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仍是交了一队人马过来,领军的是前营先锋官摩衍那,他的身手是罗刹军中翘楚,也有接近破二界的水准。这人的父亲是罗刹,母亲是夜叉。因罗刹和夜叉相互敌对,这样的身世在罗刹也算是难得。
说起这个我到是想起那个跟随摩罗来的夜叉姑娘来,不知她的结局又是如何,想要问一句,却有没什么因头,想想还是算了。
摩衍那和我打过交道,不算陌生。但他领军,和随意找个偏将带队自然又有不同,派这样一个人过来,也未免没有监视我的含义,毕竟我也是迦楼罗族——说句不好听的,万一我真是个奸细,或者半途反水,也可以有个两手准备。
这队人马人数不多,也才一千余人,但均是天马轻骑,又是急行军,速度要比常规军快上数倍,短短十来天就感到涵塘沽,一路相安无事。
涵塘沽位于西塘沼北方。塘沼是泥沼地,脚下是黑青色的软硬淤泥,视线中混杂成一片,好像水墨画最浓厚的那一部分。涵塘沽是塘沼内的河流,也只有那里河流周围的方圆数里少许干燥,可以用来驻扎。
泥沼鸦在头顶盘旋,发出凄惨的叫声——他们以腐尸为食,偶然也会攻击活人。单只的泥沼鸦或许并不可怕,但成群结队就十分难缠。
我们军队在距离涵塘数十里地的时候,就被迦楼罗军的斥候发现——或者说亦是我们发现了斥候。据这队斥候说:他们的应王陛下,正等得不耐烦,请我们再走快点。虽然他们语气恭敬,但分明就透出了些许应王陛下“颐指气使”的气味。
摩衍那对这差事本身就颇为不满——办好了没什么功劳,办差了倒是个错,这下更是面色阴沉。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到时候我来做红脸,你做白脸,背后冷哼就可以。”
“行。”摩衍那是个痛快人,听我这一说倒是笑了,又道,“听说这位陛下很厉害,你见过?”
“只是远远见过而已。”
我叹气又道:“我是灵阵催生的迦楼罗果……就是像你们的平民出身,地位低下。平民要出仕很不容易。况且我那时候可没如今这么厉害,大约也就是一个亲卫的水准。”我笑了笑说,“应王近卫军中,光是像你这样身手的,就有上百人。”
迦楼罗族普遍军队的水准其实不如罗刹族,但精英队伍却又远超。一方面是采取选拔制度,另一方面,迦楼罗族的寿命也要长过罗刹夜叉好几百年,损伤又小,历年能够积累的人才就多了。
他了然地点点头。罗刹种族姓氏贵族制度森严,摩衍那虽然是靠战功升上来的,但也是出身贵族家庭。
“以我如今的实力,无论到哪里都会被奉为上宾。但是一来那迦陛下对我有恩,二来……宁为鸡首不为牛后。”应王本身就是超级高高手,那我这个高手能不能被放在眼里,还是个问题。
那迦曾问我是否要回迦楼罗族,我以这两条回应,以表明我甘心呆在罗刹的理由。虽然他未必去会怀疑我,但小心一点总没错处。
摩衍那倒并不在意我的解释,紧接着下令全军全速前进,好去见一见这位著名的应王陛下。也就是几步路的功夫,迦楼罗族的营寨就出现在了面前。说是营寨,其实并不恰当,因为他们正像那些斥候所说的那样,已经整装完毕,打算离开了。
听到我们到来,应王熙和带着人上前来迎接——不管他再怎么不屑一顾,面子还是要给的。
你好我好地寒暄完毕之后,熙和这才微笑着说道:“本来是要将前战王罗波那的活人交给你们处置的,但是他很不配合,所以现在只剩下一个死人了。你们……还要吗?”
虽然他笑的如曙日般地光辉灿烂,也不能赶走这话其中的冷意。就连我知道这厮是个什么货,都被硬生生弄出一个冷颤来。摩衍那几乎暴走,要不是我死拽着,他就能冲上去了。
“真是麻烦应王陛下了。”我皮笑肉不笑地回应,“那就请陛下把尸体交还给我们吧。”
其实死人要比活人好处理得多,从这点上而言那迦应该感谢他,但他那模样实在太让人牙根痒痒,恨不得狠揍他一顿。
“不麻烦,小事而已。”他笑眯眯地摆了摆手,“当年我也去战王家做过客,也参加过摩罗陛下的婚宴。”他说到这里忽然不出声了。我扭头一看,他竟然就这么微微笑地盯着我看。
“我觉得阁下十分面熟,不知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这张脸也就是熙和和离夫人战斗的时候出现过一次,而且仅仅是打了一个照面。但不管他是不是记得,我只能死不承认。“怎么可能……”我笑了笑,“像我这种小人物,陛下怎么可能见过我?”
“哦?破了二界还能算是小人物吗?”他笑了起来,“我的手下,还没有第二个这样的人才。倒不曾想在罗刹遇见了。”
“应王陛下客气了。”我也懒得跟他废话,直接上了马,“陛下不是要去魔域吗?那就启程吧。”
迦楼罗族的这一支队伍,不是几万人,而是至少有十万。知道了这个数目之后,我和摩衍那交换了一下眼神,决定忍为上。这样一支队伍,就算战罗刹全军出动,能不能战胜还是个问题。
或许是急于去魔域的关系,熙和并没有再和我们纠缠。但不知为何,我总有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心中的不安在不停增加。
“罗夏……有没有发现,这迦楼罗族的士兵,似乎有些奇怪。”倒是摩衍那的一句话提醒了我,我一边扭头看看一边:“迦楼罗族的军纪一向都是好的……”
不对!迦楼罗族固然性子冷淡,但这支十万人,也显得太过安静。迦楼罗族天性凉薄,因此所以我也没有在意,但远望着这密密麻麻的人头,我忽然感到一种刻骨的寒意——我终于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这支队伍的周遭,若有若无地围绕着稀薄的源力。
再仔细观察,这些细微的粒子,竟然是从这些迦楼罗族的身体中溢出的,仿佛是呼吸一般。这些人……竟然都是源力组成的个体,而并非灵气。
第五十九章
我如遭雷轰,几乎说不出话来。
以整军而言,这些士兵的实力确实要高过金翅军一截,但最高的也不过十羽。然而十羽又怎会使用源力?这分明就是和我之前相同的境况——但他们不可能都死过一次吧?
我心中震惊,脸上或许就露了出来,一路上都是恍恍惚惚的。熙和驱着坐骑走到我身边,笑道:“罗夏公子,你觉得这些兵马如何?”
他胯下的巨罗天兽是高等灵兽,一靠近就令我的坐骑惊慌起来,连连倒退。我安抚了数次,才将它稳住。熙和并没有退后的意思,只是笑盈盈看着我,看他的表情,并不像是看穿我心中所想的。
“兵强马壮,不愧是王族近卫军。”我稍稍赞美了两句。
“罗夏公子……就没什么别的要说了吗?”他笑盈盈瞥了我一眼。
岁月并未在这位天骄之子的身上留下多少痕迹,要说有,也只是将原先的稚嫩一洗而尽,更增王者风度。我已找不到那个以娇嫩口吻说着“哥哥真是没用啊。”少年的一丝影子。
“哦?不知道应王陛下要我说些什么呢?”
“妖魔界风光如何?”
我果然不能指望一个过目不忘的人认不出我来,虽然他和火王分身离夫人交战那天,也不过看了我几眼,打了一个照面。但他似乎并没有想要动手的意思,我也只能回答:“在我看来……不如天界天气好。”
其实妖魔界谈不上天气,终日都是那样一成不变,视线中被填塞满一种颜色。鲜活的生命在固定的背景板上跳动挣扎,叫嚣着我所听不懂的语言。然而,这些活着的东西在短暂的跳跃挣扎过后,很快就会回复原本的平静。周而复始。每个炼狱都从不曾改变。
“我们只见过两次。”他抿嘴浅笑,显得和蔼可亲,“我实在想不出来,你对我的恶意从何而来?”
“……”
可是你再和蔼可亲,在我心中总是拿嘴角挂着一抹冷笑,要将我置于死地的仇人。于是我沉吟半晌,回答道:“应王陛下说哪里话来。或许……我天生见不得贵气。见到贵人,总觉得浑身不自在吧。”
这鬼话我自己都不相信,熙和自然也不会相信,但他也没说什么,只是冲我微微一笑。
我打了一个冷颤,刚想要寻借口走开,摩衍那就从前面派人来找。
“什么事?”
摩衍那的表情不怎么好看,叹气道:“也没什么,就是叫你过来看看,我们送到哪里合适。”
魔域只是一个称呼,这片区域宽也有数百公里,几乎从正中间的地方一切为二,一边是罗刹国土,另一边是夜叉国土。虽说是天界,但这里方圆百里都看不见一个人影。那迦原先住的小镇,距离魔域已经不近了,但仍是人烟稀少。
“我看陛下的意思,似乎是要我们跟着看看他们到底是打什么主意。”摩衍那皱眉道,“但我看着不是那么好跟的。”
“怎么?”
“这队人马的实力惊人。”摩衍那道,“我说句不恭敬的话,先王还在的时候,罗刹的兵马,也没这个厉害。”
“你……试探过他们了?
摩衍那面带愧色,说道:“是中午休憩的时候,只是交了一下手而已。不过是个百夫长,看起来也刚刚破界。可我竟然没伤到他。”他的性子本就是说风就是雨,出手试探也不奇怪。虽然他在我面前还算恭敬,那只是因为我实力比他高,又是那迦眼前的人,所以还克制一二。
摩衍那已经接近破二界,以这个水准,即便是随意出一招,也能令那人受重伤。不过两人也没有明刀明枪地干架,只是擦肩而过的时候撞了一下。虽说并非攻击姿态,但在摩衍那的脑海中,怎么也应该把“那小子”撞飞出去——结果却是只是倒退几步,脸色变了变而已。
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原因。源力能化解任何一切其他力量,有极强的包容性。这点上,即便是破坏能力很强的妖魔气,也无法占到便宜。当年我十四羽的时候,就绝对有和十六羽放对的实力——能不能杀死对方不好说了。
“我早就觉得奇怪了,这队伍也太过安静了些。军纪严格,也不是这么严的吧?我无缘无故撞他,该说泥人也有个火气。但他一声不吭地行了个礼就走了。”摩衍那又道,“虽说是行礼,我愣是没从里面感到半分礼来。”
“到了魔域,我带一部分人跟着他们进去,你就见机行事,总要把消息传回去。”
“也好。”摩衍那并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但这差事实在不讨人喜欢。我自告奋勇,他当然也不会阻拦。
行军速度很快,每日只有入夜的时候才会整营扎寨。好在天人在天界对饮食需求不多,尤其是急行军的时候,一切从简,只有晚上停下的时候才会些食物补充。
这天晚上熙和请我们喝酒,同时也有他手下亲卫队的高级军官。我仔细看过,他队伍中其实也有极少数的天人,但都是他的亲兵。
迦楼罗式的宴会奢侈且浮华,开宴后就没有任何规矩——基本上就是从搞到乱搞。不过因为是军中没有女子,所以在一边服侍的都是些俊美迦楼罗族少年。摩衍那起先还有些拘束,后来喝得有几分醉意,也就不在乎了。熙和身边的少年自然是姿色过人,一边为主人布菜,一边轻声调笑。
我冷冷看着坐在中央的熙和,随手捏着桌上的硬壳果。身边服侍的少年见我脸色不佳,也不敢凑太近,只是殷勤地倒酒。
熙和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衫,不过这时候已经半褪下去,露出肩膀和结实的胸膛。他将身边的少年搂在怀里,一边轻声调笑着。
“怎么了?”摩衍那喝得面色通红,凑了过来,“你看上应王陛下身边的那个了?也不是特别漂亮吧。据说应王很宠这人,连行军都带着。”
“喀嚓”一声,我把手里的果子捏了个粉碎。半晌才说:“那到没有,只是这人和我以前认识的一个故人有一点相像。”其实何止是一点,这人和常熙的那张脸,不能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但至少也有七八分相像。
那一瞬间,从脊椎慢慢爬上的冷意,甚至连说话的能力也被冻僵。
或许我是有充足的怒意的,但看熙和笑得那样甜美欢快——我有多少年没有看见他的笑容了?这种怒意竟然渐渐平息下去,最后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怎么,不合口味?还是我的人服侍不周?”我正在发呆的时候,传来熙和懒洋洋的话语。
我身边的少年立刻神色一变,慌忙跪下。
“没有的事,瞧陛下把人吓的。”我一手揽过那少年,“只是有点担忧而已。妖魔实力强大, 陛下要闯妖魔界,还是三思为好。”
熙和没有回答,只是起身走到我身边坐下。他一过来,我身边的那少年立刻识相地退得远远的,头也不敢抬。
“你难道……不觉得我的士兵很是特别?”
“……”
“听说你是灵阵催生的迦楼罗族?”熙和知道我的事一点也不奇怪——想必秦月早就把我的底子透得一干二净。只是他应当不知道我是常熙。
“是。”
“如果我没看错,当年你是十四羽。”他眯起眼睛看了我一会儿,说道,“你是如何会使用源力的我不清楚。不过看见你,我忽然想到一个主意……如果用源力催生迦楼罗果,会如何?”
“……”
那时候传闻应王熙和收了数百个迦楼罗果的事,我还百思不得其解他究竟想要做什么。现在想来,八成是在用迦楼罗果做什么试验——以熙和的心性,不要说玩几个迦楼罗果,就算是用数千个迦楼罗族做实验,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用源力催生出的迦楼罗果,天生就会使用源力。形成这样壮大的队伍……可是花了我将近百年的时间。”
我扭过头去,向着驻军的方向望了一眼:“可是那样,还能称得上迦楼罗族么?”
“怎么不能?”熙和浅笑着,忽然伸手在我的胸口上点了一下。这动作暧昧到了极点,我不由得怔住。“你看,连你我都可以算是迦楼罗族,他们怎么不能算?”
他嘴角微微翘起,眉毛弯弯,透明的绿色眼眸中略带笑意,脸颊还少许带着点酒后的红晕。在我记忆中,他原本还是个少年的,忽然拥有如此令人怦然心动的风韵,料所未及。
“什么意思?”我心中烦躁,这句话脱口而出。但仔细一想,这说法和沉默之王的说法却是如出一辙。
“能够在任何一种形态中相互转换,又怎么能算是迦楼罗族。”熙和轻笑,“血魔神,也并不能算是妖魔。啊,我倒忘了,没有人教你的。无师自通,倒是个天才。”
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夸我还是损我,但向来对天才这个词语反感,不由得皱眉。熙和却并不介意我的态度,又继续说道:“并非所有破了二界的妖魔才能成为血魔神,还必须得进入化境。”