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要是难受……』
太子那样笑着,我却觉得难过。他笑的满眼泪光,转了脸来,依旧笑的颤着身子,却伸了手来摸我的脸。
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慌,他那只手温热,我却觉得烫得吓人。我一心往旁边躲,他却用了力气,手指箍住我的下巴,迫着我抬头去看他。
『你说,我要是把你杀了,或者,把无衣儿杀了,或者自杀……』
『卫子偃?!』
我竟有些害怕起来,他双眸黑亮,一刻不缓的盯着我,讳莫如深的眸眼里看上去一如往
常,可却总是让我觉得那里充满了狡黠。
『蛇妖,你喜欢那个男人对不对?』
太子笑了起来,附身将唇贴在我耳边,说了一句话。他鼻息喷在我耳际,我浑身一僵,随即颤抖了起来。
他笑的温柔儒雅,清秀的面容有些红润,像是个有些害羞的学生。我推开他看着他发呆,他却弯着眼睛,笑的眼睛都闭了起来。
我起身便走,这里一刻我也呆不下去,在走出门那刻,太子那依旧带笑的声音响了起来。
『你一定会同意的,蛇妖,你已经着魔了,你修不成正果的。』
我顿住脚,垂首看着自己的鞋尖。我竟发起抖来,走路都不稳当,我拖着身体,一步步挪回自己的房中。
我可以不吃不喝,可以一个人坐在一个地方一动不动的呆上百年。我在想许多事情,许多都已经模糊,想不出一个完整的片段。
我活的太过长久,在我生命中匆匆而过的人或者妖,我只能记起一星半点残影,最终脑袋里空白的只剩下鸱鸮那一身黑衣,他站在风中,手提一柄黑色长刀,苍白的有些过了的脸,一张惨淡的唇。
房门吱呀一声,有一袭黑色走来。我默默地抬首去看那人,又暗自垂下。
『我要用你的血。』
鸱鸮直接进入主题,说得如此直白。鸱鸮啊鸱鸮,我虽然是一只妖,可我也能够感觉到割肤之痛,我的血也有流尽的那一刻。
我茫然的站起身,将胳膊伸到他眼前。他没有迟疑,直接拿了刀割上我的手腕。
挺痛的。
我看着他浓密的睫毛,想伸手去碰触,抬起手终究还是放下。
尽管他小心翼翼,我却痛的额上已经流下冷汗,又是整整一碗鲜血,我眼前发黑,一手扶着桌角努力的支撑着,竟是第一次觉得胸口深处痛的喘不过气来。
取完血,他仍旧像往日一样小心翼翼的为我包扎,苍白的脸,仍旧没有任何表情。
我已经着魔了……
『鸱鸮』
我小心翼翼的叫他的名字。
『?』
他投来疑问的表情,我才发现他的脸比以往更加苍白,唇上一点血色也没,一脸的疲惫。
『我们做吧。』
我认真的盯着他的脸,他许久不回答,我便一直笑着去看他,直到嘴角僵硬,他都没有回话。
许久以后,我站的双腿都已经麻木了,他才将目光投向我。
『皇上再喝一碗太医院送去的药,他就可以去见阎王了……』
他认真的看我,我冲他眨眨眼,唇角依旧挂着笑,他说着伸手摸向我勾起的唇角。
『不是因为你像卫子末我才救了你,而是……你笑起来和卫子偃很像。』
他细细的摩挲着我的唇角,指尖沿着那勾起的唇角画起
。
『卫子末笑起来的时候……』
『也和你的太子很像对不对?还有无衣儿笑起来的时候啊,那眼睛的弯度,那唇角勾起的弧度简直一模一样。』
我打断他的话,伸手去比划着自己的眉眼,竟手舞足蹈了起来,呆呆的冲他笑。
『我不介意你上我的时候,是把我当成卫子末还是卫子偃。』
『蛇儿!』
我抬起缠着白布的手腕在他眼前晃悠着,血已经浸湿了白布,慢慢晕开,开出一朵朵血花,竟有些像是那黄泉路上的彼岸花。
他似是忍耐了很久,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他抬起头,冷冷的直视着我,对我说。
『你只是一只妖!』
他转身想走,我淡淡回他一句。
『我知道。』
我是什么东西自然是要比你知道的清楚,鸱鸮啊鸱鸮,你听没听过一个词,叫做蛇蝎心肠?可真是不巧,我就是那条蛇。
『你已经没用了,可以滚了!』
这个人可真是不可爱,都出了门了,还不忘甩出这么一句话。
我慢慢踱着步子,走出房门,夕阳无限好,无衣儿在院子中,仍旧那副惬意的样子卧在躺椅上,眯着眼睛去看那映红了大半个西边天空的晚霞。
我也学着无衣儿的样子眯起眼睛,昂着脑袋去看晚霞,变化莫测的云朵终究会沉下去,被深沉的黑代替。
『我要和你换模样,蛇妖。』
想起太子俯身在我耳边说的那句话,我心情突然大好了起来。
『蛇妖,你要走了吗?』
无衣儿扭过头,一双眼睛竟有些不舍的盯着我。他不过一个孩子,长得有些媚了点,脾性恬静,仔细看的话,他脸上满是稚嫩。
我笑着望他,点点头。
『我还想听你讲故事呢。』
无衣儿嘟囔着,有些委屈起来,别过头昂了起来,去瞅那已经消散的晚霞。
『你可以来雪原找我,我可以给你说很多故事。』
我走到无衣儿的躺椅边,也昂起头去看天空,天已黯淡下来,仔细看已经有了几颗微弱的星。
我淡淡的说,垂眼看了看无衣儿。伸手摸着他的脑袋,柔软的发,他舒服的闭上了眼,哼着个小调。
『我带你出宫可好?』
许久的沉默,夜凉如水,天已经彻底黑了。
无衣儿没有回答我,我们两个就这样呆在黑夜中,静静的去看天上的星光。
一只柔嫩纤长的手抓住了我的手腕,无衣儿睁着水润的大眼,冲我眨着,星光似乎都映在了他的眼中,美得像是落到了一汪池水中。
他脸部轮廓并不立体,有些孩童般的圆润,一张同样水润的嘴唇动了动,便弯了起来。
『说话算话。』
『嗯。』
第十章
我看着面前的男子,一身青色的长袍,连黑发都隐隐散着青色的粼光,直直拖到腿弯。他双手拢在宽大的袖袍中,双眸含了层水雾,显得忧郁,可唇角勾了起来,冲着我笑。
我这才有些恍惚起来,原来我竟是这个模样,我原来是一只青蛇妖。那唇角勾起的弧度,竟是真的和太子的很像。
只是已经换了模样,法力能够支撑三个月。
『你后悔也已来不及了。』
已换了我的模样的太子含着笑说,他双眼微微眯了起来,抬手来摸我的脸,还是说他自己的脸?
『你想怎样都可以,你现在是卫子偃,我现在是蛇妖,就此别过。』
太子说完,面上的笑容立刻消失,我竟有些恍惚,觉得站在我眼前的明明还是我自己,是一面镜子将我自身分离开来。
『蛇妖会带着无衣儿去北国雪原。』
见太子要走,我声音拔高了一层,待声音叫出来,兀自有些发愣。
『我昨日答应他的,太……蛇妖昨日答应他的。』
我收起慌乱的心,语调放缓,太子转身来看我,微微眯起的眼让我有些错愕,模样虽然是换了,可冥冥中还是能感觉得到那个依旧是太子在笑。
太子推开门就见到无衣儿依旧一身月白色长衫,双手提着包裹已经等在了房门外。太子开始有些讶然,随后便笑的意味不明,转头来将我上上下下扫了一遍。
无衣儿的双眸有些不舍的盯着我,最后也只能勉强扯出笑,上前拉住已经是蛇妖的太子的手。
我看到太子一愣,身体僵了下。他最后扭头来看我,我便冲他笑,弯着唇角眼睛微微眯起去看他,他显然看的有些愣了起来。
太子,如今我才是太子。
他不再停留,转身扯住无衣儿的手便大步流星的离开。有宫女给他们两人开启了宫门,有两匹枣红色的马停在宫殿门外,有侍卫护送他们两人离开,有马蹄声渐行渐远,沉闷的殿门关上的刹那,我的心空了。
我就那样站在屋门前,远远的盯着那阖上的殿门,站的累了,便斜倚靠在门框边。
吉公公为我披了件红色的外袍,便垂首立在一边不言语。
我迷迷糊糊中睡了过去,迷迷糊糊中醒来的时候,发现手被人握着,鸱鸮靠在床边已经睡着。
我不动,静静地去看他,开始屋内有些黑,看不清他的五官,渐渐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便看到他浓黑的眉眼,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动。
脸色越发的苍白,满是疲倦,像个失魂落魄的人,紧紧蹙起的眉似乎在做着噩梦一样。
『醒了?』
他却是没有睡着,张开了眼睛。我呆呆看着他,忘记了太子那惯常都要扬起的唇角,紧紧抿着唇去看他。
他努力挤出一丝笑,最终却是失败,于是和衣躺在我的身边,侧身将我抱在怀中。将我的脑袋按在他的胸口,下巴放在我的脑袋上,轻轻的磨蹭着。
『子偃,我累了。』
他用唇轻轻蹭着我的,伸出舌试探性的碰着我的舌尖,唇舌轻柔的缠绵,随后轻轻点了点便放开,只是拥着我,将我紧紧抱着,就这样闭上眼,不一会便听到他轻微的鼾声。
『放手这一切,好吗?』
我抬眼去看床幔,伸手抓住鸱鸮的衣袍,用力的绞着。我轻轻对他说出那句话,他没回答,半响,才伸出手摸着我的发,按住我的头压在他胸口上。
他紧紧抱着我,似乎想要把我揉进他的身体内,压迫的我喘不过气来。
『已经晚了。』
深沉的夜,静谧的仿若连根针掉都能听到。不知隔了多久鸱鸮才开口,我抬眼去看他,四目相对,他伸出手捧起了我的脸。
『你若是杀了……杀了孤的父皇,孤不会原谅你。』
『我知道。』
他动了动唇角,右手尾指轻轻画着我的唇角。我伸手握住他的手,死死的抓着。鸱鸮,我要看懂你的心,我要知道你的心底深处到底藏了什么,我要知道关于你所有的过往。
『你不会明白我心中的恨,卫子偃你不会明白,那日日夜夜的羞辱与折磨。
我的母亲被迫承欢在你父皇身下,为了我们几个孩子,她忍受了怎样的苦痛。当她失了姿色,人老珠黄之后却被送到了军营做了军妓。
我连母亲的尸首都不曾找到,还有我的两个妹妹,还那么小,一个才十三岁,一个才及笄,就被七王爷虐待致死。
还有我的哥哥,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就因为生的太美,就因为这样……被一群男人折磨致死。
子偃,子偃。我明白你恼我,我何尝不恨自己,为何最终只有我一人活了下来。我这种身份,对于你的爱,我哪里敢接受,你是谁,你是太子。我又是谁,我不过一个亡国奴,一个俘虏,一个贱奴!
我和这个国家的仇,不是我的国亡了,不是我无家可归了,只是我的父母兄妹全没了,只剩了我一人。
我无助,一无所有,是子末救了我,是子末给了我活下去的希望。那么大的雪,他抱着我,那么小的身躯,在漫天雪花中将我带回他破旧的房中。
他对我说。鸱鸮,我长大了要杀了皇帝,杀了太子
,我做皇帝,把天下全都给你,你讨厌谁,就杀谁。
他的表情那样严肃认真,竟让我有了生的希望。真可笑,我竟然全当真了。我要为了子末得到这天下,为自己报仇,把你从心底抹去。
我也曾想放下,可是我不能放,我也想真心对你,只是从一开始,我们就注定了是个错误。
我得了天下之后,子偃,我会让你留在我身边,只留你在身边。』
我放开手,呆呆的看着鸱鸮的脸。你为何只敢将这些放在心中,却不对我,或者是真正的太子说出来。
鸱鸮啊,真正的太子已走了,他去搬救兵了。你千算万算,你忘记了一样,这江山的军权不止在你的手上。
大卫的王爷不止是只有姓卫,你可知道你还没来宫中的时候,太子一直跟在镇南王的身边。
当初西戎国被灭亡之时,镇南王说一定要斩草除根,可是卫皇贪恋你母亲的姿色,又想做一个仁义之君,便将你的命留了下来。
镇南王是大卫唯一的异姓王,你即便是联合了北狄,要是太子请来了镇南王,你依旧会一败涂地。况且,太子一定会请来镇南王,镇南王一生都无子嗣,若太子不是皇后亲生,不是被封为储君,卫皇甚至会把太子过继给镇南王,因为卫皇如今的皇位是镇南王给的,镇南王及其喜爱这个太子。
只是自从你来了宫里之后,镇南王便回了南中,自此之后与皇家再无往来。
这一夜没来由的长,天快亮时,我才迷迷糊糊睡着,等到再醒的时候,鸱鸮已经不见,吉公公一身缟素跪在床前,眼前一色的白。
『皇上驾崩了!』
吉公公一头磕在地上,声泪俱下。我起身去看四周,出了房门,长长的走廊上垂下的红色灯笼已换成白色,色彩斑驳的雕龙画柱缠上了白练。眼睛所及皆是一片枯白,宫女太监奔走,将所有有色彩的全换了苍白的一色。
『殿下,您要保重身子。』
吉公公揉着眼睛,垂着头为我披了件白色大氅,我转头咧嘴冲他笑,他却恸哭起来,跪在我的脚边。
『殿下,您要是难受,就哭出来。』
『孤不难受,真的。』
我依旧冲吉公公笑,我又不是太子,死的又不是我爹,我为什么要难受。
我是那活了千年却没有爱欲的青蛇妖呐,难得来了人世间一趟,自然是要得到自己所爱,皇帝死了,那鸱鸮便可以做皇帝,我做他的卫子偃,一天是一天,两天那便是我多出来的幸福,多好。
『殿下,太子殿下。』
吉公公跪在一边,脸上褶
皱的纹路里满是泪点,他似乎又老了很多,鬓发染了雪般的白。我一声不响的看着他,却想笑,嘴角勾起眼中却兀自滚落下了泪。
不远处有个黑影,可真是突兀,别人都是一身缟素,偏偏只有那一人一身的黑色,他往我这里看,却又不过来,有无声的叹息,随着风荡漾而开。
第十一章
皇帝驾崩,北狄铁蹄过太行一路畅通无阻直逼京城而来。
鸱鸮任由北狄扰境,这江山是大卫的,丢不丢似乎与他无关。
群龙无首之日,有大臣密谋暗杀鸱鸮,却被鸱鸮抢先一步,在大殿内,皇上尸骨未寒,当着我的面,将二十几名大臣刺死在大殿之上。
剩下的,战战兢兢不敢再提派兵抵抗,有刚正不阿的,顶撞两句,便被直接拖到殿门外施以杖刑。我坐在龙椅边上,鸱鸮站在我身侧,手握黑色长刀,一张脸看不出喜悲,只是一双眼睛布满血色,充斥着狠戾。
先前伺候先帝的太监一个不剩,面前那些个文臣武官瞠目欲裂的看着我,希望我这个假太子能做些什么。
我垂下眼,盯着自己的袖袍去看,滚了银边的袖角细细密密,我去数那针脚,总是数到一百不到就会听到人凄厉的嘶叫声,一遍遍被打断,我又一次次重头数。
许久后的沉寂,大臣们颤颤巍巍的跪了一地,我抬头看了一眼,继续垂头去数衣袖上的滚边。
文武百官那身上的素缟才穿在身上,便有太监宫女鱼贯而入,迅速扯了白色,一律换上了红色。刺眼的红,有些过分了些。
有太监手捧冕服无声无息的跪在阶下,我眯眼去看,十二旒衮冕,殷红的天河带,赤舄、佩绶可真是都全了。
鸱鸮,你如此狂妄,你得了江山又怎样?北狄铁蹄已朝京城攻来,这江山依旧会毁掉,毁在你的手上!
等你彻底毁了,我便带你去北国雪原,看着你一点点变老。如此想着,我便开心起来。
『臣,恭迎新帝登基!吾皇万岁!』
我兀自发呆,鸱鸮突地拜伏在地,双手托起圣旨。有那么一刹那,整个大殿静谧的快要使人窒息,不知是谁带了头,零散散的以头叩地,口中唤着恭迎新帝,吾皇万岁。
我蓦地站起身紧紧的盯着鸱鸮,他抬起眼冲我笑,嘴唇动了动,我看清了他的唇型,知道他说了三个字,无声无息,却将我打入无间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