子里去摸燕染的手臂,可燕染
却猛地将手臂往回一缩,同时终於张了张口,可所说的却只有一句话。
“让我见见孩子。”
李夕持却因为这一句话而沈默了。
半晌之後,他虽然轻、却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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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句话顿时又让燕染紧张起来。
“为什麽不行!”他哑著喉咙追问道,“你要把孩子怎麽样!”
李夕持悻悻然将手抽回,皱了眉头道:“这孩子是涟王府的世子,我已经命人替他去找乳母,日後抚养他的一切事情,我自会负
责安排。”
燕染怔怔地听他这样说,一时间竟觉得五味杂陈。
一方面,曾经最担忧的抚养问题得到解决,可这却意味著自己可能永远也见不到自己的骨肉至亲......
一想到自己梦境里那个在自己怀里哭泣著摇头的孩子,燕染的心就比身体更疼,疼到令他无法接受这种残忍的决定。
“可那是我的孩子!你有什麽权力把我的孩子拿走!”
这一次,换做他主动地将手伸了出来,努力想要抓住什麽。
“凭我是孩子的父亲。”李夕持冷冷地回答他。
“我能够保证会给我的儿子作为世子应得的一切,而你却只是一味隐瞒,你不让我知道他的存在,难道这样就是为了孩子好,难
道你这样就配拥有这个孩子?”
对於他的指责,燕染一时愕然,他睁大的眼眸深处隐约有泪光,可是在流露之前,却又变成了倔强的反抗。
“我给他的,都是我能得到的,最好的东西!”
他一字一句吃力地反驳道:“而且我不想让孩子知道......他有一个多麽虚伪冷酷的父亲,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拥有多麽肮脏、
冷酷的血统!”
“你给我闭嘴!”
这一瞬间,李夕持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他甚至已经抬起了右手。但那重重的一拳最终还是砸在了床上。
“你能给他什麽?是捡来的衣服还是吃剩的饭菜?我真难以想象,若是你在我所不知的地方生下孩子,是不是还会有命留著?还
有力气像现在一样对我说出不敬的话来!”
说完这句话,他已经几乎压到了燕染身上,几近贪婪地盯著这张苍白到如同玉雕的面容。
燕染被他逼在床上不得一动,嘴角却划过一抹突兀的笑容。
“我告诉你?”他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然後被你当作怪物关在笼子里?还是干脆剖开我的肚子,看看男人的孩子是什
麽样的......”
“我怎麽会那样做!”李夕持怒得嘴唇都发白,“我怎麽会把你当作怪物......怎麽会对孩子......”
可燕染却只是冷冷地看著他,眼神中没有半点的信任。
一时间,整间屋子里只剩下了长时间的死寂,李夕持攥紧的拳头也在床褥上留下深深的凹痕。
“你是不是一定要这样拒绝我!”
他忽然抬起头来,眼睛里透出阴暗的幽光,“我再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考虑,若在伤好之後还是不愿回来,那就给我滚去做苦
役......然後等孩子长大,我要你做他的仆人。你若敢和他相认,我就──”
李夕持一手牢牢地扣住了燕染的肩膀,仿佛苍鹰抓紧了猎物。
“──我就把你和孩子,还有你们的族人一起烧死。而这都是因为你,澹台燕染!”
他嘶哑著嗓音,随即低头吻住那两片薄得令人心悸的嘴唇。
而这一次燕染并没有反抗,因为在极度的愤怒和绝望中,他已经再度失却了意识,陷入黑暗。
“燕染,你忍著一点痛,我要给你换药。”
郑长吉拿著一个青玉的小瓶走到床前,一手撩开了蚕丝锦被。
银绡帐里,燕染睁大了眼睛。
自从刚才李夕持趁著他昏迷,强行将他换到自己所住的院子里之後,燕染便对身边华丽的陈设表现出了强烈的敌意。
“我不要。”他轻声拒绝,“我不要他的施舍。”
郑长吉直接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劝说道:“药是治伤去病的,你这样倔强,王爷他大不了骂你一声不识相,到头来还不是苦了自
己?”
说著,依旧将瓶盖子拧开了,一阵草药的清香便在烧著融融地龙的屋里飘散。
燕染依旧闻著那一股清香,自知是消腐生肌的上佳良药,可他却只气苦道:“连你也帮著李夕持说话麽?”
“我不是帮助王爷,而是想帮助你。”郑长吉纠正他,“你还不到二十罢,人生应该还有很多的路要走......”
听他忽然提起了自己的年龄,燕染心中猛然一酸,慢慢抬起了右手覆在眼睛上。
“可我已经得很累了......”他怔怔地说道,“累得不想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